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在二月上旬,長江流域的梅花進入盛花期,紫花地丁、阿拉伯婆婆納、附地菜等野花也悄然綻放,已然一片春光明媚。
北京的春天還要再等上一個月,等到山桃露出粉白的花骨朵,枯黃的大地上就會出現一種紫色的小花——早開堇菜,它是北京最早盛開的野花之一。之后再過一到兩周,它的近親紫花地丁也會陸續登場。
1.堇菜屬植物的智慧
早開堇菜(Viola prionantha)和紫花地丁(Viola philippica)是北京城市中最常見的堇菜屬植物,是草地、墻角、路邊的 “姐妹花”。區分兩者并不容易,可以參考汪勁武老師在《常見野花》中給出的識別要點:
它們的花瓣具有法蘭絨一般的質感,草地上成片盛開時,遠遠看過去像一塊紫色的絨毯,是早春草地上一處明亮的風景。
如果你蹲下身來仔細觀察,會覺得這樣小的野花也美得令人心動:花冠由五枚紫色花瓣組成,最下面的一枚花瓣上有幾條醒目的縱紋,植物學術語叫“蜜導”。紋路之間是明亮的白色,就像停機坪上的跑道筆直地通向花心,指引昆蟲到花后翹起的彎鉤里采蜜。彎鉤在植物學上叫“距”,花蜜就藏在其中。堇菜屬的花都具有這一構造,昆蟲在采蜜的過程中同步完成授粉。
↑堇菜的蜜導和花距
除了依靠花朵吸引昆蟲傳粉外,堇菜屬植物還有另外一種形態的花——閉鎖花,雖不開放,但可自我受精。這是堇菜屬植物為了保障繁殖所演化出來的特殊形態。同時具有開放花和閉鎖花的植物并不多,而堇菜屬是其中最常見的一類。早開堇菜、紫花地丁的閉鎖花通常在夏秋兩季。
↑堇菜的閉鎖花
雖然花的形態不同,但結出的果實都一樣,成熟后會開裂成三丫。如果用微距鏡頭水平拍攝,會發現每一丫果瓣活像一只小船,細如小米的種子將小船堆得滿滿當當。等到果瓣干燥收縮,種子便會像子彈一樣被彈射出去,秋風飄搖中的小船說翻就翻。早開堇菜、紫花地丁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擴展地盤、繁衍后代。
↑堇菜的果實和內部的種子
堇菜屬是堇菜科中最大的屬,約500余種,我國的堇菜屬植物占比超過五分之一,其中絕大多數名稱中都帶有“堇菜”二字,例如北京地區的北京堇菜、西山堇菜、東北堇菜、雞腿堇菜等。于是,紫花地丁這個名字就顯得特別。
事實上,在《中國植物志》中檢索“紫花地丁”,能找到六種完全不同的植物。本文所寫的堇菜屬紫花地丁,其名始見于明末李中立《本草原始》卷三:“地丁始生山南巖石及高岡上,今處處有之。苗覆地春生,葉青小,花開有紫、白二種,根直如釘。入藥宜用紫花者,故俗每呼為紫花地丁。”
原來,“地丁”說的是根的形態。紫花地丁的根狀莖短,垂直如釘。蒲公英也是如此,其根為圓柱狀,像一枚釘子扎進土里,蒲公英是以別名黃花地丁、婆婆丁[1] 。
除可入藥外,堇菜屬中的一些植物亦曾作為野菜來食用。明初《救荒本草》卷二中記載有堇堇菜、箭頭草,從外形描述及配圖來看,酷似紫花地丁或東北堇菜。[2]如何食用?“采苗葉煠熟,水浸淘凈,油鹽調食。” “煠”(zhá)是將食物放入油或湯中,待沸而出。這里應當是放在水中,即焯水,而非油炸,畢竟饑荒年間沒這條件。焯水之后,“水浸淘凈”,目的想必是去除苦味。這個步驟在《救荒本草》中極其常見,一般帶有苦味的野菜都需經此處理。清代吳其濬《植物名實圖》卷十二“堇堇菜”載“其葉和面,切食甚滑”,是另一種吃法。
在一水之隔的日本,堇菜屬野菜也頗受歡迎,成書于奈良時期(710-794)的《萬葉集》中已有歌詠:
來挑堇堇菜,春天野地里,
舍不得走開,宿了一夜來。
這是錢稻孫先生翻譯的五言詩版本。春天到郊外田地里采挖堇菜,采來做什么?恐怕也是吃。不過詩人卻被這種可愛的小花所吸引,流連忘返。日本園藝家柳宗民《東北堇菜》一文介紹說:“日本可以說是‘堇之國’,野生堇品種尤其多,花朵都那么可愛,隨著春天一起到來,溫暖著我們的心。”[3]他認為在春天盛開的野花中,只有堇菜花才最當得起“春之花”的名號,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而日本傳統色中的“堇色”,所指就是紫花地丁這類堇菜花朵所具有的紫色。
↑〔日〕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堇
↑《詩經名物圖解》中的紫花地丁
料想這類野花在日本為大眾所熟知,在成書于18世紀晚期的《毛詩品物圖考》中,作者岡元鳳為“堇”所配插圖,正是一株堇菜屬植物,其葉片為卵狀心形。半個多世紀后,細井徇參考《毛詩品物圖考》作彩繪版《詩經名物圖解》,圖中所繪堇菜有兩種,一種與《毛詩品物圖考》一樣葉片為卵狀心形,題名為“堇”;另一種葉片細長,題名為“紫花地丁”。
《毛詩品物圖考》《詩經名物圖解》的配圖正確嗎?“堇”在《詩經》中以何種形象出現?
