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潑婦的柔情
上半年看了一部《漫長的季節》,下半年看了《繁花》,都講90年代。
東北的九十年代是下墜,時代如巨輪,碾壓了這片土地上棲息的普通人。而上海的九十年代是昂揚,搭上時代快車的紅男綠女,被風口刮在半空。有人實現躍升,有人半空跌落。
兩部都好看。但個人還是更愛《繁花》。因為更精致。處處閑筆,處處唏噓。
最讓我驚艷的一場戲,是金美林的老板娘盧美琳,帶著情夫杜紅根大鬧至真園。一個兇悍婆娘,一個地痞流氓,說把人飯店砸了,就砸了。可當李李掏出杜紅根打給寶總的30萬借條,囂張立馬又泄了。
盧美琳下不來臺,質問杜。問急了,杜紅根說:這么多年,你老公在澳門賭博,一路賭一路輸,每次問我借錢,你以為我有什么辦法?!兩人當街大吵,一句攀一句。女人說男人沒本事,男人說這么多年,要不是我,你飯店能開到今天?女人轉過身,心痛委屈全上了臉:“你跟我談過去?你跟我談良心?你要管我,老早就管我了!可你人死到哪里去了!”
寫得真好啊。短短4句臺詞,壓過來的是千軍萬馬的前塵往事,是一個女人幾十年的傷心委屈。
兇悍婆娘,地痞流氓,轉個身就是苦命鴛鴦,天涯失意人。想來也是深愛過的,想來也是辜負了的。后來盧美琳兩口子吵架,她老公罵過一句,有本事你找杜紅根去,那個勞改犯。大概,辜負是因為杜去坐牢了吧。
兩人吵完,女人進了飯店,男人坐上了轎車。昏黃的光側側打過去,那廂盧美琳對鏡痛哭難抑,這邊杜紅跟坐車內沉默不響,眼里嘴角都是痛和無奈。什么叫一個鏡頭拍出人的宿命感,這就是。來回拉著看了好幾遍,每看每唏噓。
還有個盧美琳的鏡頭,就一秒,也特別好。汪小姐的工廠師傅把金老板打傷了,她要打回來。寶總及時出場,說這一巴掌我替她挨了。盧美琳啪一下,就狠狠甩過去了。可是甩完,導演給了一秒特寫,讓觀眾看到,這個女人打完人,臉上全是慘然,好像挨耳光的是她。
是啊。怎么會不黯然神傷呢。別的女人,都有人護著,風雨和耳光都有人擋,唯獨自己,前男友辜負了,現老公不爭氣。
范湉湉演出了這一閃而過的沉痛,戳痛每一個為愛失意的女人。
二、
玲子的癡和醒
汪小姐、玲子、李李,這三個角色,我最喜歡玲子。人物設定也最成立。
三個女人,玲子最普通。汪小姐有給她付房租的禮拜頭爸爸,有失敗了就去繼承海寧皮革城的小魏總,李李有教她真本事的師父兼情人A先生,還有匯豐銀行的3000萬。玲子什么都沒有。阿寶第一次見她,她在電話亭打電話。再婚的父親在問她討錢。她最需要愛,也最缺乏安全感。
汪小姐愛阿寶,是妹妹愛哥哥,少女之愛。李李愛阿寶,是狩獵般的惺惺相惜,情人之愛。唯獨玲子,是普通女子給予一個男人最周全最深沉的愛,妻子之愛。
阿寶每天應酬,完了總要去夜東京吃一碗泡飯。她總是笑著罵著嫌棄著,但泡飯小菜永遠管夠,還精心依著男人口味。阿寶被人撞了,她到處去找撞他的人。催債的人涌到夜東京,她說,阿寶的債我玲子還。她像妻子一樣,為他細心打點生活,為他筑一個大后方。
爺叔說她是討債精,因為她總是變著法子從阿寶這里打秋風。可就這點勢利精明勁,也像極了普通糟糠之妻的做派。她用錢財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壓榨算計,一次一次試探這個男人,試探他有多在意自己,試探他的底線在哪里。與其說要錢,不如說要人,要情,要愛,要在意。
阿寶和玲子相逢于微時,對彼此都有深厚的了解。隨著阿寶一天天的變成了黃河路的寶總,玲子其實很明白,這個男人自己要不到。但她不愿醒。直到李李出現,直到為了那張進貨單,葛老師他們捅破這層紙——玲子年紀大了,阿寶看不上她,她才真正的敗下陣,醒悟過來。
