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愛玉
▲鄭懷興先生2013年留影(攝影 蘇濱)
2023年最大的憾事是:沒能及時探望懷興老友。國慶節,女兒責怪我沒給燕英大嫂打個電話,探問懷興病情。現為全職保姆的我,只能在暑假回老家時,才與懷興夫婦晤面;或者得知他們在福州二女兒家時,我就能從東街口出發去串門。
國慶節了,在外地工作的女兒一家也在福州了,我們一家人就決定一起去拜訪懷興夫婦。但燕英大嫂告訴我:她帶懷興在西安治病,估計十一月回莆田學院三女兒處調養。全家人就決定在元旦放假三天,一起去莆田探望懷興夫婦。想不到12月13日就收到懷興駕鶴西去的噩耗,全家人悲痛不已。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機會拜讀懷興發來的文章,以及全國各地名人評他的劇本之類的好文了。以前懷興每每發這樣的“劇評”給我閱讀,我都仔細地看了幾遍,非常敬佩那些文學大家的文采。無奈我這文學“白丁”,表達不出贊美之辭,每次都只在微信上發圖豎大拇指點贊。
如今12月13日,成為我揮之不去的陰霾。那天,我提早到幼兒園接孫女回家,又給我兒子連打了幾個電話。晚上十點多他加班回家,我非常生氣地責怪他沒接電話。當我把這個噩耗告訴兒子,他顧不了時間已晚領導要休息,立馬給他的領導打電話,表示明天要請假陪父母回家吊唁。領導不批,他坐在飯桌前哽咽許久吃不下飯。第二天,我凌晨四點多起床,乘首班動車回仙游,與退休在家的弟弟一起去吊唁懷興。
壹
“攀” 懷興
到懷興家時,我和我弟在吊唁名冊上寫上“朋友”關系,許多熟人都很驚訝我們理工家庭的平庸人怎會攀上這頂級戲劇家朋友?這“朋友”就是我家一對兒女“攀”上的。
三十多年前,縣博物館每逢春節都有“字畫展”,對文藝蒼白的理工家庭,很想去欣賞、去感受。所以,我和兒女就逢展必到。當時懷興夫人是博物館的會計,全家都住在博物館。記得第一次去觀展時,我那上幼兒園的女兒就粘上了懷興家四個聰穎的千金了。從此之后,每逢我夫婦下鄉或出差或寒暑假,我女兒就不肯到幾個親戚家去,而是吵著鬧著要到“四個姐姐”家。
我女兒上初中了,她又自作主張地經常帶著上幼兒園的弟弟到懷興家“白吃”“白喝”“白住”。“四個姐姐”又成為她姐弟倆的義務教師。其中一個“姐姐”經常到附近的國畫研究所學畫,姐弟倆成了“小跟班”。無意插柳柳成蔭,姐弟倆的畫藝雖沒“成蔭”,但我女兒初中時的兩幅畫在省少年畫展上得獎,我兒子高中時的“圖畫”科作業《三坊七巷》,被美術老師貼在福州高級中學的校刊上,被福州日報的某記者看到了,意外被日報刊登了。那年元旦后,兒子回校上課,美術老師叫他幫忙找那天的福州日報,老師要收藏。兒子掛電話叫我找,我方知犬兒畫作登上《福州日報》。姐弟倆從來沒花錢學畫,有點畫技,全憑當“畫畫姐姐”的小跟班而得。
自我家兒女白吃、白喝、白住地攀上懷興這家“朋友”,至今已三十多年了,兒女經常回憶在懷興家的溫馨日子。
貳
“騙” 懷興
12月30日,我帶著女兒、女婿及一對外孫回仙游老家與我老公會合,先去探問燕英大嫂。但她下午就回廈門女兒家,我們又非常遺憾沒能去懷興墓地拜謁。
女兒邊開車邊念叨姐弟倆小時候在懷興家的往事。上世紀八十年代,生活很貧窮,懷興夫婦倆工資加起來才百來元,糧食憑票供應,上有快百歲的奶奶,下有四個女兒,老家還有個需資助的弟弟,懷興家生活之清貧可想而知。
我女兒回想說:“小時候在懷興家,開飯時,懷興伯父或燕英伯母總是說‘阿鋰’個頭最小夠不著飯缸高,我幫你裝飯”。然后把最濃的稀飯裝給我吃。逢煮湯面時,把稀有的幾塊肉末、幾個花蛤和濃面條裝給我吃。我吃得比四個姐姐好,他家飯缸再高,我若踮踮腳還是夠得著,還能裝得上,但他倆每次都替我裝,我也貪吃,假裝個子夠不著飯缸‘騙’著讓他們為我裝飯。”
