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劇照

01

劉慈欣在小說《鏡子》里，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一個叫白冰的人，利用一臺超弦計算機，創造了鏡像模擬軟件，只要輸入參數，鏡像就能模擬出地球自誕生以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這意味著所有人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將暴露在鏡像之中，整個世界如同鏡子般透明。

換言之，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會在鏡像中精確查找到，沒有罪行可以隱藏，每一個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最后的審判，那是沒有黑暗的時代，陽光將普照到每一個角落，人類社會將變得水晶般純潔。

一旦鏡像被公布于世，它將毀滅世界上所有的罪惡，繼而毀滅所有骯臟和不道德的東西，人人都是圣母的時代來臨。

首長聽完報告后認為，鏡像不宜公開，它會毀滅整個人類文明——人人都是圣人的社會，是一個死了的社會。

首長解釋說：設想一下，如果DNA從來不出錯，永遠精確地復制和遺傳，現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會是什么樣子？

那樣的話，現在的地球上根本沒有生命，生命進化的基礎——變異，正是由DNA的錯誤產生的。

社會也是這樣，它的進化和活力，是以種種偏離道德主線的沖動和欲望為基礎的，清水無魚，一個在道德上永不出錯的社會，其實已經死了。

領導水平就是高！

人類歷史，是一部善惡交織、相與共生的歷史，沒有惡的社會，善也不復存在。

以道德視角看，我們的社會中，絕大部分人，介于純好與純惡之間，極少有人能經得住鏡像的拷問。同時，在這條善惡坐標軸上，總有一部分人和組織，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惡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冷酷點說，所謂的大惡人，其實也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歷史到了某個坐標點，需要某些惡人，來配合推動歷史主流向前演進。

民國時期，山東巨匪劉黑七，就是一個歷史選中的大惡人，惡的純度接近99%。

他1915年從事土匪行業，縱橫匪界29年，燒殺淫掠的足跡遍布北方各省，被他（匪幫）禍害的人多達幾十萬。其活動范圍之廣、破壞性之大，可以比肩白朗，危害時間之長，則遠超白朗。

他投靠過張宗昌、何成浚、蔣介石、閻錫山、張學良、韓復榘、湯玉麟、溥儀（偽滿洲國）、馮玉祥、于學忠，其間還三次投靠日軍，立場之多變、手段之絲滑，匪界無人能望其項背。

他曾向手下豪言：誰也管不著我們，中央軍、小日本算個屁，他們能管得著我們嗎？我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們是自由的人。中國人有幾個是自由的，別看那些大人物，他們有多少自由，天曉得？滿洲宣統皇帝要聽日本人的話，蔣介石要聽美國人的話，他們能像我們這樣自由？

1943年，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劉黑七，被八路軍擊斃。

02

劉黑七，本名劉桂堂，字興田，山東費縣銅石鎮南鍋泉村人。

有名有字，說明他爸劉湘云還有些文化，但這沒有什么用。劉湘云只有兩間破屋，沒有一分田地，家里窮得連菜刀和案板都沒有，平時靠給村里打更和看護莊稼，勉強過活日子。

直到33歲，劉湘云才娶了來本村乞討的王大腳（未纏足），生了四個孩子，老大老二是女兒，老三是劉桂堂，老四是劉桂志。

人多了，劉湘云養不活，王大腳不得不帶著四個孩子四處乞討。

1904年，12歲的劉桂堂開始給本村地主放羊，一放就是八年，迎著冷眼與嘲笑，時常挨打受罵，只有驅趕著牛羊奔馳于群山之間，聽著耳旁的風呼嘯之時，他才能感受到活著與自由。

春去秋來，劉桂堂練就了翻山越嶺的本事和擲石擊羊角的絕技——扔石頭擊羊角，百發百中。

這兩項技能，對他日后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翻山越嶺，溜得快，不容易被抓住，擲石擊羊角，稍加訓練，就可以成為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1912年，20歲的劉桂堂獨自外出闖蕩，在青島干了一年裝卸工，又在煙臺游蕩，見識了花花世界。

