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tǒng)服飾》
本文是“馬面裙系列”里時裝篇《》、漢服篇《》和番外篇《》之后的“歷史篇”。可以這么說,盡管馬面裙至少十分有序且普遍地傳承了明清兩代,但對它的關注度卻一直很低,甚至于“馬面裙”這個名字都算是后世總結出來的,因為在之前的人們看來,它只是裙子,不需要特別拿出來說道說道的普通裙子而已。
(澳大利亞肖像畫家阿格尼絲·古德西爾[1865 - 1939]筆下穿著中國裙子的女性)
這點其實從“馬面裙?jié)h服篇”里也可以看出,即便是對于如今最為關注馬面裙的漢服圈來說,對馬面裙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從抗拒到接受的過程。可見,馬面裙其物可能并非橫空出世,但對它的關注卻算遲來且洶涌。
1
開衩,也是一種形制
盡管在馬面裙的歷史脈絡整理,它的形式多種多樣,但我們目前更常見的漢服馬面裙是從明代文物發(fā)展而來的,而一些清馬面裙也是從古董裙發(fā)展而來的,基本與近現(xiàn)代的兩種馬面裙沒有直接關系了。(相關梳理見《》)
(目前對馬面裙的認知形制,圖/自繪)
由于漢服圈和一些網(wǎng)友更熟悉的是明制漢服發(fā)展而來的馬面裙,往往更關注它相對打褶的這個特點。畢竟,相比時裝里更常見的順褶、箱褶、抽褶,馬面裙的打褶方式、兩片式的組合方式都更引人注目一點。但稍微了解服裝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馬面裙兩片交疊形成了既有遮掩又有開衩,且開衩位于人體的中線其作用類似褲腿,這樣帶有明顯功能性指向的發(fā)展才更值得探討。
對于馬面裙的發(fā)展,漢服圈簡約總結如下圖——
(網(wǎng)絡圖片)
圖中最難回答的其實是圖中的第一個箭頭:為什么要從一個裙腰接一片裙幅的做法,改成一個裙腰接兩片交疊裙幅的做法呢?
按照目前最出圈的文字記載,也就是出自北宋《江鄰幾雜志》(這并不一定是最早的記錄)是為了騎驢。
又說婦人不服寬袴與襜,制旋裙必前后開胯,以便乘驢。其風聞于都下妓女,而士人家反慕效之,曾不知恥辱如此。
(《江鄰幾雜志》書頁,圖/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但這個說法是不夠有力的,早在2012年孟暉寫《開衩之裙》時就對這個原因提出過質(zhì)疑,唐代女性更流行騎馬出行,她們怎么就沒發(fā)展出兩片裙呢?
(《虢國夫人游春圖》局部)
(唐彩繪騎馬仕女俑)
這個問題是否正確,后面再說。孟暉在文中對此的推測是適應宋代女性纏足之需,因為她們已經(jīng)無法應付拖地長裙帶來的不便。
馬面裙更吸引一些學者的,是它的前后開衩的方式。
我們以現(xiàn)代西裝為例,一般有三種開衩方式:不開衩的意式、開兩道衩(左右開衩)的英式、開一道衩(背后中間開衩)的美式,差不多囊括了常見的開衩方式了。
(西服的常見開衩方式)
早期的中國服飾是以不開衩的為主,并且從文物看服飾交疊的部分很大。即便是直裾式的衣襟交疊以后,外圈的衣襟邊緣基本可以到達身后中間的位置,幾乎等于繞身近兩圈(相關內(nèi)容見《》)。
(江陵馬山楚墓著衣俑穿著效果/《江陵馬山一號楚墓》)
(江陵馬山出土服飾1:1尺寸制作后的真人穿著效果/啦啦哦制作)
隋唐時期流行兩側開衩的缺骻袍,因為古人穿衣層次繁多,即便兩側開衩其實也不會露底。這種服飾風格被認為是由胡傳漢、由底層傳向上層,而它最明顯的特點就是不同于早期服飾風格的開衩。
明代的袍服保留了兩側開衩的方式,但增加了具有遮蔽性的被稱作“擺”的結構。“擺”的類型很多,像西裝那樣在開衩處接一塊以形成交疊的做法是最易于理解的一種。
(西服的開衩方式)
(織金妝花龍襕緞直身龍袍料拼接成衣示意圖,圖/《定陵》)
(側耳圓領袍結構復原,圖/《明代官袍標本“側耳”結構的復原與分析》)
