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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逢「出版黃金期」
回溯上世紀1980年代,中國正推行”改革開放總方針“:經濟上引進外資和生產技術,文化方面開展交流互訪,努力汲取世界新知識。香港正好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機遇上,發揮了溝通中外的橋梁作用。
其時,國內一批經歷了”文革“而擱筆多年的專家、學者、文化人再度活躍起來。當時香港的出版業界擁有先進的印刷技術,再配上時尚的裝幀設計,能快速地印制出華美的書本和畫冊。這就促使內地條件不甚充足的出版社與香港合作,將稿件交到香港,印制成繁體字香港版,專向港澳和海外發行。這些來自國內的稿件,盡是金薤琳瑯之篇,學邃識優之作,一經梓行,震動學界和文壇,更有被翻譯成外文,令洋人耳目一新。而當時香港的讀書風氣亦盛,常有爭購名著佳作的擠擁情景,頓使洛陽紙貴,好書迭次再版重印。如此繁阜氣象,堪稱香港出版業的「黃金時期」。我有幸趕上這個「出版黃金期」,主編了一批經典畫冊。
1985年元旦后第二天,我到中環三聯書店履職,獲派為美術畫冊室主任。我首先檢視了還在陸續組稿的《海外畫叢》的出版計劃,并按次序編輯了《陳建中》和《姚慶章》兩本作品集,這可算是我的編輯「熱身」作。
4月中旬,蕭滋總經理(1926-2019年)喚我至總經理室,時尹健文兄已在座。蕭公指著枱面的書稿,緩緩地說:“這是王世襄有關家具的著述,來稿已有兩年多了,至今我們還沒有出版,王老急得很,不停寫信來催,旁邊那一包就是他的來信。尹健文即將離開三聯,他和設計組的人員做了一些圖版的設計,但沒有做過編輯工作,我看就由你來接下王老的書稿,盡快編輯出版成一本大型畫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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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志切研中國家具
王世襄(1914-2009年)字暢安,雖生于官宦之家,但也受世代書香所熏陶。他天資聰哲,治學探賾索隱,早已學殖深厚,胸羅萬有。更難能可貴者,他以堂堂貴家子弟,甘向工匠、藝師求教,執弟子之禮,從而把能工巧匠使用的術語用詞,結合文獻和實物一起研究,取得突破性成果,部分更成為絕學,開宗立言。
王世襄就讀過的燕京大學
青年時期的王世襄(右)和父母在一起
當王世襄先生著手研究中國古代家具時,萬料不到遍尋中國圖籍,竟找不到一本專書,反而由德國學者古斯塔夫·艾克(Gustav Ecke)奪了頭炮,撰著出版了 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中譯本取名《中國花梨家具圖考》)。王世襄一面參考艾克的著作,一面立誓要寫一本超越艾克的中國家具書,為國人補此空白。
經過三十多年的苦學鉆研,王世襄先生寫成二十多萬字的家具專著初稿。
王老按明式家具的器形由簡至繁來分門別類,系統闡述了明式家具的源流、造型特色、結構技巧和美觀與實用價值,無論廣度或深度,均大大超越前人的著述。而更為獨步的是開創了很多家具的品名和結構部件的術語。如將不同的座椅按其造型冠名為:燈掛椅、南官帽椅、四出頭官帽椅和圈椅等;如對局部的形態作出嶄新的術語:有束腰、無束腰、外翻馬蹄腳和內翻馬蹄腳等;再如對結構的部件創造出新詞,并加以闡釋,如聯幫棍、羅鍋棖、卡子花、護眼錢、鵝脖、矮老、鼓腿等。王世襄先生將他的書稿擬名為《中國古代家具的黃金時期-明至清前期》,并托付文物出版社,祈盼早日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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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滋慧眼識名篇
迨1980年代初,藍真先生(1924-2014年)親率三聯書店、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的高層代表上京參加合作出版會議。當他們依約來到文物出版社,受到曾在生活書店任職的社長王仿子熱情接待,并將他們計劃出版的選題樣稿、提要排列出來,以供挑選合作。
作為三聯代表的蕭滋先生,已有三十多年發行圖書的經驗,故具慧眼能辨小草與喬木,在蕓蕓書稿中,看到被冷落一旁的王老家具專著《提要》。
著名出版家
香港三聯書店前總經理蕭滋先生(1926-2019年)
蕭滋腦海隨即浮現出香港大學出版社剛剛再版了艾克的家具著作,遂捧起《提要》細閱,深感是一本十分罕有的家具專著,是可以考慮合作的選題,于是要求約見作者。
王世襄先生接到邀約,即高興地捧著沉甸甸的圖稿來見,老蕭翻閱過后卻眉頭緊鎖,因為內容實在太專、太學術了!
