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榮幸在這里演講,在這個演講中,首先我要和大家討論的話題是,為什么現在中國學界又要來談論“何為中國”?
也許大家都注意到,2011年我出了一本書叫作《宅茲中國》。在這本書以后,2014年我又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了一本《何為中國》。最近,在香港中文大學又出版了一本《歷史中國的內與外》。這幾年,總共寫了三本有關“中國”這個概念的書。在出這三本書的幾年里,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中國”成了一個話題,討論得很熱烈。過去我們大家覺得,“中國”是一個不言而喻、不需要討論的概念,我們寫中國文學史、中國思想史、中國宗教史、中國通史,似乎很少專門去討論“什么是中國”,可是最近幾年,大家也看到,除了我寫的這三本書以外,有很多關于“中國”的書出來。比如考古學家許宏,他寫了一本《何以中國》,他是討論早期中國怎樣從一個滿天星斗的格局,逐漸轉向月明星稀的格局,在這個月明星稀的過程中,“中國”怎樣浮現出來?大家也知道許倬云先生,許先生在前年出版了一本書《說中國》,討論中國這個復雜共同體在歷史上的形成背景,《說中國》這本書原來的書名叫《華夏論述》,許先生最初要求我給他寫“序”,我后來就給他寫了個“解說”,這本書出了以后影響很大。另外,新加坡資深學者王賡武先生也寫了一本《更新中國》,其實,這本英文版書名是Renewal(更新),但中文本就特意改成了“更新中國”。另外,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去年出版了劉曉原的《邊疆中國》。我的老朋友李零也在三聯書店出版了四卷本《我們的中國》。你們看,這個“中國”就成了討論的大話題。
可是,為什么“中國”或者說“何為中國”這個話題,現在這么引人注目?讓我簡單地回溯一下歷史。
一
在歷史上,古代中國人常常覺得自己是“天下”,雖然有華夷之辯,但是總有天蓋地覆的感覺,“至大無外”呀。那么,什么時候中國人開始要討論“中國”?什么時候中國人不得不重新討論“何為中國”?我覺得有三個時代,中國人特別熱衷討論“中國”。
第一個時代是北宋。我一直覺得,從安史之亂的755年到澶淵之盟的1005年,這整整兩個半世紀,實際上是中國史非常重要的一個分水嶺。大家如果看澶淵之盟之后的思想界,可以注意到,突然出現了很多討論“中國”的文字。其中,最典型的是所謂“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寫了中國歷史上第一篇用“中國論”這樣的名字來命名的文章,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看一看石介的《中國論》,就知道對于“中國”的焦慮在他的心目中是怎樣的。同時大家也可以注意到,關于“正統論”的討論在當時也是非常熱鬧,大家都知道的文學家歐陽修寫了《正統論》,他的一些朋友,就和他反復論辯誰是正統?誰是中國?誰是華夏文化的代表?同樣,大家也會注意到,這一段時間“春秋之學”非常興盛。所謂“宋初三先生”,就是孫復、胡瑗、石介他們這些人,為什么對春秋之學非常重視,在春秋之學里又為什么特別注意“尊王攘夷”這樣的觀念呢?