見識一廣，心也野了，回老家后，劉桂堂依舊放羊，但他已無法忍受貧窮卑微、受制于人的生活。

此時是民國初年，政壇紛爭不斷，災害有增無減，盜賊蜂起。

魯南山高林密，民風彪悍，向來是醞釀土匪的溫床，一時間涌出了孫美瑤、許揚桂、袁永平、齊守業、趙媽媽等匪界知名人士。

1915年，劉桂堂趁著這股風，投身匪界，他糾集了兩個同村人，以一把鬼頭刀和一支土槍開局，聚嘯山林，打家劫舍。

不久，他又拉來了親弟弟劉桂志、兩個親戚以及兩個當地人。八人中，劉桂堂排行老七，又長得黑，江湖人稱“劉黑七”。

劉黑七一開始就自己拉桿子，獨自創業，沒有跟著業界大佬混、進而學經驗攢人脈的想法和嘗試，可見，這人很自信，氣魄非凡，同時也說明他不愿聽命于人，一生不羈愛自由。

創業不久，劉黑七就實現了吃飽自由，白面饃饃敞開了造，還有奢侈的豬肉，劉湘云也沾了光，可是他饑餓已久的胃跟不上吃飽的形勢，暴飲暴食而亡。

兵荒馬亂的年代，土匪行業是風口，劉黑七匪幫很快發展到60多人，在蒼山村富貴嶺一帶占山為王，打劫過往商旅行人，業務不斷擴大。

為維護治安，費縣出動巡警進山剿匪，打死了劉桂志，劉黑七匪幫逃往抱犢崮山區。

天災人禍，走投無路和不甘于現狀的人越來越多，劉黑七匪幫人數激增到700多人，開始嘗試攻打縣城。同時他還與另一匪首張黑臉（張家棟）合桿，聯合作案，勢頭越來越猖狂。

山東督軍田中玉曾兩次派軍隊進剿，其中第二次將劉黑七等土匪圍困了一年多，重創之，但最后還是讓他跑了。

03

面對殘酷環境，劉黑七意識到，土匪終究是土匪，不是軍隊的對手，想要站穩腳跟，還是得抱大腿，哪怕是暫時抱一下。

自由雖然可貴，但存在更可貴。想通之后，他收拾殘部投靠了巨匪孫美瑤。

1923年，孫美瑤搞出了轟動國內外的“臨城大劫案”，山東督軍田中玉因此下臺，不久，孫美瑤被北洋政府招安、誘殺。

劉黑七和張黑臉收攏了孫美瑤殘部，不僅勢力得到了恢復，也重新變成了自由人。

孫美瑤被詔安誘殺，給劉黑七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此后一生，他對招安都保留十二分警惕，后來他雖然多次接受招安收編，但都是名義上應付了事。

第二次直奉大戰之后，北洋軍閥統治徹底失控，社會秩序越來越亂，劉黑七匪幫如魚得水。

1925年，張宗昌出任山東督辦（軍），張宗昌以前是土匪，按理說剿匪應該駕輕就熟，但剿匪成績并不如人意，劉黑七在與官軍的周旋中，人馬發展到千余人，武器也越來越精良。

據說官軍每次進剿時，都是對空放槍，土匪扔下銀元后退走，官軍撿了銀元后，再扔下一些槍支彈藥，然后回去領功。這樣，雙方都得了實惠，合作共贏。

1927年底，劉黑七匪幫已發展至萬人，加上臨時土匪，總人馬達1.5萬人，橫行蒙山周圍數百里地界，一躍成為山東力量最強悍、最具破壞力的匪幫。

張宗昌要集中力量對付北伐軍，搞不定劉黑七，于是給了他一個名頭（番號不得而知），算是收編了。

1928年4月，蔣介石發起二次北伐，北伐軍很快打進山東，張宗昌節節敗退，劉黑七果斷舍棄張宗昌這艘破船，加入了北伐陣營，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一集團軍（蔣介石的部隊）新編陸軍第4師，駐莒縣。