當初東京,日后夜東京,自始至終,玲子對阿寶動的是情,阿寶對她講的是義。對一個沒有對自己動真情的男人用心,那是千心萬心用上去,媚眼做給瞎子看。
就算你把自己祭出去,他也看不見。
玲子的癡,她的醒,醒來后的出走,都是我們這些普通女人經歷過的,也是可學的,所以看來格外親切。
三、
體制的氣味
《繁花》在一些小角色身上,用了綿密的功夫。吳越演的27號金花科長,演出了體制內的魂。
知道什么樣的人,在體制內可以順風順水,一路提拔嗎?不是大家以為的會溜須拍馬,或者像梅萍這樣愛搞小動作的人。真正在體制內受寵,有條件成為政治明星的人,都是被組織認可為“忠誠”的人。而這個忠誠,就是你的自我,思維方式、行事作風,完全跟體制融為一體。將“自我”交給了體制去重塑。吳越的演技真好,她演出了這種忠誠感,一言一行一個眼神,都是組織可以放心的人。
梅萍小動作太多,汪小姐太過于自我,爺叔腦子太活絡,他們都得離開27號。27號,屬于金花科長。
說到體制,還有一處閑筆,體制內的讀者,真該好好學學。就是寶總在爭取服飾公司上市名額時,去有關部門座談的那個演講。從點題到升華,都是經過老法師爺叔的手。編劇寫這一段,應該是花了功夫。要對體制內的文體、報告、做事風格非常有經驗,才能寫得這么好。
具體這里不展開。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完,你至少知道,局里的報告、領導的講話稿要怎么寫。
還有一處體制閑筆。就是爺叔離開寶總那天,對梅萍的突然變臉。借梅萍之口說出金科長不喜歡爺叔的原因,“有事有人,沒事沒人”。其實,這也是一種過往環境給人的基因。
四
情欲的張力
原著的《繁花》,男女關系都是“噶姘頭”。電視劇,是潔本。唯一一個露骨的鏡頭,是陶陶被老婆征繳公糧。看了前28集,阿寶跟三個女人的情感糾纏,也僅限于吃飯、隔著衣服的拉拉扯扯。說實話,不是很好看。倒不是說,要把床鬧折了的橋段才好看。但是,太潔了就不真實。
世間男女,沒有欲的來回,情撐不起來。
光是拍男女之間那些曖昧糾纏繾綣,華人導演里沒人拍得過王家衛。沒有拆床的戲,就不能表現男女之間的那些糾葛嗎?也不是。《花樣年華》拍得多好啊。梁朝偉和張曼玉,弄堂里擦身而過,汽車里挨身而坐,去開個房間也是看小說寫文章。再潔沒有了。可梁朝偉就是有本事,用眼神用肢體,給你一種想象,一個眼神交流,一次擦身而過,就是一次云雨。他們是潔的,但觀眾心里,床已經塌了無數次。
王家衛在繁花里,也安排了很多這樣的情欲閑筆。可惜 胡歌沒有梁朝偉的 性張力。他不粘女人。 他兜不住這三個女人的情戲 。 在李李面前 , 他像個沒長開的高中生 , 在玲子面前 , 他像個做錯事的弟弟 。 稍微匹配的 , 是虹口汪小姐 。 但也還是弱了半截 。
前28集拍得最欲的一場戲,大概是李李一夜被審從派出所出來。阿寶問她,你想吃點啥,李李疲憊的說,我想睡覺。然后,一個在前頭開車,一圈一圈在這個城市兜轉,一個在后座睡得東倒西歪。他從后視鏡里,一眼一眼的看她。城市的霓虹燈,映照著她半張臉。
王家衛拍是真會拍。
所以,這壓根不是拍什么九十年代的上海,改革開放的商戰,這是另一出《阿飛正傳》、《花樣年華》、《葉問》。阿寶就是阿飛,就是周慕云,就是葉問,他們都是飛不過滄海的無腳鳥。
那么的渴望情欲,又那么的怯懦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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