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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以波士頓美術館中的中國藝術藏品為例,展開下文內容的分析與討論。
現存大多數美國博物館都是由精英團體在政府支持下發起的民間組織,許多是因世界博覽會、制造業和全球貿易而出現。與其說博物館是為公眾服務的教育機構,不如說是精英階層的審美載體。自19世紀以來,由于特定的歷史背景,非西方國家,尤其是亞洲和非洲等地區,在政治上一直被邊緣化,其文化遺產同樣被置于模糊的背景之下。本文的主要目的是根據澤曼(Zeman)和波洛克(Pollock)文章中使用的奧伯哈特(Oberhardt)的博物館第二框架(2nd-second frame of the Museum),探討以西方和百科全書式藝術典籍為理念的西方博物館如何展示和組織亞洲藝術藏品,尤其是中國藝術藏品,評估博物館對亞洲藝術展示的態度、限制和挑戰;同時研究將以美術館的中國藝術藏品為研究對象,因為波士頓美術館(MFA)是“以歐洲博物館為原型的最多產的美版博物館之一”。
波士頓美術館建筑外觀,圖片來源: 波士頓美術館(MFA)
在研究波士頓美術館的東亞藝術收藏,尤其是中國藝術收藏時,有必要考慮收藏形成的歷史背景,以及19世紀和20世紀初捐贈者對美術館的影響。包括波士頓美術館在內的大多數美國博物館都是由精英團體和政府支持的封閉空間——無論是宗教、文化還是知識精英。這種背景對于理解博物館(如MFA)認為其最初作為精英的審美載體,而不是對外開放的公共教育機構是至關重要。
威廉·斯特吉斯·畢格羅(William Sturgis Bigelow)和歐內斯特·F·費諾羅莎(Ernest F. Fenollosa)等幾位美國捐贈者、收藏家和鑒賞家,在19世紀末,根據他們的個人經歷和喜好,形成了MFA的東亞藝術(主要是中國和日本)收藏。
威廉· 斯特吉斯·畢格羅(William Sturgis Bigelow)肖像,圖片來源: 波士頓美術館(MFA)
由此,他們形成了至今仍然具有全球影響力的西方視角下東亞藝術史的理論框架。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由于畢格羅(Bigelow)等私人收藏家的借貸和捐贈,美院的亞洲藝術藏品急劇增加,體現了捐贈者在塑造博物館藏品方面的變革性影響。畢格羅博士的收藏廣泛而多樣,幾乎涵蓋了中國和日本藝術的所有分支;收藏不僅限于繪畫,還包括漆器、日本版畫、刀劍、金屬制品和中國玻璃。
1911年10月發布的《美術館公報(Museum of Fine Arts Bulletin)》以“畢格羅贈品(the Bigelow Gift)”為題記錄了這一贈品的重要意義:“博物館現有五千多幅中國和日本繪畫作品,其中五分之三來自于畢格羅收藏......”。同年,波士頓美術館委員會召開會議,接受并贊美了畢格羅博士將其藏品捐贈給美術館的慷慨之舉。文件中描述“慷慨之舉......豐富了博物館,并在很大程度上使博物館的東方收藏躋身世界前列”。
這一杰出貢獻使藝術博物館的東方收藏躋身全球公認的地位。以畢格羅為代表的捐贈者的捐贈涵蓋了廣泛的中國和日本藝術形式,對博物館能夠展示多樣而豐富的藏品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不過,這也表明,亞洲藝術藏品的早期發展和展示策略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西方私人收藏家的偏好,這種藏品來源也限制了其性質和范圍。
1907年發布的美術館公報,圖片來源: 波士頓美術館(MFA)
除了畢格羅這樣的捐贈者極大地豐富了波士頓美術館的藏品范圍之外,19世紀末喜愛東亞藝術的藝術史學家和收藏家也在東亞藝術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歐內斯特·F·費諾羅莎(Ernest F. Fenollosa)是一位藝術史學家、收藏家,1890年曾任波士頓美術館日籍館長,他于1913年出版了開創性的著作《中日藝術源流》(Epoch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rt),這是第一本按照時期和風格將中國和日本系統化地納入共同文化敘事的書籍。
