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賈府,老家在金陵。而曹雪芹家,也有個"老家"在南京。哪怕后來回到北京,他們也還是會時常時常提起"金陵"城里的"老宅"。
《紅樓夢》里,賈母一生氣,就說“回南邊去”。尤二姐去世后,賈璉經(jīng)過王夫人同意,準許在梨香院停放五日,后來挪到鐵檻寺去。賈璉定要給尤二姐大辦后事,書中這樣寫,賈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
賈璉親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到家廟里。賈璉無法,只得讓人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可見,賈府的老家和家廟,都在金陵。
第三十三回,賈政暴打?qū)氂瘢Z母心中不滿,又心疼寶玉,說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干凈!”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
第四十六回,賈赦看上了鴛鴦,要讓她做妾,邢夫人找到鴛鴦,做她的工作。鴛鴦誓死不同意,跟襲人、平兒聊天。她們的談話里,鴛鴦提到了南京,她說,太太說要去找她父母,還能真去南京找?
平兒說,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但是終久也能找到,何況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里。從鴛鴦的話里,知道了她的父母在南京,又從平兒那兒知道,鴛鴦的父母從事的工作。接下來,邢夫人和鳳姐的對話,信息量更大了。
邢夫人向鳳姐打聽鴛鴦的父母,鳳姐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現(xiàn)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
后來,賈赦親自出面,想要給鴛鴦的父親施壓,同意此事。于是叫來賈璉,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來信,金彩已經(jīng)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
賈府的金陵老家,對于賈母來說,是心靈棲息的家園,是無助時最想回去的避風(fēng)港灣,也是賈府眾人最后靈魂皈依之地。那么,曹雪芹度過幼年時光的曹家老宅,是怎樣的呢?
曹家老宅在利濟巷大街,位于總督衙院的前邊。當(dāng)年叫織造署院,曹頫舉家離職北上之后,又過了十八九年,這處老宅就變成了乾隆的大行宮,與織造再無牽連。曹家祖孫四輩人在這所老宅里,住了大約六十多年的時間。曹雪芹的幼年時光,就是在這個老宅度過的。
老宅西北面多出一些來,是一座外圍墻略成正方形的衙署,署內(nèi)屋宇,除執(zhí)事"群房"外,基本是東中西三路的布局。東路的衙署正院,有六進院落之深。中路是內(nèi)宅,也有五進。西路是最別致的一路,前面東為戲臺,西為射圃,而后面是一座花園。這座園子,雪芹的祖父曹寅,稱之為西園,因園中有池,又名西池。
康熙二年,也就是1663的春天,曹雪芹的太爺曹璽來到這所老宅,一直住到康熙二十三年,即1684的夏天。二十多年的歲月,都在此度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從六歲起住在這兒,也是在這里長大的。如今曹雪芹又生活在這座宅院里,回想起來,已有六十多年了。
曹家老宅內(nèi),有康熙皇帝親自書寫的"萱瑞堂"三個大字,懸掛在內(nèi)院正廳上。曹雪芹的太爺,雖文采出眾,卻不擅長經(jīng)營庭園景物。只在他到任后不久,親手種了一株楝樹,待其長大,綠樹成蔭,建一草亭,取名"楝亭"。
曹雪芹的太祖母姓孫,撫養(yǎng)帶大了康熙老皇帝。康熙三十八年,即1699年,康熙皇帝南巡,以織造署為行宮,見到六十八歲的孫夫人,也就是自己的乳母,十分高興。康熙皇帝見庭中萱花盛開,古人以萱喻母,于是親書"萱瑞堂"三個大字賜她,這便是"楝亭、"萱瑞堂”一亭一堂的來歷。
曹家后輩對老宅,對這一亭一堂有著深厚的感情,曹雪芹自不例外。畢竟,他從小就聽家人講過去的故事長大的。曹雪芹的太爺去世后六七年,從1690起,其祖父曹寅又由京城外任,派到蘇州去做織造官。
《楝亭詩鈔》中有《西園種柳述感》兩首,記錄了曹寅當(dāng)時的心境:在昔傷心樹,重來年少人。寒廳誰秣馬?古井自生塵。商略童時樂,微茫客歲春。艱難曾足問?先后一沾巾。再命承恩重,趨庭訓(xùn)敢忘?把書堪過日,學(xué)射自為郎。手植今生柳,烏啼半夜霜。江城正搖落,風(fēng)雪兩三行。
時隔九年,再次回到金陵老宅,曹寅感慨萬千。根據(jù)專家考證的結(jié)果,認為曹寅并非直接繼其父任,而是隔了九年。此時的老宅,不復(fù)當(dāng)年模樣,甚至有幾分荒涼,想來看護老宅的人,也只是完成任務(wù),并未加以維護。
經(jīng)過曹寅努力,老宅又重新煥發(fā)了生機。等年幼的曹雪芹在此居住生活時,那又是三十幾年之后的事情了。曹寅半生經(jīng)營,移竹添花、汲池種草,老宅處處留又他的痕跡。老宅內(nèi)的風(fēng)景:那株老楝樹,樹影婆娑,其風(fēng)姿不減當(dāng)年;山坳的高柳,也格外瀟灑;更有梨花玉蘭、鼠姑石莧,數(shù)之不盡。幾處亭館,一經(jīng)高手點綴,自有無限風(fēng)華。
對于曹寅特別鐘愛的外署文酒宴會的西堂,內(nèi)院萱瑞堂一側(cè)的西軒,以及整個府院半偏的西園,在曹雪芹心里,都覺得特別親切,意味深長。畢竟那是祖父留給他們的寶貴財富。
