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成都文物部門鬧了個大烏龍。他們在走訪調研過程中,在龍泉驛區洪河鎮白鶴村(今大面街道玉石社區)發現了一座規模宏大的高等級墓葬,推測為明代蜀王墓。后又在附近發現一塊舊碑,根據對鐫刻在上面文字的研讀,確認這是明朝蜀惠王朱申鑿的墓碑。于是這座大墓便被稱為“惠王陵”。
成渝高速公路
1990年9月,國家“八五”重點公路工程成渝高速公路正式開工建設。“惠王陵”正好處于施工區域,為保護墓葬,1991年決定對其進行搶救性考古發掘,并遷建到正覺山明蜀王陵內統一保護管理。發掘過程中一塊殘碑的出現引發了一場頭腦風暴。經過對殘碑文字的研讀,證實此碑為《大明蜀昭王妃劉氏壙志》。也就是說,叫了十幾年的“惠王陵”實為昭王陵。1996年,文物部門又判定位于大面街道東洪社區的廖家灣蜀王陵為惠王陵,可這座大墓究竟是惠王陵還是端王陵依然存在爭議。
當然,今天我們并非是為尋找惠王陵,而是想聊聊名為“惠王陵”實為昭王陵的這座大墓主人,大明蜀藩第八代王朱賓瀚的故事。
繼妃之子,父王為他做惡人
朱賓瀚,生于成化十六年(1480年)十月二十七日,為蜀惠王朱申鑿嫡長子,生母蜀惠王繼妃梁氏,于成化十九年(1483年)三月獲得賜名。不過他這個嫡長子身份要打引號。
蜀惠王的元妃為成都右衛百戶陸升之女陸氏,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三月被封為蜀王妃。成化十四年(1478年)正月,陸氏之子被賜名為朱賓淏,他才是朱申鑿真正的嫡長子。只是,朱賓淏沒能熬過幼年這段夭折高發期,去世時不足八歲,屬于無服之殤,因此沒有被記入排行。
陸氏沒當幾年王妃,也香消玉殞了,不知是否與兒子夭折有關。
妻兒相繼去世,朱申鑿又化作黃金單身漢,因膝下無子,遂以南城兵馬指揮梁善之女梁氏為蜀王妃。朱賓瀚也因此得以成為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嫡長子。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六月,蜀王繼妃梁氏去世,朱申鑿悲痛欲絕之余,還面臨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以后跟誰合葬。按慣例,親王當與元妃合葬,繼妃只能祔葬其傍,大明親王身后事一直以來都是這么操作的。元妃陸氏去世后,朱申鑿也依例而行,營建用以合葬的壽穴。
明蜀王陵簡介碑
可有皇帝與嫡母孝莊錢皇后、生母周太后的殷鑒在前,由不得他不多考慮一二。朱賓瀚既嫡又長,不出意外自己百年之后蜀王之位必然由他承襲,與其到時候讓帝室倫理悲劇在蜀藩重演,還不如由自己來當這個惡人。
成化二十二年二月,他上書朝廷,請求重新選擇壽穴,以便自己百年后與繼妃梁氏同眠于九泉之下。鑒于蜀藩的優良口碑,明憲宗為其開特例,給予恩準。
“己亥……蜀王申鑿以繼妃梁氏薨,乞別擇壽壙地并繼妃壙同造。詔可。先年王妃陸氏薨,已預造王壽壙。蓋王例與妃合葬,而繼妃則祔葬其傍。茲特因王請從之。”(《明憲宗實錄》)
如此,一樁在未來極可能讓朱賓瀚聲譽受損的“名分之爭”,被朱申鑿提前排除,實可謂父愛如山吶!
