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綜合儒、佛、道三家思想,且融會貫通的白居易,終其一生,都在遵循這一信仰。在白居易看來,兼濟之志,在儒家仁政的基礎上,加上黃老之說、管蕭之術、申韓之法;而獨善之心,則主要包括老莊的知足、齊物、逍遙觀念,以及佛家的“解脫”思想。取三家精神之精華,融為一體,正是白居易的獨特之處。
而白居易的兼濟之志與獨善之心,應該以他被貶江州任司馬一職為界限。白居易在被貶江州的路上,寫了有名的放言五首,可謂他的心理成長歷程。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一文中寫道,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白居易務實,他將詩比喻為果樹,情為其根,詩為其苗,聲為其花,義為其實。白居易寫了很多現實題材的詩,反映當的社會政治狀況。他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寫詩的目的,為了補察時政。
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他朋友眾多。忘年之交李商隱,晚年一起交游賦詩的劉禹錫,同科及第、相知近三十年的元稹。眾多朋友之中,最為知心的,非元稹莫屬。
白居易29歲考中進士,公元806年四月,與元稹同及第,當時登第者有十八人,元稹為第一名。才子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的白居易和元稹,為了“新樂府”,并肩努力,被人稱為“元白”。有著“詩魔”和“詩王”稱號的白居易,其詩語言樸實,通俗易懂,感情真摯。
公元810年,32歲的元稹,意氣風發。對于不平之事敢怒敢言,卻也因此被貶。元稹與宦官劉士元發生沖突,被貶江陵。元稹被貶,只是因為彈劾、懲治不法官吏,可悲可嘆。為了元稹,白居易以死上書,雖無成效,卻感人至深。
公元815年,44歲的白居易,宰相武元衡被刺殺,白居易上書,請求逮捕兇手,不料得罪了權貴,被貶為江州司馬。這一年,元稹由江陵貶至通州,任司馬一職。被貶他鄉的元稹,心情壞到了極點,加之重病纏身,心灰意冷。此時,他聽聞好友白居易被貶江州,寫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一詩。詩中寫道:“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初到江州,遠離家鄉的白居易,感慨萬千,讀到元稹寫給他的信,萬分感動。在《與元微之書》中說道:“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
通州與江州,相隔數千里,這在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的古代,再見不敢奢望,書信往來都很困難。山高路遠,音信渺茫。蜿蜒流淌的九江支流湓水,阻隔了白居易與元稹。曾經日日相見的知交,別后只能期待在夢里重逢。
昨夜三回夢見君,是不是因為你也在想念我?夢醒后的白居易,異常惆悵,寫了一首詩,記錄自己的心情: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回夢見君。此時,千里之外的元稹,疾病纏身,夢里卻見不到好友,郁悶傷心時卻收到白居易寄來的書信,欣喜之情難以言表。
對于好友的惦念,元稹的感激之情,在《酬樂天頻夢微之》一詩中寫得真切: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公元831年,元稹在武昌病逝,第二年葬于咸陽。八年后,元稹埋于九泉之下,而白居易也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思念與日俱深,孤獨亦如此。六十九歲的白居易,一天夜里夢到元稹,醒來后寫了一首詩。
白居易《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首聯寫詩人的夢境以及醒來的情景,“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昨夜夢中,攜手同游,一如昨日;近晨醒來,恍如隔世。詩人想起元稹已去世八年,如今自己也已近古稀,眼淚再也忍不住,流個不停,手巾早已被淚水浸濕。詩中的盈,意為充滿,使充滿。
夢里的情景,詩人雖未明說,想必也是異常溫馨,才會在醒來的時候感到強烈的反差。往事歷歷在目,近三十年的知交情誼,讓他們彼此扶持,情同手足。當年長安初見,三十而立的白居易,意氣風發,二十三歲的元稹,也正是青年才俊。
少年成名的白居易,自幼聰慧的元稹,志趣相投,他們為彼此的才華折服。順境時互相扶持,為了同一個夢想而努力;逆境時互相鼓勵、彼此慰藉,成為對方生命中的一束光。
想當年,剛過而立之年的元稹,身兼監察御史一職,離開京城,前往東川。身在京城的白居易,在《江樓月》一詩中,將對好友的思念寫得淋漓盡致: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望君時。今朝共語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詩。離別雖苦惱,卻有重逢可期待。如今,再見無望,白居易內心的傷感,可想而知。
頷聯“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詩人明寫自己多病,好友去世八年,暗寫自己對朋友的思念,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深。此時,元稹去世已有八年,詩人孤獨地度過一年又一年,歲月蹉跎,幾度生病,心中落寞,再無人理解。
漳浦意為漳河,宿草,意為墳墓上隔年的草,這一典故出自《禮記·檀弓》,曾子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詩中的宿草,特指對好友的悼念。
詩人身居漳浦,多次生病,以病弱之身看長安的草綠了又黃,八個春秋轉瞬即逝,沒有老友書信叨擾的人生,尤其孤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小草的生命力向來頑強,人卻如此渺小。垂暮之年的白居易,心中的無力感,越發強烈。
頸聯的生死對比,觸目驚心,催人淚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人死之后,歸為塵土,卻把思念和悲傷,都留給了活著的人,正如元稹與白居易。
生死,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死去的元稹,一直活在白居易的心里,他的精神有了另一種延續;活著的白居易,從未淡忘自己的好友,記憶里的溫馨,給了自己繼續前行的動力。這樣看來,死亡也沒有那么可怕了。這份真情,讓人間多了幾分溫暖。
公元832年,白居易親自為元稹撰寫墓志銘。為表感謝,元家送來六七十萬錢。白居易將這些錢全數布施于洛陽香山寺。信佛的他,希望以此方式為好友超度,祈福來生。
尾聯寫盡了白居易的哀傷,以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奈?!鞍⑿l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阿衛和韓郎相繼去世,你可知道?陰陽兩隔,哪里能知道彼此的消息?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
分離,讓活著的人們更加珍惜相聚的時刻,心與心的距離更為親近;人死后,卻被人慢慢淡忘。果真如此嗎?在白居易看來,元稹一直都活在他的心里。
這世間,唯有真情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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