費諾羅莎在書中強調了日本的奈良至江戶時期,并將中國的唐宋時期視為藝術高峰的代表。他對各個歷史時期,尤其是日本和中國的關注,塑造了大多數西方博物館對這些地區藝術的展示方式。例如,在今天的MFA中,仍然可以看到一個展廳專門展示中國宋代的藝術,因為宋代是中國文化和藝術最傳統的代表。他將日本藝術史劃分為五個時期——“奈良、藤原、鐮倉、足利/桃山、江戶”,這一劃分原則一直沿用至今,并在MFA等西方博物館中得到確立。
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中日藝術源流》,圖片來源:湖南美術出版社
早期的展覽進一步強化和鞏固了西方博物館的歷史觀和欣賞意識。例如,1894年,在費諾羅莎的指導下,美院組織了一次名為“京都大德寺南宋佛教繪畫展”的展覽。由于這是波士頓人第一次接觸中國繪畫,這次展覽對費諾羅莎、未來的藝術博物館館長登曼·瓦爾多·羅斯(Denman Waldo Ross)和藝術評論家伯納德·貝倫森(Bernard Berenson)等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為西方“百科全書式”的藝術博物館,MFA開始建立亞洲藝術收藏。貝倫森評論說:“他們的人物和群像構圖完美而簡潔,不亞于我們歐洲人所做的最好的作品”。費諾羅莎在《中日本藝術源流》一書中,對于中國收藏章節標題是“中國的希臘般的佛教藝術,早期唐代”,并將日本收藏章節標題命名為“希臘般的佛教藝術,奈良時期”,突出了對亞洲藝術的認可和推崇。
以歷史和收藏家為導向的方法來策劃亞洲藝術,引發西方博物館的競爭中如何解讀亞洲藝術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蘇珊娜·奧伯哈特(Suzanne Oberhardt)提出的博物館四框架模式中的第二框架——新博物館學或許可以提供幫助?!霸谥趁裰髁x和帝國主義下,對作為機構和意識形態的博物館進行政治批判”。其余三個框架分別是第一框架“崇拜藝術史模式”,第三框架“博物館本身在當代社會中的表現和談論方式”,以及第四框架“一個理解其傳承歷史的解構的地方,并允許批判和重塑”。對于第二個框架,奧伯哈特認為,博物館在使藝術品獲取民主化的同時,也塑造并規范了觀眾如何接觸和感知這些藝術品。
就MFA而言,這種批評重新評估了MFA的展覽策略(由20世紀早期收藏家的品味和觀點決定)如何影響了觀眾對東亞藝術,尤其是中國藝術的看法。通過收購大量的中國和日本藝術品,以及發展一整套學術體系,MFA建立了西方(美國)作為東亞藝術(中國和日本)學術權威的地位。收集和展示這些藏品的歷史視角可能無意中延續了一種特定的敘事方式,導致展覽傾向于展示古代和傳統精致的文物,忽略了當代藝術和更廣泛的地域代表性。因此,博物館在展示中可能缺乏足夠的嘗試來納入不同的當代“聲音”。
下文將通過MFA中國宋代展廳和翁氏家族藏品這兩個例子,詳細分析目前美院是如何根據奧伯漢德的第二框架,通過陳列方式來組織中國藝術藏品的,并反映其局限性。
中國宋代展廳
在西方的公共博物館中,亞洲藝術藏品,如來自中國和日本的藝術藏品,都有其獨特的展示方式。這種方式不同于西方藝術史博物館百科全書式的陳列方式,后者通常采用從古典到現代的時間順序。中國宋代展廳代表了西方博物館的一種典型陳列方式:以一個時代和主題為中心,將文物和繪畫進行綜合陳列。MFA精選的宋代藝術品代表了中國古代藝術的全部遺產。
2016年,隨著木雕《觀世音菩薩》修復保護工作的完成,波士頓美術館向公眾開放了中國宋代展廳,展示了美術館館藏的長卷《宜興風光》、《九龍圖》、汝瓷等中國藝術瑰寶。在一次公開講座中,中國藝術館資深策展人白鈴安博士(Nancy Berliner)談到了選擇宋代藝術作為展示中國藝術的代表的原因,因為宋朝 "被認為是中國藝術的黃金時代,標志著中國歷史上一次重要的美學革命"。
