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歸來:皇甫冉《歸渡洛水》、李頎《宿香山寺石樓》、綦毋潛《過融上人蘭若》、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的翠微
柯小剛(無竟寓)
山林植被的綠色在煙云浩渺中,氣化為一種“山色有無中”的“空翠”“蒼翠”“翠微”,散見于歷代詩詞,仿佛只是一種詩詞成語而已。但在這些詞語的形成之初,卻是難以名狀之物。所以,當謝靈運感慨“空翠難強名”時(《過白岸亭詩》),簡直是以之與道相提并論了。
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道德經》第二十五章),正是“空翠”之所以空、“蒼翠”之所以蒼、“翠微”之所以微的注腳。
皇甫冉《歸渡洛水》詩云:
暝色赴春愁,歸人南渡頭。
渚煙空翠合,灘月碎光流。
澧浦饒芳草,滄浪有釣舟。
誰知放歌客,此意正悠悠。
“暝色赴春愁……”春天作為開端并不是全新的開端,而是返回的開端、重新的開端。“重新”之“重”疊加著過去,也蘊藏著未來,從而使現在成為新的現在,而非現成的現在。這便是“春愁”所以發生的時間性原理。
第一次看到春天的孩子,眼中只有新奇快樂。但此后的每一次到來,春天還是像從前一樣,但又不一樣,春愁才會年復一年地生起。春愁可能只是生命自身的時間性覺醒,不為什么而憂,不為什么而愁。《詩》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王風·黍離》)。
所以,崔護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題都城南莊》)之感人深處,不僅在錯過人面,且更在錯過桃花,錯過春天,錯過時間本身。去年的人面即使仍在桃花門中,也難免“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真正命中注定的錯過,其實既非人面,亦非桃花,而是每個人自身的生命時間。
故李白詩云:“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是昨日之為日、今日之為日也,非昨日之為昨、今日之為今也。是生命的時間性本身,而不只是時間的流逝,使人煩憂。
于是,來到“歸人南渡頭”。每一個春天,每一個人都曾來到這樣的渡頭,區別只在知與不知、渡與不渡、歸與不歸。知則“渚煙空翠合,灘月碎光流”,渡則“澧浦饒芳草,滄浪有釣舟”,歸則“誰知放歌客,此意正悠悠”。
“渚煙空翠合,灘月碎光流”是令人心碎的時光之歌,是心碎之后不必心碎的歌。心碎的流光融入空翠,與大化合流。從此,渚煙輕鎖,灘月輕籠,小舟輕渡。當渡船與時間本身一樣輕漾,聽任月光在波尖裂為碎片,歸人反能放歌,悠然歸入空翠之合。
李頎《宿香山寺石樓》幾乎像是皇甫冉《歸渡洛水》的續篇(當然只是詩意上的,而非歷史意義上的):
夜宿翠微半,高樓聞暗泉。
漁舟帶遠火,山磬發孤煙。
衣拂云松外,門清河漢邊。
峰巒低枕席,世界接人天。
靄靄花出霧,輝輝星映川。
東林曙鶯滿,惆悵欲言旋。
“夜宿翠微半,高樓聞暗泉”的起點,仿佛已經是在歸渡之后的彼岸。融于空翠之合,乃得“夜宿翠微半”,并因而在云中下聞“暗泉”之聲,下見“漁舟帶遠火,山磬發孤煙”之象。
此時,夜色已較《歸渡洛水》時更深,星空也愈發燦爛回旋,包裹了整個世界,運化了整個世界,顛倒了整個世界。此時,人被帶到天上,銀河來到門前:“衣拂云松外,門清河漢邊。峰巒低枕席,世界接人天。靄靄花出霧,輝輝星映川”。
此時,人超越人,我逸出我,而另一種回歸的鄉愁旋即到來:“東林曙鶯滿,惆悵欲言旋。”當星光漸弱,曙光初現,林間的鳥鳴如人間早市的熱鬧,曾經歸去的人便感到一種天人之際的惆悵,想要再次歸來。歸去是歸,歸來也是歸,雖然方向似乎相反。
經過雙重的回歸,人重新回到人。此時,翠微還是翠微,半山還是半山,只是上山的路變成了下山,而路還是那條路,山還是那座山:
山頭禪室掛僧衣,
窗外無人溪鳥飛。
黃昏半在下山路,
卻聽鐘聲連翠微。
(綦毋潛《過融上人蘭若》)
而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的起點,則已是歸去且歸來的途中、上山而下山之后,回首所見的蒼翠: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經過“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的這一轉,天地清涼而溫暖,人間平淡而親切,山色蒼蒼而翠微。蒼是老,翠是老中永葆的嫩。蒼是秋,翠是秋中持存的春。永葆不是永駐,而是葆之不已的工夫;持存不是持續,而是存之不已的工夫。《易》云:“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系辭上》)。存存不已,則無往而不“與物為春”“生時于心”矣(《莊子·德充符》)。宣穎注云:“是四時不在天地,而吾心之春無有間斷,乃接續而生時于心也。”(《南華經解》)
于是,“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倚杖”非為倚也,為獨立也;非為杖也,為我也。故“柴門外”而不離柴門,“聽暮蟬”而不借秋風(虞世南《詠蟬》“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我就站在此時此地,歸于此時此地,不內也不外,不去也不來,“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莊子·人間世》)。歸就一個字,無所謂歸去與歸來。
于是,在這個秋天,孤獨的秋天,恰在荒涼中看見溫暖:“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是重新返回的渡頭,這是落日余暉中恬然自渡而不必擺渡的渡頭。落日靜靜地灑在渡頭,一片單純的余暉,甚至沒有波浪把它裂為碎片。一縷炊煙從人類的房屋升起,直直地升起,甚至沒有一絲風來把它吹散。此時,炊煙孤獨,落日孤獨,我孤獨。而當所有這些孤獨與孤獨相與為伴,“相與于無相與”,則“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莊子·大宗師》)
于是,“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這一醉一歌的兩人,一個是接輿,一個是陶淵明;一個是裴迪,一個是王維。還有一個正在歸來,與他們“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那一個就是你,每一個讀詩歸來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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