2.尋找周原上的堇菜
《詩》三百中,“堇”僅出現過一次,見于《大雅·綿》。這是一篇歌頌周王朝建國的史詩,全詩共九章,“堇”出現在第三章:
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
這一句大意是:周原土壤肥沃,土地里的堇、荼味道甘甜,開始謀劃、占卜,決定在此修筑宮室房屋。《毛傳》釋“荼”為“苦菜”,據考證為今菊科苣荬菜,味苦。味道原本很苦的菜,卻像糖一樣甜,據《鄭箋》解釋,這樣寫是為了突顯周原土地的肥沃:“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膴膴然肥美。其所生菜,雖有性苦者,皆甘如飴也。”至于“堇”,《毛傳》的解釋就兩個字:“菜也。”
↑《本草圖譜》中的紫花地丁
關于“堇”為何種植物,《毛傳》如此含糊,可供參考的《爾雅》卻有兩種不同的解釋。唐孔穎達《毛詩正義》認為它是《爾雅》中的“芨,堇草”,即郭璞《爾雅注》所說的烏頭,朱熹《詩集傳》從之。但烏頭有毒,斷不可食用,清代學者馬瑞辰、陳奐、郝懿行都據此予以反駁。他們認為《詩經》中的“堇”應當是《爾雅》中的“齒,苦堇”,即郭璞《爾雅注》所說的“堇葵”:“今堇葵也。葉如柳,子如米,汋食之滑。”
“葉如柳,子如米”,這兩個特征與紫花地丁頗為相符。“汋食之滑”,“汋”通“瀹”(yuè),用水煮,口感是滑滑的,如同冬葵,所以稱之為“堇葵”。這一特點與《禮記》所記載的“堇”相符。《禮記·內則》中講兒媳侍奉公婆,準備食物時,需以“棗、栗、糖、蜜”調出甜味,以“堇、荁、枌、榆”使之柔滑。此外,《爾雅》稱之為“苦堇”,味道也是苦的。
紫花地丁是否具有這個特點呢?為了加以驗證,我從在小區樓下采了一把回來嘗試。果然,用水煮開后,葉面像裹了一層黏液,滑的特點對上了;放在嘴里嚼了兩下,立即吐了出來。真苦!當真印證了“苦堇”之名,難怪能與“荼”并列于詩中。
↑《本草圖譜》中的其它一些堇菜
古人就是拿它當野菜的嗎?轉念一想,我國堇菜屬植物那么多,而且大多長相相近,古人所吃的堇菜,不一定就是我所嘗試的紫花地丁,也許是堇菜屬的其他植物,尤其經人工栽培后,不至于苦到難以下咽。魏晉時,“堇”就曾作為蔬菜來栽培。《齊民要術》卷三記載:“堇及胡葸,子熟時收子,冬初畦種之。開春早得,美于野生。”冬天播種,開春采收,味道比野生的要好。
魏晉時的史書記載了兩則與堇菜有關的故事,可證明堇菜曾在當時的流行。其一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中的“劉殷行孝”。劉殷九歲時,曾祖母王氏“盛冬思堇而不言,食不飽者一旬矣”,劉殷慟哭于澤中,哭聲感動了上蒼,忽而有堇菜生焉,“因得斛余而歸,食而不減,至時堇生乃盡”。“劉殷行孝”是宋元時的“二十四孝”之一。與這個弘揚孝道的故事正相反,《魏書》卷二十四記載了一個反面典型,說平昌有個名為崔和的太守,家中巨富,但為人吝嗇,其母春天想吃堇菜,竟“惜錢不買”。
↑《本草圖譜》中的其它一些堇菜
到了唐代,堇菜已不再為人所種。蘇恭《唐本草注》∶“堇菜野生,非人所種。葉似蕺菜,花紫色。”“蕺菜”即魚腥草,葉為卵形。《毛詩品物圖考》正是依據《唐本草注》,畫了一幅葉為卵形的堇菜屬植物。但這與《爾雅注》中描述的“葉如柳”并不相符。可見《唐本草注》中的“堇菜”與《爾雅》中的“苦堇”并非同一種。
《詩經》《禮記》中的堇菜,自唐代起已不再作為蔬菜為人食用,于是漸漸從人們的餐桌上消失,重新回歸原野。到李時珍的時代,他已說不清古籍中的堇、苦堇、堇葵究竟為何物,其《本草綱目》卷二十六將它們釋為旱芹,卷十七又將苦堇、堇葵作為石龍芮的別名,前后矛盾如此。[4]
3.三色堇與《仲夏夜之夢》
相比之下,著名觀賞植物,堇菜的近親三色堇的命運完全不同。在被園藝愛好者選育改良之前,三色堇也是在野外上自由生長的野花,因花瓣擁有黃、白、紫或藍三種顏色而得名。
↑三色堇原生種的科學繪圖,〔德〕赫爾曼·阿道夫·科勒(Hermann Adolph K?hler)《科勒藥用植物》(K?hler's Medizinal-Pflanzen)三色堇
這種野花原生于歐洲,個頭比紫花地丁要大得多:紫花地丁葉片基生,緊貼于地面,無地上莖;三色堇則有地上莖,高可達40厘米,花朵直徑可達6厘米。它們盛開在陽光充足的草甸或巖石上,在清晨的柔風中就像躍動的精靈一樣惹人憐愛。如此可愛的小家伙,甚至打動了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1533-1603),成為她最喜愛的花朵。[5]
