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播放期間,電視劇《繁花》解讀霸占了各種短視頻平臺,刷手機等于刷《繁花》,我也是前所未有地看到王家衛出來說了那么多話,越來越親民,眼鏡也遮不住神秘感了,而且把消失很久的高曉松都給刷出來了。他說好的文學有兩種,把你掏空的和把你填滿的,金宇澄和王家衛都是能把你掏空的高手,倆人合作負負得正,看完把人填滿了,被喂得飽飽的,倆個文藝大咖,一聯手出了一個這么優秀商業元素集齊的作品。金宇澄說,王家衛導演很厲害,因為小說里很多東西是不能拍的。
這話的確說出了原著黨的感覺,既然太多不能拍的東西,借用金宇澄《繁花》小說寶地,搭建起美輪美奐王家衛文藝商業王國,的確厲害。
原著里核心人物一對朋友兄弟,滬生和阿寶。童年時期,借滬生連起小毛、姝華,小毛再帶出銀鳳、大妹妹、蘭蘭;阿寶身邊的女性蓓蒂、阿婆、小珍、雪芝,人物像串珠也似的,與此同時,歲月也緩緩移進。回到當下,舊人遠去新人來,滬生做律師,認識陶陶、芳妹、梅瑞、小琴,阿寶營外貿,結交李李、汪小姐、葛先生、蘇安、康總、玲子等等。到電視劇中,群像繁杈不提,只保留阿寶一枝。
小說中的歲月和時光氤氳感極強,仿佛放大了生活肌理,事無巨細,于不響處聽驚雷。電視劇則顯得刀光劍影,眾聲喧嘩,時代弄潮,汪小姐講話,江湖再見。
書中除了雙男主阿寶和滬生,以及桃園三結義的庶民賈寶玉小毛之外,各種徐總,康總之流男人,都面目不堪。而如花女子的命運,無一不是凋零。小琴殫心竭慮得到其他女人的丈夫后墜樓身亡;汪小姐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膽包天,思春泛濫,到處借種,最后生下怪胎;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的大妹妹安徽插隊回來賣餛飩,成為上海里弄灰撲撲的背景;蘭蘭、雪芝成為穿紅燙金的合資公司老總太太,靈氣全無;奮斗成一身名牌的女強人梅瑞變成上海最大的女癟三;李李被朋友騙進風塵業,落發為尼;腹有詩書的姝華去吉林嫁朝鮮族男人后癲瘋……還是文革初期生死未卜的蓓蒂的離開最干脆利索,生命靜止在花季,成為阿寶心中永遠的虛位以待。
鴨子也繁花上頭了
在國內時候,鴨子有一搭沒一搭跟著我看了中間幾集《繁花》,上頭了,問我結局,當時我還不知道導演對角色命運的安排,就說,劇中人物下場都不好,樹倒猢猻散,兔死走狗烹,死的死,逃的逃,出家的出家,怪怪胎的生怪胎。鴨子回東京后接著刷《繁花》,發信息說,《繁花》好好看啊,就是想到后面我告訴她的劇情,知道現在的爽是一時的,(心情)有點復雜。我當時已經看完大結局,說汪小姐結局不錯,和書里大不同。她立馬雀躍了。
電視劇中,寶總身邊的女人,除了最白月光氣質的雪芝沒有等到1997之約故去,其他三位結局都比書中要明確地向好,尤其以汪小姐上上簽,化繭成蝶,羽化成仙,從汪小姐,虹口小汪,躍至汪總,雖然和汪總也未必是進了人生保險箱,但九十年代到2000年初年蓬勃向上百舸爭流的大小經濟體中,定有她一席之地,東方明珠的賞燈看花之約,倆人雖然隔著一條黃浦江,但都去了自己覺得能碰到對方的地方,至少心之所至,尤其寶總已經回到阿寶,汪小姐也離開體制內,倆人之間基本沒有什么取舍選擇,排骨年糕還有希望。
馬伊琍在采訪中說,玲子明確地很愛很愛寶總,所以一直抱著一線希望在夜東京等著他,她甚至把角色和演員混為一談地說,我其實完全看不清楚胡歌這個人。劇中玲子其實在為寶總經營一個沒有名分的家,一個避風港,她看起來率領夜東京一票人一天到晚坑寶總吃寶總騙寶總,其實是穩穩地幫寶總守著大后方。大結局玲子終于認清寶總的一線希望是給了汪小姐的,慧劍斬情絲,過海去香港做更大的夜東京,算是釋放了自己對自己的情感囚禁,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何況還是得不到回應的愛。
