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聊天，朋友講到，感覺年輕的時候不得不放棄一個人，除了狼狽逃離情場的挫敗，最大的隱痛是源于一種對那個人錯誤的高估。

總覺得離開他過后“可能就找不到更好的人”。

這個“更好”，來自你心里隱隱約約氤氳的，一些對他微妙細致的感知，或者一些隱秘的珍藏的優越。比如，沒人比他更像一位知音，更能托舉你的情緒，或者沒人能巧妙迎合你苛刻的口味，踏過你高聳入云的條件門檻。

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輕易覺得“沒有人了，不會再有人了”。

我也一樣的。十幾歲開始就覺得“離開了他不會有人更好”，然而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比上一位更好的人。每一次我都情真意切地覺得我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個人，在空閑時間大把的大學時代，這種痛苦尤為尖銳，我可能好幾個月里都會失魂落魄地想，不會再有了，比他更這樣的不會比他更那樣，比他更那樣的又不會比他更這樣。

反正反反復復都是這些，把那個人的“閃光之處”輪番播放，然后哀嘆自己跌跌撞撞之間所失去的。

朋友之前跟一個回避型人格的人戀愛，到了后期只剩她一人苦苦死撐，每天發去十幾條分享日常的消息對方只回復寥寥，約會時她不斷地尋找話題想要烘熱氣氛，走出商場一陣狂風把她單薄的上衣吹皺，但沒有人過問她的冷暖。

但她又覺得很難開口講分手。她向我羅列一大筐那個人的難得之處——他喜歡攝影，他讀小說，同時他也拿國獎，他還高高瘦瘦，有她最喜歡的孩子般的笑容。

“我也感覺遇不到下一個讓我這么喜歡的人了。”

28歲聽到這些會覺得，“啊，就這些嗎？”，但十幾二十歲，小女孩們不就是圍著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打轉嘛。

但我今天不是想說，當你變好、當你往上走，你就會理所應當遇到更好的人。

我最近發現一件事是，之所以我每次愛一個人都會覺得那個人獨一無二、那個人為我量身定制，并不是那個人真的驚為天人，而是我本人，天生就是愛的專家。

我好像天生就能發現那個人身上跟我最合宜之處——我總是能找出來，我能看見我們倆靈魂最貼近之處在哪兒，我能巧妙地發現我們相遇時機的故事性，我能從實則普通的關系里，品味到緣分、救贖甚至天造地設的神性。

然后我當然更能看見他身上于我而言可圈可點之處。

因為身為女性，我的愛的觸角是如此細密跟敏銳，就好像我就是能從他的呼吸，他任何的一舉一動之中，找到片刻閃耀的一些近似真愛的內核。

我最近突然想到，這種愛人的能力，是獨屬于我的。

是的，獨屬于我，我很會愛人，我能愛一個人，從他辛苦裝扮的屬于社會的軀殼，愛到他層層隱藏的不為外人所知的內在。所以我能真正發現一個人的好，就像我以前寫過，墜入愛河的我，甚至會在一個人在我面前裝腔作勢的時候……假想到他背地里自認為表現滿分的得意洋洋，而看見這種得意背后的可愛。

因為我很會愛啊，不是他的行為多么可愛。

真的，想明白了這個，你其實不會再擔心所謂“遇不到跟他一樣好的人”，畢竟，什么是跟他一樣好的人呢？他的“好”，里面本都是盛滿了你的愛意呀。所以，當你遇到另一個人，他輕輕敲開了心門，你還是會像初戀一樣，從他所有的細枝末節里，他自己知曉或不知曉的方方面面，找到他在你這里的神性。

我年輕的時候對男性的愛是沒有認知的，我以為他們愛得跟我一樣。

后來我跟人吵架，對方直截了當地指出我的缺點：因為你不夠好看，性格也不夠溫順，所以，“你對我而言并不好”。

而你們懂得嗎，我那時最大的失望，不是沒有達到對方的標準，而是——啊？就如此嗎？你們就只看一個人的臉，身材，跟她是不是會表現得像個沒腦子的洋娃娃一樣，絕對服從地附和你的每一句話？就如此嗎？好貧瘠的愛啊。

28歲我居然才意識到，我愛的人他們好不好都是其次啊，最重要的是，胸懷著美好的愛意的，一直都是我本人啊。

遇到了，我把這種濃烈的善良的愛意投射到對方身上，才會讓實則普通的關系，看起來那么好，那么難忘。

而大部分你遇見的人，無論十幾歲，二十幾歲，還是三十幾歲，他們的真身，都不會比你的想象更好的。

就好像每一次愛一個人，都是一場小小的追星。但追過星的人都會懂，明星本人只是容器，或者只可遠觀、近看難堪，明星在愛意沐浴里出落得驚為天人，但真正撐起這些東西的，真正偉大的，是粉絲的愛意。

所以我沒有再感到害怕。

回頭一看從前的那些失去，都好像在演青春疼痛電影，我發小作文，哭濕枕頭，把矯情歌詞抄在日記本里，熬夜睜眼看天花板到天亮，只因為當時覺得死活放不下那個人，我覺得我不能放棄，因為我遇不到更好的人，遇不到讓我更愛的人，后來發現我的痛苦只是像脫了一層假皮——假皮完全脫落，但我本體毫發無傷。

就這么一層一層，用愛意對具體的人造神，對具體的人失望，然后長大。

不過我倒也沒有那么悲觀，我甚至覺得用愛意造神這件事是好玩的——至少進入社會后是這么覺得的，我懂得，愛意是如此盲目，而我們的關系是如此脆弱跟虛幻，但你知道我會始終珍視什么嗎？我會珍視你讓我傻里傻氣覺得“遇到了真愛”的瞬間——不，我懷疑自己遇不到真愛，但誰能讓我腦袋里閃過這樣的念頭，那也不算差。

愛是水中撈月啊，月亮離水面十萬八千里遠，但是水里閃耀的光，也是能實實在在照到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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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唐頓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