后來,莎士比亞將其寫入喜劇《仲夏夜之夢》,并賦予它一種特殊的魔力:“它的汁液如果滴在睡著的人的眼皮上,無論男女,醒來一眼看見什么生物,都會發瘋似的對它戀愛。”
從三色堇提取的汁液具有支配愛情的力量,這讓它成為劇中最為關鍵的道具。但三色堇為何具有這般魔力?讓它被愛神丘比特之箭射中就解釋得通了。《仲夏夜之夢》第二幕第一場中,莎士比亞就交代了這個前提:丘比特原本將他的愛情之箭瞄準西方寶座上的童貞女,結果,“那只箭卻落下在西方一朵小小的花上,那花本來是乳白色的,現在已因愛情的創傷而被染成紫色,少女們把它稱作‘愛懶花’。”
劇中三色堇的英文名love-in-idleness,朱生豪譯作“愛懶花”,放在上下文較為費解。簫乾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時譯作“戲戀花”,其妻子文潔若注釋道:“idleness一般作‘懶惰’解,此處作‘輕浮’(triviality)解,此詞的意思是逢場作戲的愛情(=love without serious intention)。”[6]這樣就比較清楚了。
↑三色堇的園藝品種,〔荷蘭〕亞伯拉罕·雅克布斯·溫德爾(Abraham Jacobus Wendel)《荷蘭園林植物志》,1868,“大花三色堇”
19世紀開始,歐洲的園丁開始用它與其他不同種類的堇菜屬植物進行雜交,由此開啟了三色堇栽培選育的歷史。此后,輪廓大小各異、花紋顏色繽紛的三色堇園藝種陸續問世。它們有的斑紋明顯夸張,活像一個鬼臉;有的花瓣變成統一的色調,原本胡須一樣的蜜導完全消失;有的花型更大,原本平直的花瓣變成褶皺的波浪;有的花瓣多達10片乃至20片,外形猶如一個絨花球。粉色、玫瑰色、橙色、香檳色,甚至是綠絨蒿一樣夢幻的藍紫色,都出現在三色堇的花瓣上,令人難以置信。在三色堇的培育史上,除了歐洲的蘇格蘭、比利時、意大利,江戶時期以來的日本也做了不小的貢獻。
近年來,審美的風向有所轉變,出現了一種極小花型的品種。它們被用作小型盆栽,在節假日里用于點綴花壇,或被成片布置在景區的門口增添喜慶。它們還在精致的餐廳里用于擺盤。我曾吃過一家創意菜,一盤手抓羊肉,旁邊即點綴幾朵迷你三色堇,大小與紫花地丁相當。當然,彼時我還不知道它與紫花地丁是親戚,也不知道它竟有著長達兩百年的園藝育種傳奇。
[1] 《本草綱目》卷二十七“蒲公英”條“釋名”引《土宿本草》:“金簪草一名地丁,花如金簪投,獨腳如丁,故以名之。”
[2] 《救荒本草》卷上“堇堇菜”:“一名箭頭草,生田野中。苗初搨地生,葉似鈹,箭頭樣,而葉蒂甚長。其后葉間竄葶,開紫花,結三瓣蒴兒,中有子如芥子大,茶褐色。葉味甘。”
[3] 〔日〕柳宗民:《雜草記》,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51頁。
[4] 旱芹始載于南宋《履巉巖本草》,即我們現在吃的芹菜,與水芹相對,其別名中沒有與“堇”相關的。李時珍稱堇為旱芹,原因不得而知。石龍芮為毛茛科一年生草本植物,生于河溝邊及平原濕地,其外形特征,尤其是葉片的形狀,與烏頭苗、芹菜頗為相近,因此在一些地區被稱作野堇菜(《廣西中藥志》)、野芹菜(《四川常用中草藥》)。潘富俊《詩經植物圖解》釋“堇”為石龍芮,欠妥,應當解釋為堇菜屬植物。
[5] 〔英〕瑪格麗特·威爾斯著,王睿譯:《莎士比亞植物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127-128頁。
[6] 〔英〕查爾斯·蘭姆、瑪麗·蘭姆著,蕭乾譯,文潔若注:《莎士比亞戲劇故事》,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7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植物愛好者,著有《古典植物園》系列。個人微信公眾號【古典植物園】。
攝影、圖文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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