仁厚喜儒,明孝宗贊其賢
弘治四年(1491年)十二月,12歲的朱賓瀚被冊封為蜀世子。弘治六年(1493年)八月二十九日,蜀惠王朱申鑿薨逝,在位22年,享年35歲。弘治七年(1494年)十月,以懷寧候孫泰、戶科給事中王璽為正副使,持節冊封蜀世子朱賓瀚為蜀王。
藩王歲祿屬于特殊的俸祿,故也依照祿隨人走執行,一旦藩王去世,歲祿立即住支,待新王襲爵重新發放。弘治八年四月,朱賓瀚突然上疏朝廷,請求將住支期間的蜀王歲祿補發給自己,用的理由無非是王府經濟困難。
戶部眾人收到這份轉過來的奏疏,頓時驚愕不已,隨即便是被氣笑了。別人都是在住支期間悄悄地冒領,只有當被朝廷查出問題后才上疏哭幾句窮,希圖不歸還冒領部分,這蜀王殿下倒好,光明正大地找上門來索要。你說你窮,可誰家不是呢,即便富可敵國也還是窮啊。沒有規矩無以成方圓,這口子絕對不能開,否則后患無窮。關鍵時刻蜀藩一直良好的聲譽開始起作用,明孝宗開特恩命戶部撥給半年。
“癸亥,蜀王賓瀚奏:‘先王薨后踰年始錫封,未封前一年祿米乞并賜支給。’戶部議不可。上命給與半年,不為例。”(《明孝宗實錄》)
清代鹽引
藩王之國時,朝廷會給予錢糧油鹽等物資配額,蜀藩本有食鹽配額每年七十引(每引折鹽300斤),弘治九年(1496年)十月,在朱賓瀚的奏請下,又賜予每年三十引的配額。
蜀藩人口眾多,耗費巨大,食鹽雖有“歲百引”,依然不夠用。正德元年(1506年)六月,朱賓瀚奏請準許蜀藩自行前往重慶、瀘州一帶采購食鹽,讓沿途關卡放行。
自春秋時期齊相管仲提出鹽鐵專賣后,兩千余年間大多數時候實行食鹽專賣制度,私人不得擅自販賣。所以私鹽販子在古代歷來是亡命之徒的代表。
明代,鹽課收入是僅次于田賦的第二大財政來源,執掌財政大權的戶部自然不肯為了一個“破落戶”藩王破這個例。戶部尚書韓文直接硬懟回去,表示這個口子一開,萬一蜀王府負責采買的旗校人等借機販賣私鹽,相關關卡必然不敢盤查,如此危害甚大。明武宗深以為然,否決朱賓瀚的奏請。
以上種種表現,實在看不出朱賓瀚賢在哪里。然而他的確是一位名著巴蜀的賢王,甚至明孝宗曾賜予御制詩進行褒獎:
“河間禮樂文風盛,江夏忠勤世業昌。
異代豈能專美事,吾宗亦自有賢王。”
明孝宗這首詩用了兩個典故,“河間”指西漢河間王劉德,“江夏”指唐代江夏王李道宗。
劉德為漢景帝次子,胞兄為漢景帝第一任太子劉榮。生母栗姬因得罪館陶公主,加上善妒漸漸被漢景帝所惡,導致劉榮被廢自盡。與母親不同,劉德對政治不感興趣,他為人儒雅,不講究吃穿,一生致力于對中國文化古籍的收集與整理,足跡踏遍大江南北,《毛詩》、《左傳》等能流傳于世,皆劉德之功。后世將他與東漢東平王劉蒼并列,將二人視為古之賢王典范,世稱“河間東平”。
李道宗為東平王李韶之子,是唐高祖李淵的堂侄,他一生跟隨唐太宗南征北戰,功勛卓著,相繼參與平定劉武周、竇建德、王世充,征討東突厥、吐谷渾、高句麗等戰役,為大唐江山立下赫赫戰功,亦有賢王之名。唐太宗晚年曾評價:“當今將帥,惟李勣、道宗、薛萬徹。”
可見,在明孝宗心目中,朱賓瀚既像河間王一樣尊儒重道,又像江夏王一般忠誠勤勉,這一評價不可謂不高。
什么?你說被明孝宗贊譽的蜀王是否另有其人?畢竟弘治朝共有兩位蜀王,相對于朱賓瀚,其父蜀惠王朱申鑿更具賢名,世人甚至將他與始封祖蜀獻王朱椿相提并論。
明孝宗劇照
答案是沒搞錯。
明代文學家、思想家,東閣大學士楊廷和之子,位列明代三才子之首的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區)人楊慎,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應纏綿于病榻的蜀成王朱讓栩之邀,為其文集《長春競辰稿》作序時,明確提出此詩為明孝宗賜予朱賓瀚,且提及詩的標題為《孝宗敬皇帝御制賜蜀昭王詩》。
因史料欠缺,關于朱賓瀚賢德的事跡極其罕見,不過他在位期間宋濂得以平反之事可以從側面反映出他尊儒重道、忠誠勤勉的品質。
宋濂的事跡前文多次講過不再贅述,他是蜀獻王朱椿的啟蒙老師和引路人,洪武十三年(1380年)因牽扯“胡惟庸案”被判流放四川,次年病逝于夔州(今重慶奉節縣),歷代蜀王對他的身后事多有照料。然而直到弘治朝依然沒有得以平反。
自成化朝起多有人奏請恢復宋濂文字,比如成化七年(1471年)巡視四川、南京戶部右侍郎黃琛,弘治元年(1488年)南京兵部主事婁性,弘治五年(1492年)四川巡撫、都御史邢表等都曾上疏請求恢復名譽,設祠進行春秋致祭。
弘治九年(1496年)二月,在四川巡撫、右副都御史馮俊的奏請下,朝廷終于松口。正德八年(1513年),朝廷又追謚宋濂“文憲”。
“丁卯……巡撫四川右副都御史馮俊奏:‘故翰林學士、承旨宋濂,當太祖高皇帝創業之初,抱道隱處應徵而出,日侍左右,啟沃之功居多,命輔儲貳導迪之跡尤著,當時大述作多經其手筆,大議論咸賴以贊畫,太祖獨以真儒目之。后致仕,以孫慎坐法謫四川茂州,比至夔州卒,距今百有余年沉淪幽壤,聞者追悼。乞敕禮部集議復其舊官,顯加贈謚,仍命有司春秋祭于葬所。’禮部議謂:‘濂一代儒宗,人心景仰久矣。今不敢別議贈謚,請仍依學士承旨職事,令有司就于葬所祠堂春秋致祭。’從之。”(《明孝宗實錄》)