而類似于馬面裙這樣的前后開衩案例有嗎?雖然不像兩側開衩那么常見,但也不少。比較引人注意的是金齊國王墓出土的服飾,多件長袍在后片下擺處都不是直接拼合,而是從中縫處接出一塊,呈現(xiàn)出交疊的狀態(tài)。這些長袍在穿著后就是類似馬面裙的前后各有光面交疊的樣式。
(紫地金錦襕綿袍展開圖,圖/《金代服飾 金齊國王墓出土服飾研究》)
(紫地金錦襕綿袍展開示意圖,圖/自繪)
(褐地翻鴻金錦襕綿袍展開圖、示意圖,圖/《金代服飾 金齊國王墓出土服飾研究》)
中國絲綢博物館有一件遼代錦袍,也是類似結構,只不過袍子寬大從中分接出的部分占比看著就不大了,反而更像西服后開叉的交疊。
(大窠四鷹紋錦袍,圖/中國絲綢博物館、杭州吉廬)
恰巧金齊國王墓中也有一件類似的,線圖繪制得較為清晰。
(紫地云鶴金錦綿袍背面開衩圖,圖/《金代服飾 金齊國王墓出土服飾研究》)
(紫地云鶴金錦綿袍線圖,圖/《金代服飾 金齊國王墓出土服飾研究》)
這個結構雖然特殊,但比較隱蔽,除非發(fā)掘報告中特地展開(如金齊國王墓)一般很難留意到。但一旦開始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結構并非孤例,至少在出土的南宋服飾里也可以尋覓到蹤跡。
比如南宋周瑀墓報告中稱“圓領單衫”“后襟里面 自腰部向下另夾一層”,卻沒有提及其他開衩信息,似乎所指的便是這種結構。
(圖/《江蘇金壇南宋周瑀墓發(fā)掘簡報》)
(周瑀墓所出圓領衫,圖/《中國織繡服飾全集 歷代服飾卷》)
而在趙伯澐墓出土的服飾,也有一件是類似形制,從整體看已經(jīng)十分漢化了。
(圓領梅花紋羅夾衫,圖/杭州吉廬)
(圓領梅花紋羅夾衫,圖/《絲府宋韻》)
這類服飾的穿著效果,可以參考南宋陳居中《文姬歸漢圖》和另一幅佚名《文姬圖》中的形象,南宋《番馬圖》等。
(南宋陳居中《文姬歸漢圖》)
(宋佚名《文姬圖》)
(南宋佚名《番馬圖》)
為了證明馬面裙可騎馬,網(wǎng)上很多人都發(fā)過騎馬騎驢的圖像,但大多年代在明清,此時裙褶已經(jīng)比較寬大,遮擋效果較好。而這些畫像以及清代的一些后開叉形象,似乎在傳達另一個信息,雖然前后開衩利于騎馬卻猶嫌不足,最好像圖片這樣再將開衩的部分約束起來,才更加便利。
2
裙幅,不僅只有一片
即便我們回答了馬面裙的開衩之謎,也很難就此篤定地認為馬面裙便是從這類袍服的開衩方式發(fā)展而來的。它只不過回應了一些網(wǎng)友對于馬面裙的“大驚小怪”——前后開衩的本就服飾中一種常見的形制。
(1945年英國男式羊毛大衣)
(準噶爾服飾)
(后開叉的西服)
于是,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馬面裙,就會覺得它的結構并無故弄玄虛之處,不過是將兩片裙幅固定在一條裙腰之上,類似的做法盡管在如今的我們看來很是特別,但在古人看來卻不一定了,所以它竟然沒有得到一個專門的名稱。
可能有人說了,“馬面”就算是后世總結出來的,不也算個名字么?曳撒在《酌中志》中描述為“其制后襟不斷,而兩旁有擺,前襟兩截,而下有馬面褶,從兩旁起”,但結構與馬面裙不同,可見即便是“馬面”這個名字形容的也是它打褶后的視覺形態(tài),而非結構上的。
盡管可能缺乏足夠的出土實物,但我們?nèi)阅軓囊恍﹫D像中看到兩片甚至三片裙幅共用裙腰的服飾痕跡,盡管有的可能無法完全被稱作“裙”,且可能并不穿在最外層。
(打虎亭漢墓石刻線描摹本)
(吐爾基山遼墓出土的第七層服飾)
讓我們再回來一開始的那張網(wǎng)圖,就會出現(xiàn)另一個被畫圖者自己都忽略的盲區(qū),就是古人并不只穿一層裙子(包括袴等其他服飾)。畫圖者顯然是套用了現(xiàn)代服飾的層次邏輯,不僅認為裙子只穿一層,并且認為一個時期內(nèi)只存在一種服飾形制。
(網(wǎng)絡圖片)
事實上,在古人的穿著邏輯里,多片裙幅共用一條裙腰的稀松平常還建立在,多條裙子(或裳)疊穿本來就可以形成這樣的視覺效果。但我們的苦惱卻還在馬面裙如何不走光的問題上,就像《》里聊過的,馬面裙是火了,但真正火的是馬面裙嗎?