每逢春節前夕,他家按風俗也做年糕類、紅團、白糕、白粿,也炸豆腐,孩子們都想吃,懷興的“牛腳”奶奶(老奶奶清朝時裹著腳,整個腿腳就很像牛腿腳)就會隨時分一些給這些孩子吃。女兒說:“我是分最多的一個。這樣三頓時,飯就吃不下了。懷興給我裝飯時,我就‘騙’他:如是‘菜飯’我就說太咸了或太淡了,不想吃了。他會說‘嘗一下,若太淡,加點醬油,若太咸加點開水’。其實,我都還沒吃,哪來‘咸或淡’,只是‘騙’他而已。如是‘地瓜粥’我就說太涼了或太燙了,不敢吃了。他又會說‘剛剛好,剛剛好,吃一碗,不然會餓壞了’,不管懷興怎么動員,我就是不吃。”
▲2017年鄭懷興老師與林燕英師娘在臺北101大樓內合影
(供圖 吳秀英)
女兒繼續說道:“小時候我總覺得懷興家的飯菜都比我家好吃,所以在家都是被罵著吃一小碗,而在他家都是搶著吃好幾碗。不吃的時候,“騙”著懷興,就是不吃,然后燕英會說‘興阿’肚子是“泔水桶”,咸、淡、冷、熱、酸、甜都裝得下,你們不吃的讓他全包。等下我餓了,太奶奶給我年糕吃,我都是這樣‘騙’著懷興,不吃飯,空著肚子吃年糕。看見最小的姐姐有件新衣服,我就說我很冷,懷興伯伯、燕英伯母就拿那件新衣服借給我穿。”
我記憶猶新,第一次女兒自鳴得意地回家敘述“騙”懷興的過程,我警告她別幼犢不識虎,懷興什么智商,你“騙”得了嗎?你騙得了他,你會成“小李杜”“大李杜”!女兒當時年幼,也不懂此理,每每“騙”過了,都會回家炫耀一番,所以此“騙”全家人都記憶猶新。
叁
敬懷興
懷興是全國戲劇界泰斗,但從來不自高、不自大,非常低調,與人為善,凡事替別人著想,換位思考,不強加于人。
記得1997年的一天,他平生唯一一次掛電話很謹慎地問我,“能不能幫忙一件事?”我好納悶:“都是我家有事求他幫忙,今日何由他這般說話?”我催他快道緣由。他說縣大劇院要翻蓋,劇團里人人各顯神通,集資籌錢。沒人給他派額,但他自感要出點力,又不想向“權富”開口,就悄悄問我。怕如果像有的官吏那樣,拿著發票直接到我單位要錢、要報銷,會被我這不諳人情世故的“機械化”“鐵公雞”拒絕,會很尷尬,所以先私下問問。像這樣的頂級專家,并且是為公籌資,我能不想方設法?我說:“鄉鎮有收點教育附加費,但我鎮教師多、工資開支大、入不敷出。”他馬上插話:“我知道,我知道,原來還欠債很多,不為難你了,不為難你了。”我說:“蓋劇院是公益事,演你的劇本,我看過幾折,都是抨時弊、傳孝道、歌忠臣、頌英雄、愛祖國、愛人民,劇院也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教育附加費擠點去支援,也是合理的公對公支出,一點都不為難,但實在是囊中羞澀,不能添磚加瓦,只能支援點。”他非常高興地說道:“很好!很好!有一點點都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他這樣體諒我的難處,一點都不為難我。這就是他令人敬佩的為人之道!
1999年,縣里要舉辦建縣1300年縣慶,我參與挖掘縣史的閃光點,用于展示。我們幾個小公務員到懷興家拿幾本劇本出來展覽,他沒拿,他說寫幾折小戲,不足炫耀,你們去找找我老師陳仁鑒的劇本展覽。我說以前可能對這類檔案沒那么重視,檔案館里沒有這類存本,而你的劇本是戲劇瑰寶,拿出來給來自世界各地仙游籍華僑,來自全國各地的鄉親欣賞欣賞,也是一件弘揚優秀文化的功德事。在我們軟磨硬纏下,他拿出了《左宗棠》《新亭淚》等幾本手稿供展覽,還吩咐道:“展廳面積有限,幾本粗稿不要占顯眼的大展柜。”這樣的尊師、為人之大德,能不令人敬佩!