劉黑七軍紀太差，莒縣百姓苦不堪言，加之劉黑七與張宗昌和日本人關系曖昧，蔣介石將其調往河南，駐防禹縣。

劉黑七駐防禹縣后不久，蔣介石削藩引發了蔣馮（馮玉祥）戰爭，蔣軍與馮軍在臨汝、登封一線激戰。

劉黑七調駐臨汝，頂住了馮軍魏鳳樓兩個師和騎兵團的猛攻，苦守7天，打亂了馮軍迅速東進的戰略，之后配合援軍打退了魏鳳樓，打傷了一個馮軍師長。

蔣介石大悅，稱劉黑七新編第4師為“鐵四師”。如果劉黑七有心洗白，完成轉型，此時應該是最好的機會。英雄不問出身，國民革命軍中，土匪出身的將領，太多了。

劉黑七志不在此，他愛自由，接受招安改編，只是他實現自由的手段，而非目的。

1930年中原大戰，劉黑七被閻錫山拉攏，加入了反蔣聯軍。

閻錫山難得大方一把，給了劉黑七一個軍的編制，承諾每月提供60萬元軍費，為表誠意，當場就給了4門火炮、12挺重機槍、144支沖鋒槍、200萬元現款。

劉黑七在匪界呼風喚雨，在政界卻頻頻失誤，戰隊總站錯，中原大戰只是一個開始。

反蔣聯軍被打敗，殘部由副統帥張學良處理，劉黑七也不例外，被編為第6混成旅，駐河北大名。

04

中原大戰后第二年，爆發了石友三反張倒蔣戰爭。

張學良調劉黑七征討石友三，劉黑七根本不鳥他，這讓張學良和蔣介石很不爽，解決石友三之后，蔣介石調集重兵包圍了大名，要求劉黑七交槍走人。

劉黑七據城頑抗，城破而逃，收拾殘部回到了山東，猶如猴子踢倒煉丹爐回到花果山，山東匪界為之一振，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焦頭爛額。

韓復榘綁了劉黑七的母親王大腳，要招安劉黑七，劉黑七也想休整蟄伏，于是率領5000多部下接受招安，被改編為山東警備軍，韓復榘任總指揮，劉黑七為副總指揮。

雖然接受了招安，但劉黑七自由慣了，匪性難改，他不聽韓復榘命令，韓復榘停發了軍費。

1932年，韓復榘在山東掀起了剿匪運動，大軍滿山剿匪，劉黑七意識到了危險，果斷跑路。他帶領手下一路向西，進入河南濮陽，飽掠一番后，一路向北，沿太行山麓進入河北，順道把韓復榘的祖墳扒了，然后進入熱河，擊敗了熱河省主席湯玉麟的部隊，在熱河打出了一片生存空間，湯玉麟打不過他，只得拿個番號收編他，雙方互不干涉。

這時，日本人在東三省站穩了腳，繼續蠶食中國領土，熱河首當其沖。

1933年3月，日偽軍大舉進攻熱河，熱河淪陷，劉黑七投靠了日偽軍，任偽滿第三路軍總指揮。愛自由的劉黑七，是不會當鐵桿漢奸的，日本人并不信任他，專門安排李守信等偽軍監視他。

日偽軍繼續向西蠶食，戰火燒到察哈爾，馮玉祥在張家口組織察哈爾抗日同盟軍，劉黑七通電響應，脫離日偽軍，配合吉鴻昌收復了多倫。

土匪抗了日，就是愛國土匪了？醒醒吧，土匪投日與抗日，都是手段，目的是生存與發展。未來，劉黑七還會反復投日與抗日，角色轉換之快，足以讓那些拿著放大鏡審視愛國與否的人大腦宕機。

