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

（“娘仔墓”墓碑造型，圖片源自《翔安文物》一書）

一、香山娘仔墓的“帝冠帽沿”

翔安香山不知從何時起，一直都有娘仔墓的傳說。據傳，“娘仔墓”墓主是南宋末年負責押運皇家財寶卻身懷六甲的皇姑，宋廷覆滅后，皇姑把財寶藏在香山，后因難產與腹中嬰兒合葬香山。

娘仔墓會引起皇姑的聯想，與其奇特的無字墓碑造型有關。娘仔墓墓碑造形，《翔安文物》稱其為“帝冠帽沿”。顏立水老師編撰的《同安文物大觀》稱其為“盔形祥云拱日紋墓碑”。經調查，此類墓碑形制廈漳泉州均有分布，最典型的如蒲壽庚家族的墳墓。何丙仲兄告訴我，1998年他在同安發現若干此類墓葬（如九議山葉氏祖墓）時，也深感奇怪，認為這種墓，“多出現于明代中葉以后，疑為一種神秘宗教的標志，但缺乏根據。”

“祥云拱日”的說法，很容易被理解為中國傳統的紋飾風格。鑒于云紋只是輔助性的，此類墓碑也可稱為“太陽紋”墓碑。然而，隨著調查的慢慢深入，一種新的可能性開始浮現，那就是伊斯蘭教初期阿拉伯人的墓碑形制，“云月徽記”。也可以稱為“祥云拱月”。

此墓碑造形，究竟是不是“云月徽記”，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二、 真假“泰安古橋”

埭，水壩也。張埭，翔安南部的一處水庫，觀鳥勝地。張埭水庫中據稱有一“泰安古橋”殘址，此殘址水深時淹沒，水淺時現身，被稱為“沉沒水底的古橋”。此殘址翔安區文旅局編撰的《翔安文物》一書確認其為建于乾隆二十九年的泰安橋殘址。

在西濱采風時，西濱村民卻不以為然。他們告訴我，此殘橋為上世紀六十年代所筑。村里開小賣部的洪慷慨先生告訴我，所謂“殘址”之上有大抵六十年代的紀年刻字。那真正的泰安古橋到底在哪里呢？原來就在泰安宮邊上的水庫堤壩下面，據說基本是完整的。在村民的幫助下，我找到了泰安宮的鑰匙，進入宮廟一行，得悉宮廟中供的是玄天上帝與許真人。泰安宮邊上有一神龕，神龕位于礁石之上，供的是護橋將軍。護橋將軍像是新刻的，舊像不知何處。據泰安宮邊上的古碑刻得悉，張埭始建于明代，泰安古橋則確實始建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橋上原有扶欄，橋門上建有石亭，亭里尊奉護橋將軍。

三、金柄開基祖的別號之謎

廈門翔安金柄村有一方明萬歷期間的石碑，碑名《重興祖祠碑記》。碑記中有“長安年間，肇基祖綸公負主立廟于此”一句，其“負主”兩字讓人深感不解，但在翔安文獻中卻廣為流傳。我找了幾位諳熟書法的友人探討了下，大多感覺是“玉”字而不是“主”字，最后，在字庫中，果然找到了玉字的相關造型。那“負玉”又是指什么呢？

很多研究翔安鄉土的人都知道金柄村開基祖是黃綸。知道黃綸，又名肇綸，字彬夫，但號是什么，卻無人知曉，這就是金柄開基祖的別號之謎。“負玉”兩字的發現，讓我幡然大悟，懷疑其就是黃綸的別號。這號“負玉”與字“彬夫”，剛好意思相近。

故那句話應該改為：“長安年間，肇基祖綸公負玉，立廟于此”。古人除了名與字外，往往還有號。號，又名別號。傳統社會中的讀書人往往會以住地和志趣給自己取別號。彼此之間相稱時，往往會以號呼之，如蘇軾的東坡、洪朝選的芳洲。別號比較隨意，大多是主人自起。