從發(fā)掘報告看,至少到南宋時兩片相疊裙幅共用一條裙腰的裙子就已經(jīng)是非常主流了,從出土文物的所占比例看幾乎是一種缺省答案。如黃昇墓出土該形制裙子18件(總出土裙21件),周氏墓寫了“兩片裙較多見”。
(《福州南宋黃昇墓》書頁)
(《德安南宋周氏墓》書頁)
到了明代,兩片相疊裙幅共用一條裙腰的裙子男女文物都有。女裙有清晰詳盡數(shù)據(jù)的如明神宗定陵,兩位皇后共出土47條裙子,均為兩片裙。并且提到了一篇類似百褶裙的形制,但線圖沒能繪出清晰結構,是目前馬面裙中沒見過的樣式。
(《定陵》書頁)
由于元明時期的這類裙子打褶方式逐漸固化,到清代時裝飾突出在裙門(馬面)處(部分內(nèi)容可見《》)。
(《更幾興廢,物華常流傳——馬面裙的始末、解構與重組》)
(馬面裙在清代的不同變化)
網(wǎng)友目前對于馬面裙有一種錯位的他者崇拜心理,一方面覺得馬面裙形制特別,迥異于自己對于裙裝的認知,從而產(chǎn)生馬面裙是獨一無二的想法,一方面又覺得馬面裙歷史久遠,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服飾,從而產(chǎn)生馬面裙可配萬物的想法。
近現(xiàn)代是有馬面裙保留的,但主要分化為兩種。一種是保留明清發(fā)展,如作裙、少數(shù)民族服飾和民間用作禮服的裙子,依然為兩片式;另一種則跟隨潮流發(fā)展,如民國襖裙之裙、廣東裙褂之裙,多已改為筒裙。見過前者,不至于大驚小怪,延續(xù)后者,就會更適應時裝發(fā)展。但目前的馬面裙在《》里已經(jīng)聊過了,接續(xù)的時間線是從”明代-漢服-時裝“,是一種隔空嫁接,參與者也多為Z世代年輕人,它的發(fā)展本質(zhì)上是另一條線。
(漢聲雜志記錄的蘇南水鄉(xiāng)女子壽衣)
(作裙,男女都可穿)
(民國裙子,圖/摩登佳麗)
(裙褂)
(民國襖裙)
3
服飾有沒有純血?
既然主要是由于現(xiàn)代漢服流行而被人關注起來的馬面裙,自然會有一個具有漢服特色的爭議——馬面裙是漢族的么?
《》里提到過”馬面裙“并不漢服運動的天然選擇,而是在漢服運動過程中艱難地爭取進入”漢服“隊列的。早期漢服圈由于對明代女裝究竟是什么樣子都沒有清晰認知,后來由于明代服飾的愛好者(有的非漢服圈)對于明代服飾的考據(jù)和推廣,使得襖裙等款式在漢服圈也流行起來了。但由于馬面裙的流行時代橫跨了明清,所以如何將馬面裙做得明顯區(qū)別于清代風格,是當時的主流要求。但如今的局面,馬面裙已經(jīng)成為最出圈的漢服單品,混搭馬面裙太過以至于一些漢服活動已經(jīng)開始拒絕這類搭配作為穿著漢服的入場券了。所以風向從否認馬面裙為漢服轉向到了否認馬面裙又胡服血統(tǒng)。
由于學界對于馬面裙的關注度不高,且多集中在明清時期,所以馬面裙的起源并無定論。但這并不等于沒有其他聲音,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學者們關注馬面裙多關注它的開衩方式,而前后開衩的初衷很多可能屬于騎馬民族的需求。為了擺脫類似疑云,在迪奧馬面裙風波鬧得最兇的時候我就見過不少澄清馬面裙血統(tǒng)的漢服元老文章,提出的理由有“馬面裙是‘圍合式’,不是‘套穿式’,屬于漢服體系的創(chuàng)造”。咱也不知道為啥全地球隨處可見的圍合式穿法就成為了“漢服體系的創(chuàng)造”了,但這背后是很多人對于服飾歷史的誤解——
比如,他們認為不同款式形制的服飾是一種帶有極高壁壘的發(fā)明專利,地球不同角落的人是無法在沒有溝通的情況下產(chǎn)生相似的靈感。
比如,他們認為服飾在”發(fā)明“之初、發(fā)展或傳播過程中帶著神圣且強烈的血統(tǒng)印記,能主動地自發(fā)地篩選影響因素,從而保持自己的純血性。
又比如,他們認為服飾攜帶可識別的家族式遺傳信息,不僅同一家族的服飾共有這個遺傳信息,并且在服飾發(fā)展或傳播中可以保持這個遺傳信息,更重要的是該遺傳信息是肉眼可見的……
可惜,歷史早就寫好了,我們?nèi)缃駥︸R面裙的所謂“復刻”或“復原”也只是歷史正在書寫的一段。回不到原來的那個時刻,更無法更改那個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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