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通人?只能?軟?,不能?硬?,所以?世界?沒有?骨氣?。”——《歪毛兒?》
《歪毛兒》是老舍先生于1933年創作的短篇小說。
主人公是“我”的童年小伙伴白仁祿。
他小時候活潑可愛,長得像年畫上的白娃娃,單眼皮,小圓鼻子,清秀好看。頭皮青嫩,梳著兩個大歪毛,一跑,倆歪毛左右開弓敲著臉蛋,撥浪鼓似的。
師娘打心眼里喜歡仁祿,不準老師打他,總愛差他買個線、打個醋,干些體己的小事兒。
十幾年后,“我”在濟南的一次市集上,偶遇了瑟縮在寒風里、衣衫破爛的仁祿,他長成了個憤世嫉俗、窮困潦倒的中年人。
“歪毛兒”是天真爛漫的象征。
“我”作為一個見證“歪毛兒”童年和中年的旁觀者,讓讀者很有真實的代入感,仁祿前后際遇的差別有一種強烈對比,不免令人唏噓人生的無常與鋒利。
想到沈復寫于《浮生六記》里的那句經典之言:
“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
誰?曾不是自由的小小少年?
“我”和白仁祿小時候,一個梳著歪毛兒,一個梳著個結紅繩的“小墜根”,一派天真。
下了學,就揣著家里給的“點心錢”,跑去小茶館去聽評書,買上一大把煮毛豆角,無憂無慮。
從點心錢和辮子的細節上,能看出“我”和仁祿家庭條件不錯,是被家里精細養育著的。
童年是時間最為溫柔的饋贈。
父母是分隔現實和世俗的一堵墻,年幼的我們在這“愛”的高墻內,小動物般自在著。
仁祿氣便是氣,背不上書時,他比老師的脾氣還大。小臉憋紅,鼻子皺起一塊兒,聲音振振有詞:“就是不背,看你怎樣!”
被打了手板,也不低頭,眼淚在眼眶里倔強地轉半天,始終不落下來。
像不像我們小時候淘氣受了父母呵斥或一頓“竹筍炒肉”,又氣又不服軟的模樣?
那時候啊,還以為這是人生里天大的委屈,自己做了最了不起的抗爭呢。
到了中學,仁祿還是一身的“硬骨頭”,有自己少年的崢嶸。
他眉眼舒展、面皮白凈,在一群臉上都起了小紅膿泡的半大小子中,愈發顯得清秀好看。
一回有個高年級的學生有意擠了他一膀子,然后怪聲怪氣地說:“對不起,姑娘!”
仁祿一聲沒出,只把這位學友的臉打成發面包子,誰也拉不住!第二天,他便休學考去別的學校了。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一身血性,揉不進一粒沙,那是青春獨有的銳氣。
“我”認識的仁祿,便是這么敢說敢干、漂亮個性。
初中分別后,只聽說他后來讀了大學,畢業后在外邊作事。
怎么看,仁祿似乎都拿了一個一路順暢的人生劇本,如同后來的“我”一樣,看起來體面地生活著。
然而,童年也是人生里少有的相對平等。
英國有檔?很?深刻的?紀實類?紀錄片?叫?《人生?七年?》。
導演選取了14個有著不同家庭背景的7歲孩子,??自?1964年起?,每隔?七年?便?記錄一次他們??狀態和變化,一直?持續到?他們?63歲?。
孩子們?有的出身孤兒院、有的父母都是勞工、有的來自中產家庭、有的來自?上流階層。
上層階級的小孩們每天?讀金融報紙、關注?名校?教育?,來自?孤兒院?的?孩子?卻?一臉疑惑?地?反問??“什么?是大學??”
共同的年紀讓他們規避掉圈層,在鏡頭下齊聚一堂,成為玩伴歡笑打鬧,在爭一顆糖和一個玩具時,都是平等的天性。
成年后,讀金融報的孩子們實現預設的目標,成為精英人士;有人階層逆襲,有人淪為乞丐,有人底層掙扎,有人十幾歲結婚再生下一堆娃……
最后的平等,便是7歲時全然天真的那場相聚。
心理學把“命運?”解釋為 “ 人生底色 ”,它大概率地影響著人?這一生的走向。
“我?”和?仁?祿?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其實?早?在?童年?時?便?暗中?撥下了?砝碼?。
成年人的“成熟”,往往是學會低頭
非常喜歡周國平的一段話:
“許多人所謂的成熟不過是世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
少年兒童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朝氣,是他們因著單純而鋒芒直露、無所畏懼。
就像年少時的白仁祿,被家人全心全意地愛著,他不怕老師的“權威”,不懼他人的挑釁,以自己的心性為原則,率性而為。
十幾年后的重聚,天氣是陰寒的,鐵硬的風撕咬著行人的鼻頭耳唇。
“我”在一個寒酸的舊書攤上,先是看到一雙極舊的破棉鞋,襪子還是夏季的單線襪。別人都冷得直跺腳,這雙腳卻好像凍在地上,不動。
老舍先生的敘事相當高明,僅一個“不動”的細節,便把幼時仁祿與中年仁祿串聯起來——
他的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硬”。
“我”掠過他單薄的舊灰色棉袍、沒人要的老式帽頭,看著那雙眼睛,試探著問出:“是不是仁祿哥?”