負玉者，抱玉也。《老子》：“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懷玉。”從這負玉的號，可以看出黃綸的性情，與其三位哥哥的逸庵、散湖、幽軒等別號，有著極為類似的意境。

四、明代劉五店的阿拉伯后裔

《劉五店志》收集了明代晉江人何喬遠的詩作《自沙溪至劉五店作》。此詩收錄于何喬遠作品集《鏡山全集》。 具體如下：

自沙溪至劉五店作

濯足沿沙渚，看山入海鄉。古囗隨地有，番薯被岡長。虜裔人編戶，劉家店號郎。乘桴吾未已，海月欲揚帆。偶憇山市間，有丁達賽三姓，皆元時為令長者子孫。

從詩作可知，何喬遠當時通過沙溪（小盈嶺）古道進入同安縣境內并在劉五店“山市”稍加休憩，準備渡海前往鷺島。

詩作前四句描繪的正是劉五店的景致：“沙渚”與“海鄉”。他看到的“山”及注釋中的“山市”的“山”，很可能就是石頭墓山。這座并不高的小山，是劉五店的發祥地，很適合種番薯，故稱“番薯被岡長”。

有疑問的是“虜裔人編戶，劉家店號郎”一句。我曾閱讀過一些關于明代泉州阿拉伯人的資料，得悉明初泉州的阿拉伯人開始漢化，如取漢姓立宗祠之類，并開始進行編戶。“虜裔”或體現了抗元起家的明代對一些元代貴族的稱呼。從《劉五店志》可知，明永樂年間，西林劉寧遷居劉五店開基，因開設五間店鋪，故此地以“劉五店”命名。“劉家店號郎”指的是“在劉五店經商的劉家”，還是“在劉五店經商的劉寧后人”，還是“在劉五店經商的編戶虜裔”。值得商榷。從詩句推敲，何喬遠心里，“劉家店號郎”顯然指的就是“編戶虜裔”，第三種說法的可能性最大。

注釋中有一句：“偶憇山市間，有丁達賽三姓，皆元時為令長者子孫”。何喬遠進一步指出，當時居住在劉五店“山市”的丁、達、賽三支姓氏，都是元代高官貴族的后裔。至于“丁、達、賽”三姓與宋元時期泉州阿拉伯人的關系，資料就非常豐富了。

水朝宮白起像（攝影：林鴻東）

五、東園的“白府元帥”

翔安香山街道的東園村有一座水朝宮，宮中祭祀“白府元帥”。此“白府元帥”東園人認為是戰神白起，廟邊碑記介紹稱，明嘉靖年間，游民過境，遺落閃光“香火袋”，內寫“白起”兩字。村民為此就地起廟。但奇怪的是，我在水朝宮內看到的神像嘴部突起，不像是白起。

馬巷有座三朝廟，廟中也是供奉“白府元帥”。此“白府元帥”的面目同樣很奇特，除了嘴部突起外，還有獠牙。難不成還是白起廟？如果是白起，為何要塑造成這樣的形象？ 廈門知名鄉土學者黃紹堅老師寫過一篇名為《廈門民間信仰》的文章，文章中赫然寫到同安區大同街道碧岳社區五甲里供雷海青的后河宮里也有“白府元帥”，但此“白府元帥”是一尊白犬，并無將軍打扮。

雷海青廟里常供奉犬公（又稱“靈牙將軍”），種種跡象表明，“白府元帥”其實就是雷海青的“靈牙將軍”。此“靈牙將軍”，是否古代原住民犬崇拜的遺存？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廈門市翔安區大嶝溪墘里獸頭石敢當（林鴻東攝）

