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鄰女 白居易
白居易筆下的鄰家少女,年方十五,亭亭玉立,勝過月宮的嫦娥,又如旱地里脫穎而出的蓮花,清新脫俗,讓人難忘。不知如今的她,身在何方?何時才能再見到她倚著碧紗窗,坐在繡床前,輕聲細語地教鸚鵡學語。
當我們踏入青春門檻的紅時候,渴望一陣春風,安慰我們多愁善感的心靈。恰好一個人經過,便記在心里,念念不忘。重情重義的白居易,不僅是唐代的大詩人,更是一個執著的癡情人。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段難以忘懷的初戀。
如果說,初戀是用來回憶的,那么白居易這段長達三十五年的回憶,可謂刻骨銘心,感天動地。讓才子念念不忘的女子,正是他詩中的鄰女,名叫湘靈。
時間追溯到白居易十一歲,那一年,為了躲避家鄉的戰亂,年幼的白居易跟隨母親搬到其父白季庚的任職地——徐州符離。這個寧靜美麗的小鎮,位于今日安徽省宿縣境內。緣分妙不可言,或許是天意不可違,白居易認識了一個比他小四歲的女孩,名叫湘靈。
天真活潑的湘靈,笑起來像桃花一樣燦爛。略懂音律的她,聲音悅耳動聽,宛如山間流淌的清泉。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夕不離、青梅竹馬的一對玩伴,心有靈犀、無話不談。
鄰家有女初長成,十五歲的湘靈,出落得愈發水靈、清秀,無論走到哪兒,都是最美的風景。當時的白居易,年方十九,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正可謂郎才女貌。情竇初開的白居易和湘靈,從此開始了一段馬拉松般的曠世絕戀。
公元798年,27歲的白居易,為了前途離開符離,前往江南尋找叔父。此去江南,山高路遠,每當走到地勢較高的地方,白居易都忍不住登高回望。他知道,身后的路有多長,他的思念,便有多深。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思念的淚水滑落臉頰,在寒風中凝結成冰珠。無論我身處何方,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我深知,當我想你的時候,你會在故鄉的西樓上,獨倚欄桿,深情地望著遠方,想著遠方的我。
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白居易的這段心理獨白,真切地寫出他對湘靈的思念,湘靈對他的牽掛,也從側面說明,他們情比金堅。前往江南的路上,讓白居易苦惱的,不僅是相思,更是他和湘靈的未來。
白居易的母親,封建觀念極深,看不上湘靈的家庭出身,而湘靈自己也為此自卑,感覺自己攀不上白居易。《寄湘靈》、《寒閨夜》和《長相思》三首詩,將白居易的真情寫得淋漓盡致,讓人動容。
當二十九歲的白居易,考中進士,欣喜萬分。他返回符離,滿懷希望地懇求母親,希望她同意自己與湘靈的婚事,不料卻被拒絕。被母親拒絕后的白居易,傷心到了極點,離開住了10個月的符離。在他心里,早已把這個小鎮當成自己的故鄉。
公元804年的秋天,32歲的白居易在長安任校書郎一職。此時的他,打算舉家搬遷至長安。白居易再一次返回符離,懇求母親,讓他迎娶湘靈。白居易的母親,也很執著,在她看來,門戶大于一切,自己的兒子如此聰慧優秀,婚姻豈能兒戲?
