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紅樓夢》里的邢岫煙的這兩句詩,可謂她本人的真實寫照。第五十回里,眾姐妹在蘆雪庵聯句,賈寶玉寫詩“落了第”,被罰往櫳翠庵折紅梅花。櫳翠庵的紅梅,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耀眼,只是大家不喜歡妙玉的為人,覺得她有些怪癖。
怪癖的妙玉,心內青睞之人,除了寶玉,便是邢岫煙了。寶玉以一句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求得妙玉院中一枝紅梅。這枝梅花高有二尺,傍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
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妙玉派老媽媽送來一張字帖,四兒擱在一邊,晚上大家聚會,一喝酒就忘了。第二天寶玉看到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四兒才想起來,把事情經過告訴了寶玉。那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寶玉拿了紙,研了墨,對著“檻外人”三字,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復。心想,若是去問寶釵,一定又要批評自己怪誕,不如去問黛玉。寶玉把帖子裝在袖子里,出門去找黛玉。剛過了沁芳亭,便看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
寶玉問:“姐姐哪里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很是詫異,都說妙玉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卻如此重視岫煙,可見她和我們這些俗人不同。岫煙笑著告訴寶玉原委,言談之中,我們知道了岫煙和妙玉的一段過往舊事。
原來,岫煙曾和妙玉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那時,妙玉在蟠香寺修煉,岫煙家境貧寒,租的妙玉廟里的房子,這一住,便有十年。岫煙沒事便去廟里串門,給妙玉作伴。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之人。若非岫煙主動上門找妙玉,妙玉怎會主動教一個鄉下丫頭讀書識字?
岫煙告訴寶玉,自己所認的字都是承妙玉所授。她們之間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為自己來賈府投親,很久未與她見面。聽說她因為不合時宜,為權勢不容,不想竟然也投到這里來了。如今又天緣湊合,故人重逢,舊日情誼絲毫未改。難得妙玉看重自己,如今竟然比往日關系更好了。
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
寶玉聽完岫煙的話,更為佩服,笑道,難怪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然后把自己遇到的難題說給岫煙,將妙玉的拜帖遞給岫煙看。岫煙上下打量寶玉,說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
至于妙玉為什么自稱檻外之人,岫煙說了原委。妙玉認為,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而后,岫煙提點寶玉,她既稱自己蹈于鐵檻之外,你自稱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寶玉去找黛玉的路上,偶遇岫煙,一番交談,讓讀者知道了岫煙和妙玉的交情。也從側面說明,岫煙經常去妙玉那兒串門,找她聊天。喜歡跟人溝通,熱衷社交的邢岫煙,也讓自己的人生路,越走越寬。
第四十九回,邢岫煙跟著父母來賈府投奔姑媽邢夫人。邢岫煙的出場,是跟薛寶琴、李玟、李綺一起的。她們四人的身份和長相,晴雯的話里展現出來: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紈之寡嬸帶著兩個女兒--大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后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這時候的大觀園,比之前熱鬧了許多。為首的李紈,年齡最大,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云,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加上鳳姐和寶玉,這些人年紀相仿,相處融洽。賈母對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里住幾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的哥哥邢忠,原本就是因為生活艱難來京投奔她的,對于賈母的安排,哪有不愿意的道理?邢夫人將岫煙交給鳳姐,鳳姐考慮再三,將岫煙送到迎春的住處。面對婆婆給出的難題,聰明的鳳姐出奇招,迎刃而解。
岫煙住到迎春那里,倘若以后有什么不遂意的事,被邢夫人知道了,也與自己無關。日后,岫煙回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鳳姐也會按照迎春的分例送一份給岫煙。對于岫煙這個親侄女,邢夫人從此不聞不問。
倒是鳳姐,通過自己的觀察,發現岫煙的心性為人,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憐惜他家貧命苦,比起別的姊妹,反而更多疼她些。
第五十二回,寶玉起身,要去惜春房中去看畫,剛走到怡紅院外邊,遇見寶琴的小丫鬟小螺。寶玉聽說寶釵、寶琴都在黛玉那里,小螺也正要過去,于是改變主意,一起往瀟湘館走去。到了之后,才知道寶釵姐妹在,連邢岫煙也在,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線。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艷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
在這出群戲里,岫煙的筆墨不多,一筆帶過,但卻從側面告訴我們,岫煙經常光顧瀟湘館,且和黛玉熟識,很是投機。喜歡串門的岫煙,很快融入大觀園的生活。
第五十七回,薛姨媽喜歡岫煙的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親自牽線,將岫煙說與薛蝌為妻。薛姨媽與鳳姐商量此事,鳳姐知道自己的婆婆邢夫人,不但自私,脾氣古怪,有些左性,需要從長計議。
