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乘六龍與君子乾乾:
《周易感通》之乾卦彖傳節選
柯小剛(無竟寓)
乾卦《彖傳》云:“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這里的“六位時成”特別值得思考?!兑捉洝防锏摹拔弧?,本質上都是時位。譬如乾卦的初九之潛、九二之見、九三之惕、九四之躍、九五之飛、上九之悔,既是爻位空間的變化,也是事態進程的時間變化,更是時間空間之結合即時位的變化所帶來的綜合結果。初九之位即初九之時,九二之位即九二之時,九三之位即九三之時,如此等等。就卦而言也是這樣,某卦即某卦用事之時。
書法經驗有助于理解時位。書法自唐以后越來越成為“間架結構”之事,如“歐陽詢間架結構三十六法”“黃自元間架結構九十二法”之類,日益流行。但書法空間結構的本質,實際上卻是由書寫的時間性決定的。所以,唐以前其實都不太有“書法”這個詞,更常用的表達是“書勢”。“勢”就是時位的概念,即在時間中帶著動能、速度和角度的空間變換。舉日常生活的例子,固化空間就像駕校教的“看點位”,而在實際的駕駛場景中看的卻是時位,即在動態中感覺空間關系的變化。
“時乘六龍以御天”的“御”也是時御。六位時成,故六龍時乘,御天亦因時而動。如何因時?這里就需要一種時機性的感知和判斷能力。莊子所謂“御六氣之辯”(《逍遙游》),亦謂此也。知幾,知時,然后才能“與時偕行”。當然,知時不只是一種知,而是本身即為行動的一部分,因為知時之所知并不是客觀時間的某個刻度,而是在行動中對于行動時機的感知和決斷。所謂知幾而后動,并不意味著知先行后,而是知行合一的語言表達不得不顯得是劃分先后的。亞里士多德講的φρ?νησι?(英文譯作practical wisdom,實踐智慧)也是這樣一種知行合一的時機之知(參《尼各馬可倫理學》第六卷)。
“時乘六龍以御天”具體說明了前文“乃統天”的統御方式所具有的時間性特點。乾元統天作為一種孕育教化性的萬物綱維,“大一統”與“通三統”作為一種文明成長和甄選的政教制度,都具有明顯的時間性特點。其實,整部《易經》要講的也就是時間性,陰陽消長的時間性,以及人在千變萬化的陰陽消長中如何“與時偕行”的生命學問?!芭c時偕行”來自乾卦《文言傳》對九三的義理發揮,不但包含人們常說的“與時俱進”,也包含與時俱退。時進則進,時退則退。如此,則“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乾卦《文言傳》)。知至,則行至之;知終,則行終之。時機之知即時機之行,存義之知即存義之行。此語亦因九三而發。九三屬人,首稱君子,可視為乾卦乃至全部《易經》中最基本的時機感受者和時機行動者。
“時乘六龍”者,自然不可能是龍,而是君子之人。即使在“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等以龍為主語的取象中,也隱含著一個乘龍御天之人。這個人只能是知時之人、行時之人。天自有時,而潛見躍飛之幾、因時而動之義,則存乎其人。所以,某種意義上也許可以說“九三君子終日乾乾”之“乾乾”才是使乾成為乾的關鍵。天自乾,而人乾乾。乾乾則時時,即以時為時,或如海德格爾所說,讓時間時間化,讓世界發生。
故“時乘六龍以御天”不是“掌握六爻發展規律以控制自然”之類的意思,而是乾乾自強以純化自身以至于修齊治平的工夫過程。此意可顯見于“時乘六龍”在《文言傳》中的再次出現:“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六龍是六爻各為一龍,也是同一條龍顯象為六時之龍。越能與時偕行、因時而變,就越能與道為一、一以貫之。反之亦然,越能中正純粹,就越能旁通發揮。
天之乾,自一而已;人之乾乾,雖萬變而一歸于乾元?!扒蚱鋾r而惕” (《文言傳》) ,然后能“時乘六龍以御天”而莫不應機也?!扒蚱鋾r而惕”就是時時“閑邪存其誠” (《文言傳》) ,就是時時自省,求其放心,懲忿窒欲,純化身心,留下“天命之謂性”的“誠”,歸本“純亦不已”的乾元?!皶r乘六龍”之所以能“御天”,正在于“時乘”非投機,“六龍”本一貫。乾乾得一而能貫,然后時乘六龍乃能御天。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