畢竟蕭滋總經理是發行的老手,熟悉圖書市場,深信如果明式家具這樣的藝術奇珍首先出版成一本兼具觀賞和實用的美術畫冊,才容易吸引讀者。
蕭滋沉思片刻,便向王老建議暫且擱下此書稿,另外編寫一部圖錄式的明式家具新稿,約七八萬字,盡取原稿精粹,保留實測圖,但要重拍彩色照,俟圖錄出版后,頭炮打響,令更多人認識和喜愛明式家具,然后才出版這部學術專著,方為上策。
雖然要重新改寫,但王世襄先生想到自己多年的心血有蕭先生慧眼垂青,便一口答應,馬上動筆。
事后兩書先后梓行,震動全球文博界,廣獲好評,足證蕭滋先生極具慧眼卓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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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以重任編經典
再說王老得到蕭總的出版承諾之后,便夜以繼日揮筆疾書,為圖錄版而改寫。說起來,最艱辛的是重拍家具照。那些硬木家具,絕不比石頭輕,大家又是杠,又是抬,連王老也得卷起衣袖一起搬抬,其辛勞可以想見!
王世襄先生(1914—2009)
但王世襄先生交稿之后,等了近三年,仍然出版無期,當然焦急萬分。王老勤于修函,十天八天便有書信頒來,更甚者一星期來三通,或問出版期,或修訂字詞,務求清楚無誤。
正是王老的書函,使我更容易了解過去兩年多的交往情況。我細心拜讀王老那近一百封來信,詳細做了札記,根查各項提詢和修訂工作,然后反覆和圖文對閱,開始做了編輯構思,也寫了一些意見,并巨細無遺地回覆了王老;又解釋圖片的質量較差,須要矯色和「退地」(當時還沒有計算機制作),確需要一段時間,但承諾9月可以出版。王老驚訝我這位接任的編輯,對過去商談過的編務竟能了如指掌,回信來說放心多了。
我因應王老一直用論文名作書名,失于既冗長而又未能點出「明式家具」這個關鍵詞,于是在編輯會議上建議書名由《中國傳統家具的黃金時期--明至清前期》改為《明式家具珍賞》,至于早已完成的近三十萬字專著,則名為《明式家具研究》,同樣六個字,具姊妹篇含義。蕭滋先生欣然首肯,并著我轉告王老,聽其尊意。不久,王世襄先生覆函,對我擬的書名大表贊賞,高興之情,溢于紙上。
1985年春,黃天于三聯美術編輯室。 《明式家具珍賞》就在此處編制而成。
書名敲定,我便前往中文大學晉謁饒宗頤先生,請他為《明式家具珍賞》題簽。我初揖饒公光霽是在日本東京,并為饒公當日語翻譯,從此幸沐垂青。饒公獲悉為王世襄著作題簽,即高興地說:王世襄先生邃學停淵,是一代奇才,當然樂于揮毫。
由于《明式家具珍賞》是一部突破前人、補國人空白的家具著作,其出版將會帶來轟動。這樣一本奇珍畫冊,除了精裝出版,我想到加出編號特藏本,請王老親筆簽名,數量則限定二百部,相信會大受歡迎。而特藏本的護盒,以紅木制作,盒面刻陰文書名,并涂上石綠,盒內裱貼黃絹,畫冊的封面亦裱以緞子,有別于精裝本。后來,征訂廣告一出,兩天不到便被訂購一空。發行部門開心到連謝禮的啟事也忘記刊登,只懂得說:「早知如此,就不止做二百本了!」今天,特藏本偶有在拍賣會上出現,成為拍賣品,這是我當年想也沒有想到過的!
《明式家具珍賞》木盒特藏版,限定200部
7月,我北上京華,造訪王世襄先生。
說起來我們通信已久,這次雖是初晤,卻似故交,談得非常投契。我們在紫檀大書案對坐,唱校文稿,審校圖色。王老翻閱打印稿時,知道鉆研了數十寒暑的著稿,行將付梓,連聲說好,欣欣然大樂。
王世襄于其明紫檀插肩榫大畫案前伏案寫作
我又將預先印好的二百張特藏本編號署名頁交給王老,請他用毛筆簽署。他聽到特藏本有如此精心的設計,樂意配合,答應署名后加鈐印章,并請我放心一定如期完成,盡快寄回香港。我返港后,受《讀者良友》之邀,匆匆撰寫了的訪問記,刊登在該刊的1985年9月號,這也可說是香港最早專訪王世襄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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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全店力出版巨著
蕭滋先生熱愛中國文化,對弘揚、傳承傳統文化抱有使命感。他為踐諾,也為達成自己的理念,甘愿為出版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賞》傾盡全店力量,務求打響這一炮。而我作為這項工作的執行者,假如沒有老蕭的支持,相信也一定無法制作出這部經典來。
上文提到王老以古稀之齡協助拍攝家具,備極辛勞,但限于條件,當時拍攝出來的幻燈片,有些背景是花園或屋墻,在制版時必須把背景去掉。這樣的「退地」工作,在普遍使用計算機的今天,按幾下鍵便可以解決。但當年只能全用人手來摳除,要將家具雕飾后的園景、屋墻退掉,是何等費工夫!「退地」之后,還得請美術制作員在圖上噴影,以收打燈拍攝之效。承擔這些苦勞的,先后有尹健文、黎錦榮、馬健全和余美明等人。另外,因為幻燈片的顏色欠佳,在制版時,矯色又矯色,耗資當然不菲。
蕭滋先生于2016年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攝影:程香)
正因為這樣,在一次出版制作會議上,財務經理趁機問我:“你剛從日本回來不久,可知香港現在(1985年)的樓價多少?”我一時想不到何以有此問,姑且答之:“港島一些五百方呎的二手樓大概要二十八萬元吧!”她馬上搶著說:“《明式家具珍賞》的制版費剛好花了半套住房的房價,這是前所未有的,你怎么解釋?”
