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便是曹雪芹的自述。馬克思說,這世上,只有愛和咳嗽無法掩飾。文字,亦然。一個人的思想,性格、才華,在文字里盡顯,無法掩飾。
以真實身份出現的曹雪芹,委婉道來,講述自己寫作此書的原因。曾經的繁華舊夢,是他早年在南京親歷的一段過往。如今將真實的經歷掩埋,借通靈之傳說,書寫《石頭記》一書。因此說“甄士隱”,其諧音真事隱。
通過自述,我們看到,曹雪芹既不借助于任何歷史故事,也不以任何民間創作為基礎,而是直接取材于現實社會生活,是“字字看來皆是血”,滲透著作者個人的血淚感情。作品“如實描寫,并無諱飾”,保持了現實生活的多樣性、現象的豐富性。從形形色色的人物關系中,顯示出那種富貴之家的荒謬、虛弱及其離析、敗落的趨勢。
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曹家的經歷:
康熙末年,眾多皇子分朋樹黨,爭權謀位,只有四皇子胤稹笑到最后,奪得帝位,這便是歷史上的雍正皇帝。站錯隊的曹家,隨著雍正即位,開始走上衰敗的道路。曹雪芹的嗣父曹頫,因受到皇室派別斗爭的牽連,于1727年末、1728年初,以織造差員勒索驛站,以及虧空公款等罪,被下旨抄家。
曹頫被“枷號”,就是被上枷標明罪狀示眾,其痛苦可想而知。根據《大清律例·名例律》的規定,:“凡尋常枷號重二十五斤,重枷重三十五斤。枷面各長二尺五寸,闊二尺四寸。”要知道,清朝的二十五斤約等于今天的30斤,而三十五斤,約等于今天的42斤。
試想,數十斤重的木板套在脖子上,精神和身體承受雙重折磨,可謂痛不欲生。曹家經此變故,一蹶不振。曹寅的遺孀以及家中小輩,舉家遷回北京,靠發還的崇文門外少量房屋,艱難度日。
曹雪芹出生于1715年5月28日,于1763年2月12日去世。他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頫之子。曹雪芹出生三天后,一場及時雨,緩解了旱情。其父親曹頫欣喜萬分,隨口為他起名“沾”字。
這個“沾”字,源自《詩經》的既優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意思是說,蒙蒙細雨,水分充足,滋潤大地,灌溉四方,莊稼因此蓬勃生長。由此可見,曹頫對曹雪芹寄予厚望。雪芹二字,出自蘇軾的詩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芹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曹雪芹愛好廣泛,生性不羈,愛好廣泛。對于金石、詩書、字畫、園林、中醫、飲食等多于有研究,學識淵博,為日后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位雙子座的大文豪,多才多藝,天馬行空,而以他自己的親身經歷,親戚家庭的敗落為創作素材的《紅樓夢》,多少帶有一定的回憶性質。但是,我們要清楚一點,《紅樓夢》是曹雪芹創作的小說,而非自傳,不能將其以自傳看待。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所有文學作品的特點。
曹家敗落后,親歷家族變遷的曹雪芹,對于貴族之家種種黑暗,世態炎涼、人間冷暖,其感受比尋常人更為深刻。這些感受成為他創作《紅樓夢》重要的生活基礎。曹雪芹開始創作《紅樓夢》時,未滿二十歲。
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才子,卻能寫出如此深情、沉痛,字字珠璣的文字,堪稱莎士比亞一樣的存在。英國人寧愿失去英倫三島,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亞。而我們的曹雪芹,也和莎士比亞、塞萬提斯一樣,用文字慰藉人心,傳遞真情,給人溫暖。他那訣別舊制度的勇氣,令人折服。
周汝昌認為,曹雪芹的一生,非比尋常,雖坎坷困頓卻又光輝燦爛。曹雪芹有老莊的哲思、屈原的《騷》憤、司馬遷的史才,更有顧愷之的畫藝和“癡絕”,有李義山、杜牧之風流才調,還有李龜年、黃旛綽的音樂、劇曲的天才功力。
集多家優點于一身的曹雪芹,再加上豐富的人生閱歷,經歷貴賤、榮辱、興衰、離合、悲歡的曲折人生,再有滿族與漢族、江南與江北各種文化特色的融會綜合,中華文化的一個代表形象。
生于繁華,終于淪落的曹雪芹,其家世從鮮花著錦之盛,一下子落入凋零衰敗之境,讓他深切地體會到人生悲哀、世道無情。對于封建貴族家庭不可挽回的頹敗之勢,他早已看透。他把自身的悲劇體驗,詩化情感,以及對新事物的探索精神、創新意識,全部融入到《紅樓夢》里。