仁祿回避著“我”的目光,一張瘦臉毫無表示,傲氣使他不愿搭話,到底是“仁祿哥”三個字打動了他的心,多么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諒梳著小辮時候的同學:
“他沒說一個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臉朝著山,他無聲的笑了笑。”
許多成年后的久別重逢,夾雜著世俗的打量泥沙俱下,并不十分體面。
讀到這里時不勝唏噓。曾在老家的超市偶遇過幼年玩伴,小時候他活潑調皮,猴兒似的,單眼皮下的眼睛也如書中的仁祿般,無所畏懼。隔著貨架,見他抱一個、牽一個臟兮兮的孩子,亂糟糟的頭發下眼睛浮浮囊囊腫泡著,身后跟著他同樣“兵荒馬亂”的媳婦。
我們目光交錯的一瞬,都驚慌失措地看向別處,誰也沒有勇氣去和童年的情誼打個照面。
書里的“我”到底是勇敢的,強拉著躲閃的仁祿去自己市中心的家里敘舊。
寒暄、客套、回憶童年都撬不開仁祿警惕的沉默,“我”便勸他酒,酒會打開人的口。
“你叫我說什么吧?”
“你怎么落到這樣?”
窮得叮當響,混到擺地攤賣破書,仁祿怪自己有“兩只作怪的眼睛”。
他總是想反抗些什么,一旦看出誰可惡來,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同這人交往。
他覺著越是上等人越可惡。沒受過教育的也可惡,可是可惡得明顯一些,上等人會遮掩!
譬如一個人正滿嘴講道德說仁義,仁祿能看見他的眼中有張活的春畫正在動;
還有人穿得講究、活得體面,火車上查票,他沒票還囂張,瞪圓眼珠叫囂“我姓王,沒買過票!日本人查票我也不買!”
仁祿控制不住自己,沖過去掄圓胳膊給那人一個頂有力的大嘴巴,諷刺的是那么惡氣的人,居然嘴里低咕著灰溜溜地走了……
有軍官滿口大義正氣,仁祿指著他的臉罵其可惡,他急了,把槍掏出來,仁祿卻不怕死地把臉頂上去,結果他卻收回槍,走出老遠才敢回頭看一眼。
仁祿看不慣親情的虛假,看不慣社會上那些表里不一的做派,看不慣欺軟怕硬,看不慣爾虞我詐……
他不喜這個偽飾的社會,憤慨“沒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
憤世嫉俗到而立之年,仁祿本想妥協,不再“硬”了,像旁人一樣組織家庭,生胖小子;他有個小兩歲的表妹,自幼便喜歡他,一直等著不結婚。
去表妹家訂婚的路上,一個七八歲的討飯女孩過馬路,被汽車驚得慌不擇路跌倒,差點被撞。那車夫確實急剎住了車,可仁祿一看那車夫的臉,便分明看透他的丑惡內心:
“(車夫)心里很愿意把那個小女孩軋死,軋,來回的軋,軋碎了。”
仁祿灰心喪氣了,他改變不了世界,只能獨自無能地憤怒,他寫信讓表妹不必等了,“我的世界是個丑惡的,我不能把她也拉進來。”
其實大多數人都曾擁有過仁祿那雙“作怪的眼睛”,我們看世界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
在一次次體驗過無能的憤怒后,我們適應社會的整套運行規則,承受、接納、緘默、習以為常……
所謂的成熟,無非是學會了低頭,用精神勝利法邏輯自洽罷了。
仁祿的痛苦來自于他一直是個清醒的孤勇者,讓他與“正常的大多數人”格格不入,成為一個?奇怪的異類。
魯迅筆下那些敢于說真話的,往往都是些“瘋子”,前番那位紅極一時的“地鐵判官”也是瘋子。
“瘋”因為失控而荒誕化,失去了現實的威脅,真理才敢披著“瘋”的外衣走在陽光下。
與“天真”切割,是成年人的必修課
很多時候,人的痛苦都是來自于看得太透、想得太多。
仁祿本來見著可惡的便打,至少是瞪上那么一眼,叫對方膽寒!慢慢發現自己改變不了世道,他并不比別人強,便再沒有勇氣去打人了,只能消極的看誰可惡就躲開。
他痛心自己與世界共同敷衍的懦弱,豈不是也融入“可惡”中的一員?
面對童年的玩伴,仁祿艱難地剖白了自我,他清醒而無力:
“普通人只能軟,不能硬,所以世界沒有骨氣。我只能硬,不能軟,現在沒法安置我自己。”
帶著“世人盡濁我獨清”的偏執活著,注定會像《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一般?,“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
每個從象牙塔步入社會的普通人,勢必會慢慢順應規則,不再劍拔弩張,不再橫眉冷對,與純粹的“天真”切割,世俗的重壓之下,沒有體面的幸存者。
“歪毛兒”剪去了,撥浪鼓般敲著臉蛋的那些活潑潑的日子,都在童年時代沉沉睡去。
沒人再親熱地叫中年駝背的仁祿“歪毛子”,就像沒人相信困頓于生活的中年人,還能一腔熱血、心性天真。
作家白先勇有句話?,寫?在最后?頗?熨貼?——
“擁有的從來都是僥幸,無常才是人生的常態,所有的成熟都是從失去開始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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