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蘇軾是個獨行俠,你首先想到的會是那個佐證?
我估計啊,跳到諸君腦海里的,會是這一首: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詩題寫得很明白,“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當時他哼著小曲,漫步在凈無泥的松間沙路上,孤獨里是何等的愜意啊。
不過,今日要說的,卻是他的“獨來”體。
蘇軾獨來體,以《冬至日獨游吉祥寺》為代表:
井底微陽回未回,蕭蕭寒雨濕枯荄。
何人更似蘇夫子,不是花時肯獨來。
獨自一個人來,這不是獨行狹是什么呢?
此詩作于熙寧五年(1072)通判杭州之時,從此之后,大蘇一發(fā)不可收拾,在他的人生里,有人陪著玩的時候固然居多,但沒人陪的時候,他的腳步或者心靈,也是經常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4年后,他在《次韻周邠寄《雁蕩山圖》二首 其二》中寫到:
西湖三載與君同,馬入塵埃鶴入籠。
東海獨來看出日,石橋先去踏長虹。
此時,已經身在密州的蘇軾,看到朋友所寄的江南風物圖,不由得想起“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自古繁華的錢塘,可不是偏遠的東武之地所能比擬。
然則,也是從這首詩里,我們能夠看到,盡管那時游山玩水,生活無憂,但蘇軾偶爾,也還是會孤單的——我相信很多朋友都有過這樣的感覺,突然之間,心情就不好了,就不想做事了,就想躺平了——人之情緒,正如蘇軾獨對東海日出時的潮起潮落。
烏臺詩案,逃得一死,被貶黃州的蘇軾,突然發(fā)現一株很西蜀常見,本地百姓卻不知其珍貴的海棠花,欣喜地寫下了自己的心情: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
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
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
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
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
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為何獨來?
因為只能獨來。
一棵孤獨的樹,一個孤獨的人,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也只有獨人對獨樹,才是此時的曲風。
不過,在黃州,蘇軾還是交到了很多當地朋友,也得到太守徐君猷的特殊照料。兩個惺惺相惜,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沒過幾年,老徐去世,蘇軾帶淚提筆,寫下挽詞:
一舸南游遂不歸,清江赤壁照人悲。
請看行路無從涕,盡是當年不忍欺。
雪后獨來栽柳處,竹間行復采茶時。
山城散盡樽前客,舊恨新愁只自知。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孔明周瑜,曹操劉備,他們都是大歷史里的英雄。但老徐,雖然官至太守,終是小時代里按部就班的讀書人。然,他的情誼,是使蘇軾能夠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力量支撐。
楊柳依依,故人難留,獨自繞得在柳樹之間,蘇軾眼前浮現的,都是老徐給過的溫暖。
寫作此詩之后半年,蘇軾離黃州赴汝州,一路游歷,那天,細雨微風中慢慢踱到了楊州邵伯鎮(zhèn)梵行寺,替寺中山茶留下名篇:
山茶相對阿誰栽,細雨無人我獨來。
說似與君君不會,爛紅如火雪中開。
生而為人,似乎沒有不喜歡熱鬧的,但人生哪里又能天天如此呢?于是,在孤獨中沉淀人生的意義,于喧囂外看淡寂寞甚至是落寞,在靜默中尋覓心靈的寄托,于紛繁世界保持內心的寧靜與平和,能如此者,也可算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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