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節肢動物把嘴都玩出了花。
有這樣的:
這樣的:
還有這樣的:
以及這樣的:
但我們人類和脊椎動物祖先的嘴卻五億年沒啥變化,都一直是上下開口。
最關鍵的是,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節肢動物玩得花的,對應的并不是我們的嘴巴,而是我們的肛門。
是的,我們的肛門。
這一切還得從嘴的起源說起。
我們和節肢動物身體的差異如此巨大,但我們也和它們有著,最大的共同點——兩側對稱。
所有的兩側對稱動物,都分成兩類,原口動物和后口動物。
你所知道的絕大多數蟲形動物,以及甲殼動物、軟體動物,都是原口動物。而脊索動物和親緣關系較近的一些動物,則都屬于后口動物。
首尾兩端的開口,是以上動物標配的兩大營生之門,但我們與它們的共同祖先,卻只開了一個口。吃喝拉撒都是用這個口,同時肩負起了嘴巴和肛門的角色。
雖然它們此時的身體結構,就像水母一樣簡單得像個袋子,但這個口卻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以前大家都是濾食浮游生物,佛系競爭。現在直接以大吃小,開啟了貫徹未來6.5億年,生物演化史的叢林法則。
經過不斷淘汰迭代,它們演化得更加復雜,低效率的原始消化腔,已經無法滿足營養需求,最終再次新開了一個口,發展出了貫通身體的消化道。
新開的口和原來的口,是協作關系,也是競爭關系。哪個口占據先機,獲得神經系統的集中,就能晉升為真正的嘴。不僅不用像肛門那樣憋屈,還能與頭部綁定,決定中樞神經和感官演化的方向。
這個演化過程,原來的口占山為王,發展為嘴巴的就是原口動物,新開的口后來居上的,則是后口動物。
「人類是嘴巴和菊花裝反了的動物」,這種企業級理解流傳甚廣。
但仔細一想,你會發現原口動物的嘴曾經同時當做肛門用過,但后口動物除了肛門吃過東西外,嘴一直就是嘴,可沒有混用過。當然,原口和后口也是并行演化關系,誰先誰后還不一定呢。
5.8億年前,動物第一次擁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嘴后,攝食、消化、吸收能力都得到了增強,它們的嘴從此開啟了一場全新的開發之路。
有一段時間,古生物學家認為我們最古老的后口動物祖先是這玩意兒:
冠狀皺囊蟲。
古生物學上認錯祖先是常有的事,但這一次卻被打臉得又快又狠。
2017年,冠狀皺囊蟲以人類祖先之資,登上了頂刊《nature》封面[1],名滿天下。
《Nature》2017年度最佳科學圖片
然而,僅僅五年之后,冠狀皺囊蟲便再次登上《nature》[2],不過這一次,卻是從后口動物除籍,劃分到了原口動物。
認錯成了節肢動物的祖先,著實有點尷尬。
除了中文自媒體圈還能看到它活泛的身影外,學界很快對它無人問津。
雖然冠狀皺囊蟲的樣子,粗糙是粗糙了一點點,但看起來嘴巴還老老實實的。
但原口動物發展出泛節肢動物后,很快就把嘴玩出了花。
有這樣的:
奇蝦
這樣的:
怪誕蟲
還有這樣的:
歐巴賓海蝎
我們一般認為,眼睛的出現,是寒武紀進化軍備競賽的主要動力之一。但口器的出現,卻是非常關鍵的前置條件。寒武紀前夕,在掠食壓力下,動物體型就開始紛紛增大,并且出現了疊甲的小殼動物。
獵物把自己武裝了起來,壓力就給到了掠食者這邊。正是這樣的演化壓力,才促使泛節肢動物發展出幾丁質外骨骼,演化出眼睛,并對身體和口器全副武裝了起來。
一身高級裝備橫掃新手村,泛節肢動物自然普遍適應了,早期海洋各種各樣的生態位,身體和口器的演化自然就完全放飛了自我。
而人類祖先的嘴嘛,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啥變化。
無論皮卡蟲、古蟲、昆明魚,它們擁有的都是圓形肉質的過濾嘴,只能簡單濾食一些浮游生物。
古蟲動物
沒有骨骼支撐的它們,圓形是一種最適應流體力學的結構。
可以說,憑借各種各樣的嘴,寒武紀時期,第一代霸主奇蝦為首的泛節肢動物,簡直就是換著花樣在吃我們的老祖宗。
或者正是因為超高強度的攝食壓力,我們的祖先長達數千萬年都只有幾厘米長。
我們的祖先,一直到4.8億年前進入奧陶紀,才通過演化出一身的甲胄,勉強拓展了一些生存空間。在甲胄的裝飾下,它們的嘴看起來扁扁的,但其實它們嘴巴的生理構造并沒有多少變化。
億萬年的演化史告訴我們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如果沒有攻擊性器官,一味疊甲是沒有任何前途的。
甲胄魚雖然憑借一身甲胄,茍出了一波小高潮,發展出了豐富的類群,稍微挺了挺腰板,體型從幾厘米到幾十厘米不等。但它們最終全部滅絕,簡直就是血與淚的教訓。
要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它們的后裔必須把嘴演化成攻擊性器官。
然而這條路注定充滿坎坷,它們的演化成本比起泛節肢動物大得多。泛節肢動物和軟體動物是最早開始疊甲的動物,它們一開始都不約而同采用了幾丁質這種高分子有機物。