曹雪芹年幼時,還不能懂得其中的種種事故,等到他長大一些,能讀懂祖父留下的詩卷時,句句詩文都能引起他的回憶,讓他心生感慨。
"讀書過日,學(xué)射為郎",是祖訓(xùn),也是"家法"。意思是說,讀書就是最好的生活,不要追求享樂。生為男子,應(yīng)當(dāng)習(xí)武。曹寅就曾說過,讀書射獵,自無兩妨。曹家祖訓(xùn)深受滿洲舊俗影響,加上康熙皇帝重視,再有,曹家始祖魏武帝提倡春夏讀書、秋冬射獵,這些都是促成曹家祖訓(xùn)的原因。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把年小的子侄都帶到南京同住一面"命兒讀《豳風(fēng)》,字字如珠圓",一面"繩量馬道不嵚斜,雁字排栽筑水沙;世代暗傷弓力弱,交床側(cè)坐捻翎花"。曹家兒女都在這個宅院里長大,他們無法避免地帶上了渡江以南的口音,這些痕跡,從曹寅的詩里可以找到。至于曹太祖母的形象,也仿佛能在祀灶詩里看到了:刲羊剝棗竟無文,祈福何勞祝少君;所愿高堂頻健飯,燈前兒女拜成群。
從康熙二年起,曹家便在老宅居住、過年,曹寅詩中懷念的,正是這三十年多年來的往事。當(dāng)初曹寅寫詩的時候,大概也想不到三十年之后的祭灶日,正是他家慘遭巨變的"命下"之日。當(dāng)此流年急景,臘鼓頻催的大年底下:
楮火連街映遠天,歲行風(fēng)景倍凄然;
江城爆竹聲何據(jù),一片餳香三十年。
至于府后的西園,也能從曹寅的詩中了解其歷史:
西池歷二紀,仍爇短檠火。
薄書與家累,相對無一可。
連枝成漂萍,叢篠冒高笴。
歸與空浩然,南轅計誠左。
今夕良宴會,今夕深可惜。
況從戼角游,弄茲蓮葉碧。
風(fēng)堂說舊詩,列客展前席。
大樂不再來,為君舉一石。
閑居詠《停云》,遽若戀微官。
行葦幸勿踐,稅駕良匪難。
寸田日夜耕,狂瀾無時安。
恭承骨肉惠,永奉筆墨歡。
直到后來,曹雪芹到才明白,這座西池,對他們家來說,并不單純是是一處"外面好看"的游玩之地,更是一部辛酸的家世史,隱藏了無限的難言之痛。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再次回到老宅后,就寫出了"艱難曾足問?先后一沾巾"這樣沉痛的詩句,不僅是回顧,冥冥之中仿佛也預(yù)言了曹家日后的命運。
等到曹雪芹寫《紅樓夢》,脂硯齋批書的時候,曹家的金陵老宅已經(jīng)是一座空宅。了。因為從乾隆十六年開始,曹家被抄家后,這所曹家住了六七十年、曹雪芹的出生地,變成了乾隆皇帝的"大行宮",長年鎖閉,不得擅入。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老宅,早已冷落無人了。
《紅樓夢》第二回, 賈雨村和冷子興別后重逢,因·兩人是舊相識,而賈雨村佩服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lǐng)之人,冷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便是從二人的對話開始的。
賈雨村詢問冷子興,最近都中有沒有新聞。冷子興告訴他,沒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賈雨村很詫異,笑著說,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冷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
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fù)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fā)生疏難認了。”
借用冷子興的看法,因著同姓同宗,賈雨村和賈府攀上了關(guān)系,從此平步青云。談話間,冷子興不禁感嘆,如今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從前。賈雨村納悶,當(dāng)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嘆息一聲,說來話長,便開始如數(shù)家珍,演說榮國府。
賈雨村去年曾去過金陵地界,游覽六朝遺跡,進了石頭城,從賈家老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一點也不像是個衰敗之家。
脂硯齋評價,作者安排賈雨村游覽六朝遺跡,進石頭城,乃點睛之筆。至于寧榮兩府稀疏,不復(fù)從前,說明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而曹雪芹的本意,只寫末世。因此,《紅樓夢》的結(jié)局,絕不可能像高鶚續(xù)書那樣。
還有一處批注,觸動人心。“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為什么后一帶,不用西字呢?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此處為作者暗寫南京織署,與"都中"(北京)的賈府所居之處,已無關(guān)涉。
前面已經(jīng)講述,曹家老宅的西池,西堂,西軒,西園,對曹雪芹來說,是記憶深處最溫馨的存在。那段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治愈了他千瘡百孔的心靈。
等曹雪芹長大后,能看懂的祖父留下的詩詞,他喜歡祖父的文字,也更加懷念逝去的歲月。于是,曹雪芹把自己記憶里的曹家老宅,融入《紅樓夢》,讓紅樓夢中人也和自己一樣,有一個安放心靈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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