李李的結局雖然和書中一樣,都是削發為尼,但人物比書中低開低走底色要調高幾度,她離場動線也非常清晰,就是面對,替A先生還債,拿回自己的真實名字,承擔該承擔的法律責任,最后出家。這一切也許A先生落海痛哭的時候,她已經規劃好,此刻只是落實。就像王家衛的經典句式:我不知道怎樣和生活中無法失去的人說再見,所以我沒有說再見,就默默離開了。李李用是出家的方式,和生活不說再見,人生就是一場無言的割舍,李李的下場是最本質,最少彎路的,抵達了不管怎么上躥下跳欲所欲求的人都要去的地方——虛無之境。
《繁花》書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女孩子電視劇版中沒有出現——姝華,姝華是滬生年輕時喜歡的女孩子,整條枝干被放棄了。看新聞說,王家衛的《繁花》電影版,將以滬生一枝花開,很期待,就是下面這些內容一提又是敏感,文革那段歷史現在新聞出版業都提不得,很考眼鏡王的功力。
姝華出身工會干部家庭,家住南昌公寓。她是《繁花》里最文藝的角色,頗有點“林妹妹”的氣質,偏愛法租界的浪漫氣息,喜歡讀西方詩歌。書中這樣寫“兩人(滬生和姝華)垂頭喪氣,朝東漫走,最后轉到思南路。這一帶樹大,相對人少,梧桐葉落,沿路無數洋房,包括阿寶祖父的房子,已經看不到紅旗飄飄,聽不到鑼鼓響聲,沸騰階段已經過去,路旁一棟洋房,估計搬進了五六戶陌生人,每個窗口撐出晾衣竹竿。兩人坐在路邊,一聲不響。姝華說,人與人的區別,大于人與猿的區別……羅蘭夫人臨死前講,自由,有多少罪惡,假爾之名實現。”
這段前情是滬生和姝華走在文革武斗洶涌的上海街頭,居然看到一粒人的眼睛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后的驚嚇和對話。讀古體詩的姝華,出口成章的姝華,引經據典的姝華,跟后來去吉林插隊,寫信給滬生說,不必回信,結束青春情愫,嫁與外族人,再見亦是瘋癲。生于那個時代,那種人性會遭遇無法預估的肢解,命運急轉直下的陡坡,人體機能直接分崩離析。這樣的時代,千萬不要再來一次啊。
寶總的小老弟陶陶,在書中可不是這么想要飛飛也飛不高,止步于蘇州小阿嫂門前的情場流浪漢,他有一個情人小琴。
“陶陶說,小琴太好了。滬生說,上帝發火,算是好的,陶陶最多逃回去,重新跟芳妹太平生活,一般的外插花,等于發一次感冒,總是無聲結束,要是上帝真送來一個不一般的女人,麻煩了,男人開心呀,其實最后,吃足苦頭。陶陶不響。滬生說,不一般的女人,最容易讓男人昏頭昏腦,最后翻船,碰到一個真正的絕品女人,一不小心,日月變色,改朝換代,亡黨亡國。”
這段是陶陶找當了律師的滬生幫忙辦離婚的對話。書中小琴和陶陶這場婚外戀寫得讓人徹骨冰涼。小琴一聲不響做小三,從來不抱怨,從來不逼迫,永遠順從,讓陶陶不要著急,陶陶因為現任妻子芳妹要死要活地鬧煩悶,小琴永遠是撫慰,她說:“芳妹姐姐,確實命苦,結發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每夜想到,老公飽了陌生女人,準備淴浴,預備做種種花頭,做男女生活,這口氣,實在咽不下,我完全理解。講句厚臉皮的話,我寧愿每夜讓姐姐踢、打、罵,我寧愿搬到姐姐房間里,不管做笑落魄、貼身丫鬟、我睏地板,做鐘點工,我同意,每夜服侍大老婆睏覺,倒汰腳水,倒痰盂,樣樣事體,我心甘情愿,我笑瞇瞇。”