可以看到,出面為宋濂鳴冤的多為川地官員。以蜀藩對宋濂的禮敬,及在川內的影響力,要說其中沒有蜀王的手筆,實難令人信服。
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弘治九年(1496年),17歲的蜀王朱賓瀚成婚,王妃為百戶劉明次女。劉明作為皇親,也因此被授予南城兵馬指揮的虛職。
劉氏溫柔和順,端莊穩重。貴為王妃,按說過得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只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務活什么的自有王府屬眾處理,掃把道理都無需扶一把。可朱賓瀚夫婦的日子如同尋常百姓家,二人相敬如賓。
平常,劉氏在打理后宮事務之余,會下廚為朱賓瀚做飯,親手為丈夫縫制衣裳被褥。朱賓瀚罹病,劉氏則會廢寢忘食地成天服侍在側,并為丈夫祈福,直到他痊愈。
昭王陵合葬墓中間的大門雕飾
可以說相對于親王與王妃的頭銜,朱賓瀚與劉氏更愿意將二人的關系定義為恩愛的尋常夫婦,那一碟碟美味佳肴,那一聲聲深情禱告,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惜乎蜀王朱賓瀚壽數不永,薨逝時尚不足而立。去世時,他與劉氏的獨生兒子朱讓栩年僅8歲。孀居的劉氏含辛茹苦地撫育朱讓栩,以蜀獻王留下的家法,歷代蜀王形成的家風教導他,培養出一位樂善儒雅的賢王,讓蜀藩勇奪“宗藩首善”的稱號。
正德十六年(1521年)八月初十,蜀王妃劉氏病逝。
當是時,親王與元妃合葬已成為慣例,朱賓瀚去世后,建造墳園之時早已給劉氏留下長眠的位置。據《大明蜀昭王妃劉氏壙志》記載“以是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遵制啟昭園壽宮合葬”。
朱賓瀚與劉氏的壽宮建造的相當精巧,棺室分左右各設石質棺臺一座,右棺室為朱賓瀚寢殿,左棺室為劉氏寢殿,左右棺室棺臺上分別刻有龍鳳圖紋。兩個棺室被一堵墻隔開,但墻的中部,比石質棺臺略高一些的地方,雕有一座大門,其中一扇是半開的。據說這一獨具匠心的設計,是為了方便這對同穴夫妻黃泉之下還能“來往”。
筆觸至此,不禁想起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的“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一句。相對于被焦母強行拆散的焦仲卿與劉氏,蜀王朱賓瀚同蜀王妃劉氏真正實現了“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朱賓瀚壽宮中還有一方神秘的云紋盤龍石碑,品相完好,所雕之龍竟是人頭龍身,龍頭人像據說是仿明太祖朱元璋之頭像,為國內一絕。
阿越說
正德三年(1508年)五月十四日,蜀王朱賓瀚薨逝,在位15年,享壽29歲,朝廷賜謚曰昭。蜀昭王在《惠園睿制集·序》中贊:“蓋家教師承,惟書以為寶。是故嗣位多博雅之賢,通國被文明之化,九重眷西土之光,奕世拜褒揚之典,有由然哉”,此何嘗不是自我寫照呢!自正德朝起,實錄對宗王關注度急劇下降,卻煞費筆墨對朱賓瀚的生平作了詳細介紹,又何嘗不是一種肯定呢!
“辛亥……蜀王賓瀚薨。王,惠王第二子也,母妃梁氏,成化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生,弘治四年十二月封世子,弘治七年十二月襲封蜀王,至是薨。訃聞,上輟朝三日,遣官祭葬如制,謚曰昭。”(《明武宗實錄》)
由弘治正德兩朝皇帝及朝廷對蜀昭王的態度可知,他的確是一代賢王。惜乎前任蜀惠王朱申鑿,后任蜀成王朱讓栩都是可以與蜀獻王朱椿相比肩的著名賢王,處于中間的他由此成了襯托紅花的綠葉,顯得籍籍無名。
沒找到郡主的,以郡王妃冠服代替
蜀昭王在位期間,蜀藩還有一樁盛事。始封君蜀獻王的幼女名山郡主活到了90歲,作為明太祖朱元璋的孫女,與明仁宗同輩,不管是在蜀藩內部,還是放眼整個大明宗室,都屬于實打實的老祖宗。是以弘治十三年(1500年)四月,在蜀昭王的奏請下,朝廷特意再次賜予郡主冠服以為賀。當年七月,名山郡主去世。
“庚子,命再賜蜀府名山郡主冠服,不為例。郡主,蜀獻王季女,太祖高皇帝孫女也,孀居四十余年,至是壽躋九十。蜀王特為之請,故有是命。”(《明孝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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