觀音菩薩,中國,金代,12世紀早期,木質(泡桐),多色和鍍金,圖片來源:波士頓美術館(MFA)
展廳以木雕《觀世音菩薩》為中心。這是繼20世紀50年代的保護項目之后,首次以完全復原的形式展出。外交部宣稱,該展廳的設立是為了鼓勵游客觀賞藝術品,并坐下來感受藝術家希望通過觀音像傳達的慈悲之心。畫廊由館長設計,創造了一個思考和沉思的空間。大西洋彼岸的游客可以坐在椅子上欣賞宋代的內省美學觀念——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哲學。
這是一次向西方觀眾展示宋代中國佛教、哲學和藝術技術高度融合發展的機會,也是展示雕塑、宗教、書法、陶瓷和其他作品高度融合的機會。通過播放誦經聲和語音解說的互動裝置,MFA試圖以“新博物館學”的形式與當代觀眾產生共鳴。這種移情行為有助于博物館去規范化,并挑戰有害的陳規陋習,如早期西方博物館的藝術史崇拜模式。同時,MFA對觀眾的觀看和思考方式進行了約束。這些限制微妙而無形地存在于忽視豐富藏品的內容和東方主義博物館模式的挑戰之中。
展覽現場,圖片來源: 波士頓美術館(MFA)
在中國宋代展廳中,展品的選擇主要強調古代性和精致性,很多藏品都受到限制。僅以宋代來代表五千年綿延不斷的文化,這種以偏概全的做法值得反思。
在這里,中國藝術是建立在20世紀初西方收藏家的品味和21世紀西方策展人的審美之上,為西方公眾服務。例如,觀音雕塑就是MFA在20世紀20年代購買的。事實上,在整個20世紀,MFA有影響力的人物,如費諾羅莎和收藏家畢格羅,都對中國唐宋藝術深感欽佩。他們還對日本的誘惑和異國情調著迷,并因此信奉佛教。正如我在前面所強調的,費諾羅莎和畢格羅對佛教的品味和迷戀極大地影響了美院對中國藝術品的選擇。
中國宋代畫廊就像一個微縮城堡,滿足了西方人對東方文化的好奇心。然而,它可能忽略了中國當代藝術的現實意義和更深層次的文化背景。東方主義的挑戰成為博物館展示中的一個棘手問題。19世紀,美國博物館在亞洲藏品的管理和空間設計中廣泛使用了東方主義,至今依然存在。愛德華·薩義德認為,東方主義實際上是“西方對亞洲的觀念、形象或想象”,這些想象后來證實了歐洲中心主義和對東方的低估。
雖然前面提到費諾羅莎將希臘羅馬藝術等同于東亞文化,但費諾羅莎東方主義的本質是指“前現代的、神秘的、自然......高度審美化的、與西方現代社會對立的”等特征。他將東亞藝術還原為純粹審美的、普遍的、非政治的傳統和文明。東西方藝術的二分法將西方藝術與強大、科學和現代的優越文化并列,將東方藝術置于陳舊、迷信和裝飾性的次要地位。例如,在中國宋代展廳中,MFA重點展示了中國古代輝煌的藝術和古典文明。
基于西方宗教習俗和社會規范的歐洲中心主義偏見影響了這些圖像。這反映在MFA圍繞東西方二分法的空間布局上。不難看出,亞洲地區的展廳彼此相鄰,給人一種博物館具有多地區、多樣化展示的錯覺。在二層平面圖中,盡管宋代展廳位于入口左側的274廳,但地圖的布局順序卻從右側的古希臘和羅馬藝術(206廳)開始。接下來是美洲藝術(232廳)。不出所料,歐洲藝術(250廳)占據了以歐洲為中心布局的中間展廳,可與任一展區相連。美國收藏展廳(258廳)對面是當代收藏展廳。最后,右下方是亞洲藝術(271廳和280廳)。觀賞順序主要是從亞洲藝術、古希臘和古羅馬等邊側展廳向中心的歐洲藝術展廳發展,遵循“黑格爾從象征性文化(東方語境)到更現實的表現性文化(西方語境)的演變過程”。
波士頓美術館2層平面圖,圖片來源:波士頓美術館(MFA)
必須承認,中國宋代畫廊向西方公眾展示了中國最杰出的藝術遺產,但一個多世紀以來,以歐洲為中心的做法仍然潛在地存在于目前的MFA。亞洲藝術藏品,如中國藝術品,在博物館藏品中仍處于非西方和邊緣化的背景之下。
翁氏家族中國繪畫收藏:巖石藝術
在波士頓美術館豐富的中國藝術收藏中,除了像中國宋代展廳那樣選擇某些典型類型的藏品來代表某一特定地點或時期的全部藝術遺產之外,還有一些藝術品是通過特定的捐贈者或團體來展示的——以限時展覽“翁氏家族中國繪畫收藏展:巖石藝術(The Weng Family Collection of Chinese Paintings: Art Rocks)”為例。