白居易的母親不僅再次拒絕了他的要求,還不讓他與湘靈見面。白居易全家遷離,昔日青梅竹馬的湘靈,卻無緣送別。此生,婚姻更無可能。執著的白居易,為了懲罰母親的錯誤,決意終生不娶。
別后八年,白居易的母親不允許他們再見面,甚至不能提起湘靈的名字。無奈之下,白居易將一片深情,化身詩詞。《冬至夜懷湘靈》、《感秋寄遠》和《寄遠》,每一首都催人淚下。
37歲的白居易,在母親以死相逼下,以相親的方式,認識了同僚楊汝士的妹妹,并與之結婚。白居易的思念,從未停止。直到元和七年,他還寫詩思念湘靈。《夜雨》、《感鏡》都寫于這段時間。
白居易被貶江州的途中,與漂泊的湘靈父女重逢,當著夫人的面,白居易與湘靈抱頭痛哭。哭過后,寫下一首《逢舊》。白夫人并未因此生氣,可見其大度,或者也被丈夫與湘靈的深情感動了。
公元811年,不惑之年的白居易,秋日夜雨,獨宿空堂。寂寥的他,想起湘靈,隨筆寫下一段文字,訴說歲月里一段遺失的美好。此詩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描繪出一段深情的愛情故事,讓人為之動容。
夜雨
白居易〔唐代〕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首句開門見山,寫出所念之人,所感之事。沒有刻意的渲染,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更為引人注目。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這四句話形式兩兩相同,情感卻層層深入。
我深深思念的人,在遙遠的他鄉;讓我感懷之事,藏于心底。白居易擅長白描的寫法,樸實的語言,更容易引起情感共鳴。首句提到的思念,以及被隔的遠鄉,都點到為止,留白的妙處,便是給讀者想象的空間。詩人行文至此,框架初顯。雖只是白描圖,線條卻簡潔有力。
詩人未曾提及所念是何人,為何思念她。結在深深腸,突出思念的程度,也并沒有深寫。行文至此,框架初顯。所念之人,隔著遠鄉;所感之事,郁結于腸。與人一個“隔”字,與“事”一個“結”字,仿佛一對戀人被生生分開的感覺。
隔與結之冷,與詩人心中情感之火,形成鮮明的對比。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動詞“瞻望”,打動人心。故鄉遙不可及,明知看不見,卻還是要看。登高望遠,眼不能及,心卻早已飛到故鄉,回到戀人身邊。
虛實結合的詩句里,我們看到了大唐才子的心酸、無奈和深情。詩中的故鄉、人都是客觀存在的。回憶中的往事和肝腸絞痛的感覺,則是主觀的感受。從“況此”一句開始,詩人開始描繪夜雨的場景。
詩人惜字如金,以短短二十個字描寫夜雨,無思,無念,無人,無事,卻有燈、堂、天、風雨。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一個“況”字,畫龍點睛,恰如其分地描繪出詩人的情感深度,內心的情感波動。秋夜以“殘燈”修飾,更能營造出一種深沉、憂郁的氛圍。
夜深燈殘,寂寥的詩人,難以入眠。昏黃的的燈光下,燈芯搖曳,空堂夜靜人傷悲,唯有思念無窮盡。秋天的拂曉,風雨交織,更添幾分愁緒。風雨蒼蒼,情景交融。此刻,詩人的心,早已下起了雨。
“秋天”、“未曉”、“風雨”,融情于景。“蒼蒼”二字,既是對風雨的描寫,更是詩人此刻的心境。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這兩句,未寫一字思念,而又字字深情,句句將詩人的思念之情著色,之前白描的框架已然上好了顏色。
至此,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呈現于讀者眼前。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頭陀,意為苦行僧。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可謂點睛之筆,與開篇的所想之人、所念之事遙相呼應。想忘,卻又難忘,那些思緒總會在不經意間浮入腦海。若非效仿苦行僧研究佛法,又怎么可能忘卻塵世間的煩惱。
蓮蓬易斷絲難斷,白居易與湘靈的情思,何嘗不是如此?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卻在無果的結局中謝幕。此后人生,縱有無數思念,又向何人訴說?
白居易的這首夜雨,秉承白居易之大、簡、妙風格,語言樸實親切,雖寫愛情,寫思念,卻不似尋常愛情詩那樣婉約、纏綿,大氣不失細膩,不事雕琢,情之所至,生之所達,不死不休,生命不止,情思難斷。
整首詩不受束縛,不落窠臼,詩人沒有跟風寫唐代流行的工整今體詩,無比喻,無用典,無興、比之作、用樸實的語言,訴說最真摯的情感,可謂渾然天成。
直到白居易53歲那年,他與湘靈這段長達35年之久的戀愛悲劇,才劃上一個傷心的句號。當時,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滿,返回洛陽,途中他去尋找湘靈,而湘靈卻早已不知去向。那個少年相識的鄰家嬋娟,自此消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或許,湘靈不想成為白居易的牽絆,既然無緣,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吧。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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