察哈爾抗日同盟軍失敗后，余部被察哈爾省主席宋哲元收編，劉黑七也不例外。

在宋哲元麾下，劉黑七過得并不愉快，他要自由，不喜歡被管，軍隊里不想被管，想啥呢？

兩人關系很快惡化，年底，宋哲元調劉黑七移防，劉黑七以為宋哲元要解決自己，又跑路了。

劉黑七一路向南，來到河北大名地區，打算回山東老家，韓復榘大驚，調集重兵堵截，把劉黑七趕到了河南，劉黑七又一路向西，直逼潼關，有進入陜西的趨勢，楊虎城也調集重兵，要把他擋在潼關之外。

不得已，劉黑七又折了回來，經曹縣、單縣回到了山東。

這一來一回，劉黑七65天禍害了河南46個縣，蔣介石震怒不已，下定決心要弄死他。

不等蔣介石命令，韓復榘就動手了，他調集了麾下主力5個師及全省民團對劉黑七圍追堵截，蔣介石友情贊助了一個飛行中隊助剿。

這一次，劉黑七匪幫終于被殲滅了。

但——匪首劉黑七溜了，跑到天津日租界躲了起來。

在天津，劉黑七又和日本人勾搭上了，派人四處活動，糾集舊部，網羅四方土匪，蠢蠢欲動，還想打回山東。

韓復榘不能忍了，派人前去刺殺劉黑七，刺客一梭子子彈打過去，重傷了劉黑七，沒打死。

05

七七事變后，劉黑七再度活躍。

本來，日本人讓他組織便衣隊，配合日軍行動，結果他因日本人壓迫太重，反水了，騙了日本人3000條槍，跑到豐臺機場，燒了幾千桶汽油以及7架日機。

當日本人回過神來，調集重兵鎮壓時，劉黑七又歸順了，隨日軍進入山東半島，招兵買馬。

勢力一大，他又開始放飛自我，和日本人鬧掰，一怒之下投靠蘇魯戰區司令于學忠，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新編36師。

1939年春，劉黑七率領8000人回到老家費縣一帶，師部設在南鍋泉村。

三十五年，彈指一揮間，昔日放羊少年，今已兩鬢斑霜。誰能想到當初卑微似螻蟻的羊倌，能成為縱橫華北的巨匪。

此時，費縣一帶已屬于八路軍的根據地，劉桂堂不可避免地要與八路軍打交道。

劉桂堂的處境，與閻錫山類似，要在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之間閃轉騰挪。

只不過，他沒閻錫山道行深，不會在三個雞蛋上跳舞，與八路軍相處得很不和諧，摩擦不斷，劉黑七的人馬越打越少，被趕出了南鍋泉村。

1943年11月15日夜，經過充分準備和精心部署，八路軍向劉黑七的老巢發動突襲，劉黑七在逃跑途中，被18歲的小戰士何榮貴擊斃。

本來，劉黑七有一雙好腿腳，逃跑技術一流，之前曾有無數次從絕境中逃跑的經驗，這一次又有夜色掩護，逃跑概率很大。

據資料記載，劉黑七從村子逃出來后，要爬上一道地堰子（梯田的擋土墻），何榮貴很遠就聽到他呼呼喘氣的聲音，當他追到四五十步遠時，劉黑七向后連開數槍，沒打中。

從這段記載可以推測，劉黑七老了，當年引以為傲的翻山越嶺和彈無虛發兩項技能，都廢了，爬個土墻累得哼哧哼哧，四五十步距離槍槍脫靶，確實該死了。

縱觀劉黑七的一生，可以發現，他沒什么政治野心，只想做個自由且純粹的土匪，每天搶劫綁票，殺人放火，玩女人。

政治上的事，他沒有興趣，民族大義，他不關心，卷入其中，非他所愿，不論投靠何方，他只是變換個旗幟，本質上還是土匪，野性難馴，我行我素。誰要是想管他、剝奪他的自由，他會毫不客氣地翻臉。

劉黑七追求的自由，是為所欲為的自由，是建立在許多人極端痛苦之上的自由，這本質上是一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