六、大嶝的獅面石敢當

在搜索與劍獅有關的信息時，我找到了2021年3月《翔安區政協》微信公眾號發布的一篇文章《【漫話文史】風獅爺原來是這么來的~》。文中把大嶝溪墘里的一個獸頭石敢當稱之為“虎頭石敢當”。這讓我想起2014年3月，泉州的媒體在報道安溪吾宗村的一個獸頭石敢當時，也把那個獸頭石敢當稱之為“虎頭石敢當”，據說依據是額頭上有個“王”字。翔安政協文章沒有直接解釋把大嶝“明代”獸頭石敢當稱為“虎頭石敢當”的原因，但從文意中看，判斷很可能是根據兩點：一是“形似貓”，二是中腹分兩列刻“龍軍虎將”。我認為，以上三點，都無法成為判定獸頭為虎頭的確鑿依據。額頭上有“王”字的，還有獅。獅與虎同樣被中國人視為獸王。“形似貓”的，可以是虎，也可以是獅，況且大嶝獸頭石敢當的獸頭，還真讓人看不出貓形。再者，僅僅“龍軍虎將”的刻字又豈能指明此獸頭是虎頭？由于雕刻比較簡略，加之歲月的侵蝕，一些獸頭究竟是虎是獅，并不是很容易判斷。對此，我個人認為，虎與獅的區別最重要的判斷依據是毛發，正如我們可以觀察到的，獅的特點是毛發濃、長、卷，虎的特點是毛發直、短、細。獸頭有濃密須發特征的，往往都是獅。此外，虎的耳朵較為顯眼，這也是一個易于辨識的方面，大多的虎頭雕刻，都會強調虎耳的存在。總之，無論是大嶝溪墘里的獸頭石敢當，還是安溪宗吾村的獸頭石敢當，兩者的獸頭均更為接近獅頭的形象，還是稱為獅頭石敢當或獅面石敢當更妥切。

七、洪前社區的風動石

東山島的風動石， 是我知道的最有名的風動石，它座落在銅山古城濱海地帶，據說為全國60多塊風動石之最，被譽為“天下第一奇石”。我查了下，它高4.37米，寬4.447米，長4.46米。廈門翔安區新店鎮洪前社區一座小山上也有一塊風動石。此風動石，高雖不算高，只有1.2米左右，但長5.5米，寬5.2米，加之其鬼斧神工架設在三塊鼎立的巨石之上，遠比東山風動石更為氣勢恢宏。因三塊支石中，中間者略高，導致風動石兩側懸空，若有人在石頭上稍為用力，風動石便如蹺蹺板搖晃不已。石上面積開闊，站上幾十個人沒問題。更令人震撼的是，這幾十個人可以一起在石頭上搖晃，宛如船行大海。

作為一位史前文化研習者，我知道全球性的巨石文化，支石墓便是其中一種。支石墓又稱石棚墓，是以單塊扁平巨石蓋頂、若干支石支撐的全球性墓葬形式。有部分學者認為，并非所有的類支石墓事物，都是墓葬，有的其實是祭臺。翔風風動石，會不會是一處古祭臺？

翔安風動石如此巨大，且位于山頭，如果真是人工所為，石材顯然不可能運自遠方。有意思的是，在風動石不遠處，還真有一塊被巨榕環繞落葉堆積的坑地，極像古采石場。當然，翔安的這塊風動石，究竟是不是支石墓遺址，還需要專家鑒定，目前而言，它還只是一個神秘的謎團！

八、大帽山的神秘“瑪尼堆”

得悉我到處在尋找“閩南瑪尼堆”，2021年3月，有讀者發來兩張大帽山拍攝的照片，照片中正是一座“瑪尼堆”。此“瑪尼堆”呈三角錐形，石堆正中設置有小神龕，其發現地點為廈門市翔安區大帽山農場村門村。村門“瑪尼堆”與新圩金柄“瑪尼堆”極為相像，只不過金柄“瑪尼堆”是四角錐形。據村門村村民介紹，“瑪尼堆”神龕中供的是土地公，其存在與鄰近小溪有關，估計是“把水尾”之用。大帽山農場與新圩鎮相鄰，兩座風格相似的“瑪尼堆”的發現，使翔安北部成為“閩南瑪尼堆”民俗文化的重要區域。