幾丁質其實是一種韌性很高的軟材料,并不堅硬,剛蛻殼的螃蟹就是一身高純度的幾丁質,摸起來很軟。但這種材料好就好在,不僅合成成本低,而且不斷礦化就能增加硬度。
合理在身上布局,不僅又硬又有韌性,還能不斷更新換代。這其實也是泛節肢動物,無論身體還是口器構造,都演化很快的根本原因。
而我們祖先脊索動物這一支,可以說簡直就是一個憨憨,走的不是幾丁質礦化這條路,而是結締組織礦化這條路。
你看甲胄魚那一身硬甲,就是礦化真皮層而來的??梢哉f,我們祖先簡直走的是身體祭骨的險路啊。
這注定是非常漫長的演化之路。
5.3億年前,早期脊索動物,通過幾十對鰓裂進行呼吸,演化為昆明魚等早期脊椎動物后,眾多的鰓裂開始合并,變成了6~15對鰓弓,同時發展出軟骨。先是過了5000萬年,骨化真皮,才發展為甲胄魚。又過了5000萬年,甲胄魚中的一支才獻祭第一鰓弓和部分真皮骨為頜骨,獻祭第二鰓弓為舌骨,才最終發展出了完全的有頜魚類。
可以說,我們的嘴完全和魚鰓是同源的。
這個演化過程,足足經歷了一億年。不妨我們再從系統發育的角度來看看,這個難度究竟有多高。
這是人的鼻腔和腦垂體:
可以看出,鼻腔和垂體之間有骨骼相隔,這個間隔藏著頜骨起源的秘密。
嗅上皮是人類的主要嗅覺結構,在我們魚類祖先的鼻腔里,則內陷為鼻囊結構。
在無頜魚類的腦袋內,鼻囊和垂體緊緊挨在一起的,形成鼻垂體復合體[3]。
在胚胎發育階段,鼻垂體復合體的前身鼻垂體板,阻擋著神經嵴干細胞,使得它只能向前發育出肉質的上唇和下唇,向后發育出第一鰓弓。
奧陶紀晚期,在海蝎子為首的節肢動物掠食者團,強大壓迫下。甲胄魚終于揭竿而起,掀起了翻身革命,它們通過一代代的不斷試錯,最終分離鼻囊和垂體,為神經嵴干細胞的向前發展鋪開了光明大道。
這些神經嵴干細胞分化出了頜前神經脊細胞,以及頜弓神經脊細胞。
前者最終發展為魚類的顱桁(Trabecular cartilage,又被稱為顱小梁),正好對應著人類鼻腔和頭顱之間的骨骼——篩骨。
人類胚胎的發育過程,會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演骨骼的演化。
后者則向前發展出了頜骨。
整個復雜的演化過程,并不是一觸而就得。
盔甲魚中的曙魚[4],是這個演化過程的過渡類群,它們最早出現了鼻垂體復合體的分離,發展出了顱桁(眶鼻間隔、篩骨板),但沒有發展出頜骨。
不過,很有可能正是它們的后裔經過不斷迭代,最終發展出了頜骨,才最終晉升為最早的有頜魚類。
第一批有頜魚類,正是盾皮魚。
雖然盾皮魚的骨骼是軟骨,但它們的頜骨卻是高度礦化的。
當然,這個嘴從形成開始,就是上下開口的。
節肢動物的嘴玩得那么花,為什么魚類最開始形成的嘴,就是上下開口,而不是左右開合呢?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環境的雕刻。
首先,早期魚類基本上是底棲動物,是扁形的身體,在重力的作用下,嘴自然而然成了上下開合。頜骨出現之后,也是在這個基礎上進行武裝的。
其次,早期魚類演化出來的鰓弓,都是左右成對存在的。往前演化,自然而然就成了上下開口的頜骨。如果改變成其它的形狀,會有更大的演化成本,也缺少演化壓力。
至于鰓弓為啥是左右成對分布,而不是上下分布,則可能和流體力學有關。
魚類的體型之所以發展成梭形,本質上是對流體力學的適應。鰓弓單獨出現在某一側,或者上下分布,都會打破流體力學的平衡。
生物演化的原始動力,來源于環境的壓力。而環境壓力的背后,或多或少都由物理法則所決定。
但無論怎么樣,頜骨的出現,對脊椎動物來說,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演化革命。
有兩點是它們未來成功的關鍵。
首先,顱桁與其它骨骼系統,第一次全方面地包裹住了柔軟的腦子,提供了有力的保護。
其次,頜骨的出現,不僅讓它們第一次裝備了攻擊性器官,還使得咽腔縮小為管道,給大腦的發育提供了空間。
可謂是大腦和攻擊兩手抓,徹底開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逆襲之旅。
最早的有頜魚類體型只有10~20cm,果然還是最茍的那一支在演化的十字路口,獲得了先機。但這也注定了,面對體型達到2米的海蝎子,這是一場漫長而持久的翻身戰。
這一翻身就足足翻了1000多萬年。
一直到了4.3億年前后,盾皮魚才普遍性地大型化,憑借強有力的咬合能力、5G式髓鞘神經系統的加持,它們逐漸顛覆海蝎子的統治,很快崛起成為新一代的海洋霸主。
然而生物演化不是正在內卷,就是在內卷的路上。
盾皮魚統治海洋后,內部也很快分化成了三六九等。其中鄧氏魚在3.8億年前坐上了第一寶座,憑借數米的碩大體型威風一時。雖然它們并沒有發展出真正的牙齒,但卻把覆蓋身體的堅硬膜質骨板,發展成了頜骨上的鋒利腭片。
通過高達7400N的咬合力[5],幾乎可以撕碎這個時代的一切生物。而且它們還可以在0.02~0.06s的極短時間內,把獵物吸入口中[6]。吃鯊魚的祖先,都如同嗦臘腸。