老天,也太識大體講文明懂禮貌,史上最有公德心妾心卑微了。男人當然會心甘情愿會被這樣的女人赴湯蹈火亡黨亡國。后來倆人終于守得云開,在律師指導下,技術上讓芳妹對陶陶死心,在離婚書上簽字,野鴛鴦要合法雙宿雙棲的那天,在出租屋里追跑打鬧,樂極生悲,小琴從生銹的陽臺墜落身亡。陶陶還被當成嫌疑犯審查了半天,最后人去樓空,警察交還的小琴遺物時候指著一本日記本,意味深長對陶陶說,看看吧。陶陶這才看到另外一個真實的小琴,一個鄉下來上海打工的心計女孩子,也有喜歡的人,估計物質條件不夠好,對陶陶雖然并看不上眼,但想結婚上岸,鼓勵自己獨孤一味嗲功,溫良恭儉讓,不露聲色,咬牙堅持,日記里說,姓陶的,不懂風情,誰也想不到是她打匿名電話給芳妹把事情挑明,對陶陶忘記交房租也是耿耿于懷。可以想見陶陶讀了日記的通體冰涼,人死不算,之前情分都是一場空,人間沒有真情在。女子管教所的女警察說,男人犯法,一個比一個聰明。女人犯的法,一個比一個笨。聰明就是惡毒,笨就是因為溫情。其實也絕對了,聰明人男女都有。就像魯迅說的,人和人的靈魂是不相通的。
關于這一段,金宇澄說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案子:一個男人(像陶陶)與一女子同居,經常吵架,男人太老實,最后一次發火,把女的掐死了,男的大哭一場,買了內衣等等,給她化妝抹口紅,準備躺在一起觸電死掉,沒想到電線短路,他出去看,房門沒關,鄰居報了警。后來公安把日記本扔在他面前——女人三年同居,一句話不提男的,只是寫“我要掙錢,我要錢,我接客”,原就是坐臺小姐。最后法院只判了男的15年。金宇澄說,這故事打動我,同時覺得,男女關系這種事,你如果往深里想,仍是個謎,真無法判斷,所以他不斷案。
好的小說從來不斷案,誰也能給人生斷案呢。
還是說說電視劇版中繁花女子們都愛的寶哥哥,要嬴就是兩個人嬴,要輸就是一個人輸的寶總,外貿股市地產(種花)一波沒落下的阿寶,電視劇里他除了教父爺叔最親,感覺孤兒似的,住在平飯店,吃在夜東京,晃在黃河路。書中交代了他爺爺是大資本家,爸爸背叛落后家庭,投身革命黨,做地下工作者。所以阿寶是紅與黑都見識過的人,他心中永遠的白月光是13路之花,最后棄他而去的雪芝,隨后再怎么香塵動羅襪綠水不沾衣,其實是自己不肯再給出去的一顆彷徨的心。
他肯定不會是《紅玫瑰白玫瑰》中的振保,為寡母面子,放棄“這次是壞女人上當的紅玫瑰”,一心落聽,早早取了面目平板的白玫瑰為妻,在公事房勤力攀爬,光宗耀祖,抑制自己靈動情感,寧可出去嫖那種很down to earth 的人設。就好像不管多少網紅過手,誰也不會用簡單地用渣男一詞來評價王思聰一樣,人性加出身加經歷,組成一個人行為舉止的合理性,這個合理性包括他的自洽和旁觀者的接納。
劇中爺叔和兩個離婚前妻一起生活,照顧她們的生活責無旁貸,感覺是兩個嬢嬢晚年的福氣。換句話說,教父爺叔所以收阿寶,他是百感交集地看到了年輕的自己,爺叔年輕時候肯定跟阿寶一樣,風度翩翩灑向人間都是模棱兩可,該栽的跟頭比尋常人只多不少,他們有自己跨不過去的過往,自己是自己的囹圄,是所遇到女人的劫數,從爺叔(阿寶)男人手中畢業的女人,造化好的話,從此刀槍不入,鳳凰涅槃,福兮禍兮,如同爺叔和阿寶也是從他們自己的人生學校畢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很難孤立地細胞標本般地做出評價,人是階段動物,一個人你在不同階段的遇到,差異大到可能不是一個人,結果和際遇更加徑庭,我還是同意金宇澄的話,不要以一渣遮百態人生。
后面的私貨:
今天北京下雪了,現在我能看到窗外大樹上的鳥巢,在雪中穩穩地騎在樹梢上。
大吉不喜歡《繁花》,因為完全看不懂。我說你從來不專心看,怎么看得懂。平時家里電視永遠放著各大衛視的電視劇,對于那些不知所以的電視劇,大吉的樂趣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玩手機游戲,一邊聽劇,隨口能猜到下面一句臺詞和情節走向,聰明如她。《繁花》顯然不屬于這樣可以輕慢對待的劇,就是國產劇中這樣的劇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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