顯然,他們針對的是當時北宋面臨的危局,也就是北宋疆域縮小了,強鄰出現了。錢鐘書先生有一個著名的比喻,說到了宋代,本來的八尺大床變成了三尺行軍床。中國由原來大唐帝國時代無遠弗屆,突然縮小到只有漢族為主的這么一小塊地方。那么,這個時候就出現了內外的問題,北大的鄧小南教授在《祖宗之法》一書里說,胡漢問題在北宋似乎消解了,可是我補充一下,胡漢問題又從原來的內部問題,變成了外部問題,也就是華夷問題。大家回看歷史,在唐五代,在中國這塊地兒上,胡漢雜糅非常普遍。我舉幾個例子:白居易祖上是漢人嗎?白居易的祖上不是漢人。劉禹錫是漢人嗎?劉禹錫也不是漢人,祖上是匈奴人。晚唐時代,有好幾個宰相,都有胡人血統??墒?,到了北宋,這些族群都融入了漢族中國,很多人追溯祖上,就往往說“太原人也”“大名人也”“洛陽人也”。似乎到了北宋,疆域之內基本上都成了同一性很高的一個族群。這種胡漢問題在內部似乎已經解決了,可是,在外部,遼、夏、大理、高麗環繞,卻成了嚴重的華夷對峙。也就是說,外部有強大的對手,因此,宋代君臣內心焦慮就很厲害。所以,到了澶淵之盟以后,北宋基本穩定下來,大宋與大契丹并立共存,這個時候,誰是“中國”,誰是“華夏”,誰是“正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問題。
正是因為如此,在整個北宋,“中國”的名實之辯,就成了一個問題。大家都在反復討論,怎樣的是“中國”,誰應該是“中國”?在當時,大宋面對的強敵是契丹遼,遼國比你還強大,你不承認他也是正統?我說一個故事,當時,遼國與北宋打交道,說我們往來國書里面,彼此稱北朝和南朝,國書里面寫北朝皇帝致南朝皇帝,怎么樣?如果是北朝皇帝致南朝皇帝,那就可以說是“一個中國,各自表述”??墒?,北宋皇帝下令叫大臣們討論,討論了半天,大臣們決議說,國書還是要用大宋皇帝致大契丹皇帝,因為我們跟你們不是一個中國,你們是契丹,我們叫大宋,這仿佛就是“一邊一國”了。這里面表現的北宋君臣的“中國”觀念,就是嚴分“華夷”。如果你研究中國思想史,討論北宋為什么會出現道學?其實,跟這種對“中國”的焦慮,捍衛文化意義上漢族中國的正統性,有很大的關系。有這種焦慮,才會出現道學。可是,過去哲學史也好,思想史也好,不是太注意這一個大背景,其實這個背景是很重要的。
二
接下來,我要講討論“何為中國”成為話題中心的第二個時代,也就是20世紀上半葉,大體上是晚清到民國。從1894年甲午海戰、1895年《馬關條約》以后,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這段時間熱衷于討論“中國”和“中華民族”,是因為從傳統帝國向現代國家的轉型過程中,中國面臨外部威脅產生危機,內部也出現了很多問題。
首先,大家可以看到,以康有為、梁啟超、蔣觀云為代表,他們認為,要保存大清帝國所奠定的這個多民族、大疆域。梁啟超率先提出“中華民族”這個概念,是因為一方面要維護大清帝國遺留的族群和疆域,一方面要順應當時國際上所謂“民族國家”的潮流。因為當時世界趨勢是建立“民族國家”,就是意大利人馬志尼講的“一個民族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只能是一個國家”,這個觀念在當時影響很大,包括日本也流行這種說法??墒?,日本剛好是相對單一的民族和國家,中國不是,滿、蒙、回、藏、漢,很復雜。為了符合這個“民族國家”的模式,就要塑造整個的“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對應的國家就是“中國”,就是延續了大清帝國族群和疆域的中國,不僅是梁啟超,康有為在1911年民國建立之后,還寫信給黎元洪說,大清辛辛苦苦打下江山,開拓疆土,不能丟了。這些人大體上是近代史上所謂的保守派,他們既對大清王朝多少有些感情,也覺得大清遺留的疆土不能分裂。