鳳姐找機會將薛姨媽的主意說與賈母,熱心的賈母,一口應下來,笑著說,這是極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說了,怕他不依?賈母命人請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著薛家有錢,薛科長得也不錯,自然沒有意見。邢夫人當即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們二人本就貧寒五無依,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薛科與岫煙,兩人在來京途中有一面之緣,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岫煙的父親,是個酒糟透之人,而岫煙為人,與父親天差地別。她能有此好歸宿,全靠自己。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為了避嫌,想要接出岫煙去住,被賈母攔下。自此,愛串門的岫煙,在大觀園里過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一個小姑,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
也是在五十七回,寶釵來瞧黛玉,岫煙也來瞧黛玉,去往瀟湘館的路上,兩個人相遇了。看到岫煙衣著單薄,寶釵問道:“這天還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岫煙低頭,沒有回答。在寶釵追問下,才緩緩說出實情。
原來,岫煙每個月的二兩銀子,邢夫人讓她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自己要用什么,用二姐姐的就行了。只是,迎春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根本無暇顧及岫煙。迎春屋里的那些媽媽、丫頭,沒有一個是省事的,一個個牙尖嘴利,別說使喚她們了,每過三五天,岫煙反倒要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
岫煙一個月二兩銀子尚且不夠,如今又少了一兩,她只能悄悄地將綿衣服當了幾吊錢。寶釵囑咐岫煙,回去讓丫頭悄悄把當票送來,自己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她。這么冷的天,早晚好穿,受涼了可不好。寶釵問岫煙當到何處,岫煙說是‘恒舒典’,在鼓樓西大街。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伙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因為寶釵和岫煙都來找黛玉,兩人相遇,寶釵知道岫煙的窘迫處境,因而幫助岫煙。倘若岫煙沒有遇到寶釵,衣衫單薄的她,依然會像往常一樣去瀟湘館,找黛玉聊天,談笑。她從未因自己的寒酸而自卑。
第五十一回,平兒拿出兩件衣服,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半舊大紅猩猩氈的給襲人,大紅羽紗的,準備叫人給岫煙送去。昨天那么大雪,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白雪,雪中紅梅一般亮眼。大家穿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只有岫煙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讓人憐惜心疼。
覺得岫煙可憐,是平兒自己的感覺。而岫煙自己,卻從未有卑怯之感。被平兒說可憐見的那日,岫煙身穿舊氈斗篷,與大家談笑風生,以‘紅’字作韻,作了一首七律。當時,寶釵提議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岫煙作‘紅’字,李紋作‘梅’字,寶琴兒作‘花’字。比起才女薛寶琴,岫煙的梅花詩,絲毫不落下風,甚至更為瀟灑。
詠紅梅花得“紅”字 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蘆雪庵姐妹一聚,開心之余,還有一個小插曲。平兒的蝦須鐲,丟了,不知被誰拿了去。岫煙的丫頭篆兒,竟然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大家的潛意識里,因為篆兒窮,沒見過,自然忍不住拿走平兒隨手一放的金鐲。
一番調查,水落石出。原來是寶玉的丫頭墜兒,偷拿了平兒的蝦須鐲。自始至終,岫煙都未說一句話,有大智慧之人,大抵如此。岫煙沉穩持重,她調教出的丫頭,一樣安穩自重,甘守清貧。
有一次,鳳姐讓平兒取出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斗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五件衣服,包好讓豐兒岫煙送去。岫煙沒收,卻給豐兒一個荷包。
有人說,岫煙辜負了鳳姐的一番苦心;也有人說,岫煙自尊心強,不愿意接受施舍。其實,對于鳳姐的好意,岫煙心知肚明。她不收,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她如今的身份,除了是邢夫人的侄女,還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她總要考慮薛家的面子,寶釵的面子。
邢夫人對待岫煙,只是礙于臉面,并無真心,迎春更不能指望,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匱乏,無人照管,岫煙又不與人張口,寶釵暗中體貼接濟。當日岫煙典當衣服被寶釵知道后,對岫煙說過,缺什么東西派丫頭跟她要,言語中流露出要岫煙靠薛家生活。岫煙沒有收鳳姐的衣服,這番苦心,聰明的鳳姐一猜便知,此后更加看重她了。
岫煙常與探春聯系,書中并未明寫,但是從探春送岫煙玉佩這一點,也從側面印證了岫煙常去探春的住所,兩人相談投機,否則探春也不會贈之以玉佩。
至于湘云,更是為岫煙打抱不平。可見岫煙的性格、為人,也是湘云所欣賞的。湘云知道岫煙將典當棉衣的錢,給迎春的婆子們打酒買點心,動了氣。湘云說:“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
愛串門、善于社交,加上高情商,才讓岫煙的路越走越寬。她小時候,家境貧寒,家里根本不可能給她找家庭教師,教她讀書識字。在那個年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待她的,是女工。岫煙主動結識妙玉,在相處過程中,學習她的言談舉止,岫煙身上那份淡定、從容,閑云野鶴般的氣質,何嘗不是受了妙玉的影響?
從識字到讀書、寫詩,知識的大門一旦敞開,岫煙的面前,便是更為廣闊的天地。愛串門的岫煙,在大觀園里主動結識了黛玉、探春、湘云和寶釵等諸多姐妹,她慧眼識珠,主動結識優秀之人。
擁有大智慧的邢岫煙,讓自己成為大觀園里一道獨特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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