書中為何寫這些人,這些事?作者又說,家庭敗落后,流落于北京西郊,碌碌無為,一事無成。一日,忽然想起年少時的往事,家中的那些女孩,見識才氣遠超自己,思量起來,不覺懊悔慚愧。想我堂堂男兒,竟不如這些裙釵之女子?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
自述中,作者深感愧疚,卻又無計可施。回顧過往,那段在天恩祖德庇佑下錦衣玉食的時光,自己背離了父兄的教育之恩和師友的規訓之德。如今,一事無成,半生潦倒。深感罪孽深重,于是寫此書,以此告知天下人:
我的罪過無法免除,然而閨房之中,卻有許多杰出的人物,曾經真實地存在過。不能因我之過,湮滅她們的才華。如今的我,身處茅屋陋室,瓦灶繩床,晨夕風露、階前的柳樹、庭院的百花都不能讓我分心,未曾妨礙我的文思。
我學問尚淺,下筆無文,不妨用假語村言,演繹一段故事。如此一來,那些閨房中的才女,得以昭顯于世,還能愉悅人心,免去人們的愁悶,何樂而不為?因此才說:“賈雨村云云。”
實愧則有馀,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夢幻二字,為此書立意之本旨。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當初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兩位仙師攜入紅塵,歷練人間生活的青埂峰靈石歷劫歸來,上面寫滿他的經歷,那是一段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石頭上的字跡清晰明了,所記載的故事也十分明確。后面又有一首詩,說道: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此詩的后面,便是石頭下凡歷劫之鄉,投胎之處,以及他親自經歷的一段陳年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閑情詩詞尚且全全,讀來可以適趣解悶。只是,該故事發生的朝代年紀、地域邦國,卻已失落。
以下石頭和空空道人,對于石頭上記載的故事,展開了一場精彩的辯論。這番辯論,可以看做是《紅樓夢》的寫作寄語。
空空道人看罷,對石頭笑道:“石兄,你這段故事,雖妙趣橫生,卻美中不足,首先,故事發生的朝代年紀,無從考證;其次,其中并無大賢大忠之人士,更無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只是一些有才情的癡情女子,也不過小有才華,無班固之女的德能。我即使抄寫此書,恐怕世人不會喜歡。”
石頭聽后,淡然一笑,說道:“仙師何出此言?若說無朝代可考,只需假借漢唐等年代稍加修飾,又有何難?在我看來,歷來野史皆步前人后塵,怎能比得上我這樣不入俗套,新奇別致?讀者只取其事體情理,何必拘泥于朝代年紀?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而愛閑適趣文者居多。那些野史中,不乏訕謗君相、貶人妻女之言,甚或有些文字淫穢污臭,毒害青年。
而佳人才子等書,千篇一律,不離那幾個老套。至于書中女子,雖美貌如仙,卻多輕浮。我之所述,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卻可解人煩悶,又有詩酒助興。至于離合悲歡、興衰際遇,皆真實可感,不穿鑿附會。
我之所寫,只為博君一笑,卻不敢失其真傳。今之人忙碌于生計,哪里去尋閑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我之故事,不求世人驚嘆稱贊,只愿他們閑暇之余,或醉或臥之時,取出來一讀,豈不省心省力?又可換新眼目,不比那些陳詞濫調、離奇遭遇之舊稿。不知仙師意下如何?”
聽完石頭的話,空空道人沉思片刻,再讀一遍《石頭記》。他發現,其內容雖有指斥奸惡、貶責邪惡的言辭,卻并無傷時罵世的意圖。至于那些歌頌君仁臣良、父慈子孝等倫常道德的部分,更是贊美功德,意味深長,確實非其他書籍所能比肩。
其中所講,雖為情感之事,卻不過是如實記錄,并非虛構妄言、淫穢邀約、私下偷盟等低俗之舉。由于書中絲毫不涉及時事,空空道人便從頭至尾抄錄下來,以供世人傳閱。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至此,第一回的描寫,從虛幻落回實處,引出下面甄士隱的出場。至于書中的滋味,待我們慢慢體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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