翁氏家族中國繪畫收藏展現場,圖片來源:波士頓美術館(MFA)
翁萬戈捐贈的藏品展出時間為2018年至2021年,是“MFA歷史上最大的中國書畫捐贈”。他的390多件藏品由其家族六代人購得并傳承至今組成,涵蓋了書法、繪畫、拓片、織物等。翁氏的收藏填補了MFA中國近現代書畫區的空白,主要集中在明清時期。與常設展覽不同的是,這些藝術品會定期輪換,以確保參觀者能盡可能多地欣賞到不同的中國藝術作品。
巖石藝術作為第三次輪展的主題,展現出中國傳統文人的喜好——探索丑的美學。展覽中展示的自然形態的巖石是整個宇宙和生命的縮影,代表了中國哲學。
展覽現場,圖片來源:波士頓美術館(MFA)
盡管內容豐富,但畫廊的面積限制了展覽空間的設計。這是一個不規則的房間,三面墻都有門。在與MFA工作人員的交談中,我了解到由于空間的限制,策展人白玲安博士(Nancy Berliner)并沒有設定參觀房間的順序。盡管這個展廳可能無法完全囊括中國現代文化風格的廣度,但這些限制卻成為了一次更有針對性地展示的機會。策展人設置了一面“Z”形墻來釋放出更多的展覽空間。通過花窗模仿江南園林的景致,與翁家在常熟的園林式祖宅遙相呼應。
展覽現場,圖片來源:波士頓美術館(MFA)
展覽“巖石藝術”(Art Rocks),聲稱展品均來自于翁氏家族的收藏。然而,在與工作人員的采訪中,發現有些作品來自翁氏以外的私人收藏。展覽還展出了其他文物,如漆器工藝品和書法工具。例如,展覽展出了一支墨條和一個盛放書畫工具的盒子,這些都是中國近代的日常用品。翁氏家族的藏品引發了關于何為“藝術品”的爭議性討論和語境化挑戰。雖然有些物品在中國文化中并不只具有審美價值,但當它們被陳列在博物館和西方藏品中時,它們就成了“藝術品”。
“藝術品”一詞的定義和使用存在爭議。這些展出的物品是考慮了本土觀點還是亞洲觀點?不同的觀眾會如何看待它們?在展示藝術之美與提供充分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之間取得平衡是很困難的,尤其是對于那些已經脫離了其原有亞洲背景的文物而言。這個問題也與文學收藏中更普遍的問題有關,因為“藝術”標簽的廣泛使用往往會掩蓋其復雜的文化歷史。在西方的收藏和展示中,由于擺放位置的變化,物品和亞洲藝術品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在《亞洲藝術情緣》一文中,Brodie和Doole解釋道:
在西方的收藏和展示中,藝術品和亞洲文物的界限是模糊的。從根本上說,“藝術”意味著技藝,因此“藝術品”是一件精雕細琢的物品,有良知的博物館專家可能會這樣看待它。然而,對于收藏家來說,“藝術品”往往意味著人類創造的偉大的、也許是超凡脫俗的美,是天才的杰作,盡管我們無法用任何有用的方法來評價其真實性。
空間上的限制和對象在語境化方面的挑戰并沒有阻止策展人的腳步。 相反,我們可以看到,美院的策展人正試圖從更實際的角度來探討亞洲藝術,尤其是中國藝術。
在21世紀,隨著地緣政治的快速變化和亞洲經濟的崛起,亞洲藝術的收藏、展示和重新定義都受到了影響,類似于博物館的美院需要迅速轉型。博物館需要批判性地思考自身,以及它所延續的以西方為中心的對亞洲的理解。僅僅依靠單一的框架理論(如新博物館學)可能是不夠的。
MFA和其他受制于西方藝術正統觀念的博物館需要探索新的博物館模式,以適應當今的變化,比如“允許辯論和再創造(奧伯哈特理論的第四框架)”,或者提出一種創新模式,利用各種觀點,展示“現代”博物館界限之外的藝術作品。人們認識到,在西方博物館展示和介紹非西方藝術藏品對于促進文化多樣性和全球互聯互通是至關重要的,無論是通過防止歐洲中心主義,還是通過增加亞洲專業人士對西方博物館的參與,讓他們能夠展示更真實、更平衡的觀點。
撰文:余碧瑤 Katie,自由撰稿人
版式設計:熊楊
審校:朱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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