雖然鄧氏魚很強大,但它們也有非常明顯的缺點。
首先它們非常的笨重,靈活性很差,速度較慢。
其次它們的頜屬于原頜,發育并不完全,咬合不好,口腔縫隙也很大。它們不能像一般魚類那樣,通過頜上下活動攝食,只能靠頭部先向上抬起上頜,然后再壓到下頜上,如同鍘刀鍘草一樣切割攝食。這樣的攝食效率,相對來說并不高。
雖然全頜魚類,在4.3億年前就已經出現,但它們小小的身軀對鄧氏魚并沒有挑戰之力。
一直到全頜魚發展出軟骨魚、硬骨魚,再到發展出肉鰭魚,早期四足動物,都沒有完全顛覆鄧氏魚的統治。最終還是「天降神罰」,3.6億年前的泥盆紀末期大滅絕,才把鄧氏魚為首的盾皮魚一波帶走。
雖然盾皮魚滅絕了,但它們卻開啟了前所未有世界頜平時代。
縱觀整個生命演化史,人類誕生之前的4.3億年的時間,頜都是動物最核心的攻擊性器官,沒有之一。鋒利的爪牙再怎么發展,都只能給頜打輔助。雖然后來脊椎動物的嘴也發生過一些變化,但整體上并不大,只有少數動物玩起了小花樣。
例如,日本鋸鯊。
但整體來說,后口動物的嘴,主要都是或扁形。
至于節肢動物為首的原口動物的嘴則在玩得花的路上,越走越遠。
咀嚼式(蝗蟲)、虹吸式(蝴蝶)、嚼吸式(蜜蜂)、刺吸式(蚊子)、舐吸式(蒼蠅)……
簡直是各種各樣,五花八門。
脊椎動物的嘴形成時是上下開合,那為什么演化了4億多年,都沒有像節肢動物那樣變得多種多樣呢?
首先一點就是前面提到的,節肢動物口器和脊椎動物頜骨的演化成本是不同的,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兩種動物的演化過程,生境壓力的豐富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脊椎動物發展出頜骨以前,一直都在茍,對嘴形狀的生境壓力,并沒有怎么變化過,根本沒啥選擇權。等到發展出強大的頜骨以后,演化壓力主要給到了咬合能力上,主要變化在于增強咬合力和武裝牙齒上。因此變化也比較保守。
相反,節肢動物通過地球上最為龐大的動物類群,適應了山川湖海、森林沙漠等多種多樣的環境,自然有著不同口器的演化壓力。再加上白堊紀以后被子植物的繁榮,通過協同演化關系,也有發展出更為多種多樣口器的潛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口器越是發展得多種多樣,越是體現了它們并不夠強大。
人類和祖先的嘴型長期不變,正是因為頜足夠的強大,讓脊椎動物以“嘴強王者”的身份,統治了地球4億多年。一直到了第四紀,隨著人類出現,發展出語言,才出現了全新的“嘴強王者”。
可以隔空殺人于無形。
參考
- ^Han, Jian, et al. "Meiofaunal deuterostomes from the basal Cambrian of Shaanxi (China)." Nature 542.7640 (2017): 228-231.
- ^Liu, Yunhuan, et al. "Saccorhytus is an early ecdysozoan and not the earliest deuterostome." Nature 609.7927 (2022): 541-546.
- ^Oisi, Yasuhiro, et al. "Craniofacial development of hagfishes and the evolution of vertebrates." Nature 493.7431 (2013): 175-180.
- ^Gai, Zhikun, et al. "Fossil jawless fish from China foreshadows early jawed vertebrate anatomy." Nature 476.7360 (2011): 324-327.
- ^Anderson, Philip SL, and Mark W. Westneat. "A biomechanical model of feeding kinematics for Dunkleosteus terrelli (Arthrodira, Placodermi)." Paleobiology 35.2 (2009): 251-269.
- ^Anderson, Philip SL, and Mark W. Westneat. "Feeding mechanics and bite force modelling of the skull of Dunkleosteus terrelli, an ancient apex predator." Biology Letters 3.1 (2007): 7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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