肆
頌懷興
懷興是個值得傳頌的人!
他從來施恩不求回報。當年我那一對兒女多年寒暑假賴在懷興家白吃、白喝、白住,當時他家經濟比我家還拮據,但每次我們拿點糧票、伙食費給他家都被拒收。他總是說:“我家七口人,每人少吃一瓢,就夠你孩子撐飽,他們在這里,我家也沒多放米、多煮菜,只是多加點水而已。”就這樣我家占了他家這么多年的便宜,我這平庸人家又無以回報。
▲2022年鄭懷興老師在家門口賞花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家遇到一件事多次辦不成,想想我們只認識懷興這個最高層次的朋友了,我就厚著臉皮大中午跑到他家求助。他正端著“大海盆”(大飯碗)在喝粥。我也不顧禮節地說明來意,“咯”地一聲,他馬上放下“大海盆”,說道:“我馬上打電話。”這時我才醒悟是大中午,他飯吃一半,我真過分,連忙說:“吃完飯再打,吃完飯再打。”他說:“我們吃飯時,對方也在吃飯,剛好有在,找得著,等吃完飯,可能他就下鄉去了,找不到他。”(那時鄉鎮領導沒手機,沒BB機,只有鄉鎮政府機關有部座機)。掛完電話,懷興說:“對方答應,晚上馬上開黨政會議落實。”就這樣,把我家的事一下子辦好了。事后,我弟提著自家種的五斤白曬花生去感謝他,他夫婦說啥都不收,他們說那是“舉手之勞,不足感謝”。懷興就是這樣施恩不圖報的人。
幾十年來,我的兒女都為人父、為人母了,我的弟弟也退休了,我們又舉家遷福州了,只有暑假或春節回老家時,有幸拜訪偶爾在老家的懷興夫婦倆。如果我們帶盒茶葉或一點零食,懷興都是回送我們很多建寧蓮子(他二女婿家的特產),我們方言叫“送菜回豬腳”。這樣施恩不求報之人值不值得傳頌?
伍
學懷興
我家高攀上懷興這家朋友,幾十年來,深知他不貪財色、與人為善、高才低調之優良品質,所以,每每教育兒孫要向懷興學習。
學他博學多才:他已是戲劇泰斗了,我們每次拜訪他時,他不是在寫作,就是在看書,或與人討論劇本或與演員在商討劇情,總之沒有一次看到他在閑玩。
學他平易近人:我這平庸的朋友,每次到他家,他夫人在樓下嚷著,“興阿”,愛玉來看你了,他都會從書中,戲中停下來,咚、咚、咚下樓陪我坐一會兒、聊一會兒。所以,我這文學白丁也成了他家幾十年的朋友。
學他清正廉潔:寧窮不愛歪財,有一小部分文人借機融資出版作品、辦展覽,懷興從來不。他出生貧苦,當過兵,還當了一段民辦中學老師,家里上有百歲裹腳的老奶奶,中有需資助的弟弟、下有四個讀書花錢的女兒。這般家境,從來沒聽過,沒見過,他叫誰資助他出版作品,捐資排戲等等。只知道,有出版商要求他改些劇情,給他豐厚的稿酬,出版他的作品,他認為不合情理,有傷風化,亂綱亂紀的,他都不接受,都遭到他的嚴辭拒絕。
學他孝老尊師:他的奶奶活到百歲,懷興作為孫子,孝養她幾十年。以前在他家,經常聽他奶奶使喚懷興干這干那,懷興都是有喚必應,經濟困難成那樣,有人會把老人當累贅,懷興卻把奶奶當菩薩供。每餐第一碗飯,總是先給奶奶盛著;每逢過節買布裁衣,第一件考慮的是奶奶的。懷興的老師陳仁鑒,其一小兒子陳紀建是我小學的同學,又是我隔壁村的,以前經常聽他說起懷興謙遜地拜師,真心地尊師,說其父生病期間,懷興怎樣日夜照顧,端茶端水等等。足見他尊師之厚德。
今天剛回老家奔波一天,很累很困,本要早早休息,無奈在床上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懷興博學、寡欲、高德、低調的點滴往事,因為我才疏學淺,無法描寫出他的善言善行,但眾人都會口口相傳,傳頌懷興的功德。
愿懷興在西方極樂世界永享天樂!
寫于2023年12月30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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