原來她繞了一個圈是要審計《珍賞》的支出。當然,這是她的職責所在。幸好老蕭替我解窘:“超支是無可避免的,我完全支持黃天的工作!”
而財務經理這一問,令我印象深刻,至今仍能銘記,更成為日后可以形象地講述就《明式家具珍賞》出版的投資,是何等的不惜資金和人力。
《明式家具珍賞》宣傳海報
為配合《明式家具珍賞》的首發,蕭滋總經理提案辦一個「明式家具展」,交我來統籌。我便向羅桂祥、梁鑒添、伍嘉恩、袁曙華四藏家商借藏品,在并不寬敞的三聯展覽廳辦起「明式家具展」來。因為每件展品均價值連城,為免損壞和被竊,特別使用了專業運輸公司,又聘請保安員全日看管展品,還購了高額保險。
這種種高昂開支,又招致負責展廳的杜文燦副總經理找我談話:”這次展覽的費用,耗去本展廳的半年經費,打破以前舉辦展覽的紀錄。“但若干年后,他知道這個「明式家具展」被評為世界上首個明式家具專題展覽之后,他滿臉光彩地跟我說:“那些錢沒有白花,而且意義重大呢!”
1985年9月,王世襄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舉辦了首場明式家具演講,主持者為黃天。
1985年9月,《明式家具珍賞》如期在港出版,王世襄先生應邀來港出席活動。當他看到自己的著作終于面世,而且印制得那么精美,心情十分激動,眼泛淚光,在我請他簽名留念的《珍賞》上,揮筆疾書:“先后奮戰,共慶成功!”
1985年9月,王世襄在給黃天簽名留念的《珍賞》上,含淚揮筆疾書:“先后奮戰,共慶成功!”
王世襄先生和筆者黃天在《明式家具珍賞》首發式上交流
一如蕭滋總經理所料,《明式家具珍賞》一經面世,四海皆驚呼(王老詩句),震動了全球文博界和出版界,不但香港版一再加印,而且內地的簡體字版和臺灣版也相繼梓行。翌年,三聯迅即推出英文版,使外國人認識到這才是明式家具的經典名著,遂掀起英文版的爭奪戰,結果美國、英國、泰國的出版社取得授權在他們的國家印行英文版。此外,還出版了法文版和德文版。
1985年,《明式家具珍賞》發布講座現場。從右至左:王世襄、中文大學鄭德坤教授、羅桂祥、蕭滋
不過,單計香港,《明式家具珍賞》至今已印了十二版,堪稱經典中之經典。但作為《明式家具珍賞》這本畫冊,其成就不僅僅是印了多少版,以及出了多少種外文版,更成功的是其他經典書所無法達到的——掀起了中國古典家具的熱潮,并且挽救了已經式微的古老家具行業,養活一大批家具工匠;當然也有一些古董家具商因而發達致富,但同時也涌現一批新進家具設計師,利用現代的工藝,制作出富有”明韻“的藝術家具來。
王老出席完《珍賞》的首發式后,他老人家親手將修訂后的三十萬字文稿、八百多張珍貴圖片和實測線圖交付給我。這,就是他一生的力作,更重要的高峰——《明式家具研究》。感謝王老對我的信任,指定由我來主編他的巨著。究竟我又是怎樣把《明式家具研究》編成的呢?留待日后有機會再談。
黃天
2021年5月14日于陽明天泉居
本文原刊于《讀者雜志》,2021年7月(試刊號),
經黃天先生授權重發。
文|黃天
策劃|博雅學社
編輯|程香
重溫經典黃天:「我為王世襄先生編經典」系列
②
黃天:「我為王世襄先生編經典」系列
之三
◎王世襄(1914年5月25日—2009年11月28日),字暢安,男,漢族,原籍福建福州,生于北京。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鑒賞家、收藏家、國家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1938年獲燕京大學文學院國文系學士學位。1941年獲燕京大學文學院碩士。1947年3月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及編纂。1962年10月任文物博物館研究所、文物保護科學技術研究所副研究員。1980年11月任文化部文物局中國文物研究所研究員。
◎黃天(香港),本名錦泉,1954年出生,中日關系研究專家、書法家、文史家。自幼在澳門接受中?學教育,1972-1977年在 《華僑報》任職記者。其后,東渡?本留學,1983年畢業于東京法政大學。1985年,出任?港三聯書店高級編輯,主編《明式家具珍賞》《明式家具研究》《藏傳佛教藝術》等多本?型經典著作。2006-2012年在?港中?大學講授中?關系史。主要著作有《琉球沖繩交替考》《?本事典》《起來!我們的國歌》、《 <遐邇 貫珍> ?港史料匯鈔》等著作及論?逾5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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