為了更深入地研究大帽山“瑪尼堆”，我曾到村門村一行。我到村門村時，前述的”瑪尼堆“已坍塌了一角。據村民介紹，大帽山”瑪尼堆“，早先曾有一些，現已所剩無幾。村民曾在”瑪尼堆“邊上蓋了一座土地公廟，其作用與”瑪尼堆“一樣，都是”把水尾“之用。此類”瑪尼堆“，或有神龕，或無神龕，或稱為塔，或不稱為塔，總之而言，都是鎮煞祈福的討厭勝物。目前，尚無理想的稱呼，唯有我所提出的”閩南瑪尼堆“。

此民俗于大帽山，究竟起源于何時，顯然是個謎團。

九、金柄村的“玄機猴畫”

廈門攝影師老張在一個文史群里發了與金柄村保安宮有關的兩張猴子壁畫照片，求助破解其意。

我看了下：第一張是一只捧著仙桃的猴子壁畫，壁畫上寫著“三千大”三字；第兩張是一只坐著的猴子壁畫，壁畫上寫著“萬古風”三字。兩幅猴子壁畫畫功不俗，充滿神秘色彩。

第一張的“三千大”看不太清楚，剛開始老張說是“三千龍”，我感覺應該不是，因為“萬古風”寫的是繁體字，“三千龍”的“龍”應該也是繁體字，但那個字顯然不可能是繁體的“龍”字。猴子手中捧著一粒大仙桃，“仙桃”象征長壽。猴子獻桃，民間又稱為“靈猴獻壽”。整個壁畫的意思其實就是“三千大壽”。為什么是“三千”？傳說王母娘娘蟠桃園的仙桃，三千年開一次花，三千年結一次果，吃了長生不老。

第二張呢？由于猴與侯諧音，閩南民間一向有以猴喻侯的習慣。我懷疑這猴子壁畫與“侯”有關，便將其與“萬古風”結合起來思考，良久終悟。原來，這壁畫其實是故意制造思維難度的玄機畫，真意其實就是“萬古封侯”。“猴”可以喻“侯”，“風”當然可以指“封”！類似的壁畫，還有不少，如：老猴背上馱小猴，寓意是“輩輩封侯”；猴子摘枝上懸印（有的還有一兩只蜜蜂），寓意是“封猴掛印”；猴子騎馬，寓意是“馬上封侯”。等等。

此兩幅猴子壁畫一為求官二為祈壽，不方便太直白，做成含蓄的玄機畫，也算是民間的一種智慧。

十、古宅十八彎宋碑上的“星象學”

翔安區新圩鎮古宅村的“古宅十八彎”，是古同安宋代古道遺址。此處曾有一道珍貴的宋碑，揭示了一段七百多年前的修路義舉。關于此宋碑，現有的官宣資料多辨識此碑為：“鄭公祥化忌經并自舍，又僧妙謙十千足，計ㄌ乙伯貫足，鋪修此路，計八百余丈，以濟往來，景定元年記”。

為了解此碑真意，我先是托人到同安區孔廟拍攝原碑，續而親自到現場近距離觀摩原碑，并與其它學者進行探討，直至今日，終確認其為：“鄭公祥，化忌經井，自舍，又僧妙謙十千（文）足，計ㄌ乙伯（錢一百）貫足，鋪修此路，計八百余丈，以濟往來。—— 景定元年記”。

我提出要把“并”改辨為“井”。關于“并”與“井”，原碑中確實像是“并”的寫法，但民間的俗字寫法中，兩者其實是可通用。剛開始，我認為是“鄭公祥化，忌經井”。

核心突破則是復旦大學博士生導師劉永華教授提出的。劉教授在“井”字基礎之上提出“化忌經井”之說。“化忌”指星象學紫微斗數四化星之一，代表運勢不佳；“經井”：指化星經過井宿，井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劉教授果然高人，此“化忌經井”的風水星象術之說，讓人恍然大悟，完美解釋了鄭祥修路的原因，也印證了我之前文章中所言，閩南風水術盛行，碑文崖刻中有難通之處往往與之有關的說法。

作者簡介：林鴻東，鷺客社創辦人，福州大學當代閩臺文化研究所特約研究員，福建省閩南文化研究會理事，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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