那另外一派,也就是所謂“革命派”則相反,像章太炎、孫中山、朱執信、汪精衛他們。大家都知道,晚清革命者有一個口號叫“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他們最初的想法,就是要恢復一個漢族中國,用漢族的民族主義來作為革命的動員力量。他們說,自從明朝滅亡,中國已經亡了。中國亡于什么人呢?亡于“滿清”“韃虜”,所以要把中國從“韃虜”那兒解放出來。因此,雖然他們也是要在新的國際背景下建立“民族國家”,但這個民族國家是漢族民族國家,他們覺得,這才叫作“中國”。大家看章太炎的《正仇滿論》和《中華民國解》,從這兩篇文章都可以看出,他們心目中的“中國”就是漢族國家,所以,章太炎甚至說,什么蒙古、滿洲、新疆、西藏都算了,我們這個血統,和滿、蒙、藏、回都不一回事兒,反而跟朝鮮人、安南人、日本人還更近。總之,他們最初目標是要恢復一個漢族的中國。
這兩種關于未來“中國”的設想沖突很厲害??墒怯腥さ氖?,革命派打下天下,卻不得不接受保守派的看法,包括章太炎都不得不轉向。大家可能讀過《清帝遜位詔書》,里面要求維護中國的“五族共和”。1912年,孫中山作為臨時大總統發表就任演說的時候,他也接受了這個“五族共和”。這里原因很復雜,不必多說。后來,大概在1917年還有人提出,中國不應該叫“五族”,應該叫“六族”,因為西南還有人數眾多的苗彝,所以應該叫“六族共和”。那么,當中華民國接替大清王朝,它就不得不維護大清帝國的天下,包括龐大的疆域和不同的族群。這樣一來就出現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怎樣使多民族多信仰的民眾生活在一個共同體“中國”里?
大家要注意,當時日本對中國的影響非常大,日本人,像后來的京都大學教授矢野仁一就提出,中國根本就不是一個國家,中國應該在長城以內,關外就是滿蒙,是另外一些國家。這種說法明治時代就開始有了,當時日本對中國有領土的企圖,他們覺得中國應該分開成若干國家。日本明治、大正的一些政客和學者,就提議中國應該在長城以南,要么守住漢族“中國”,要么分裂讓列強管理。像有賀長雄的《支那保全策》和尾崎行雄的《支那處分案》,當時的影響就很大很大。可是要注意,日本對中國,一方面給予的影響很大,一方面激起的反彈也很大。自從1894年日本跟中國發生海戰以后,中國上下普遍都已經認定,未來中國的敵人和威脅就來自日本,所以,當日本輿論強調中國應該分裂的時候,中國的反應恰恰是要反抗分裂,維持國土完整。
這種爭論一直延續。到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稍稍喘過氣來,維護主權和領土的意識就更加高漲,那時就要廢除不平等條約了嘛。恰恰這個時候,日本開始對中國侵略,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起,中國和日本關于“滿蒙”的爭論就越加激烈。凡是中國學者,都強調大一統中國,強調滿蒙回藏族群和疆域屬于中國。可是日本卻始終要把滿蒙從中國分割出去。順便插一句,很長時間日本學界關于日本人的來源,就有一個日本人是騎馬民族的說法,像江上波夫。明治以來,日本學界就常常探討日本和朝鮮、滿洲、蒙古國家和這些地區的歷史、語言、人種、文化的關聯性,所以,他們很奇怪地產生一種對滿蒙也“有如國土”的感覺。明治、大正年間,日本學界對朝鮮、滿洲、蒙古的研究很興盛,就是這個原因。這也刺激了他們的侵略野心,所以在“二戰”的時候,打出聯合東亞反抗英美殖民主義的旗號,進行侵略活動。可是反過來,他們對中國的肢解,恰恰也刺激了中國要捍衛中國多民族疆域的決心。所以,20世紀30年代,出現了中國疆域史、中國民族史、邊疆研究的熱潮,好些現在還用的《中國民族史》《中國疆域沿革史》都是那時寫出來的,《禹貢》雜志也是那時候辦起來的。著名的歷史學家里面,像傅斯年寫了《東北史綱》,也寫了《中華民族是整個的》,顧頡剛去西北考察,也寫了《中華民族是一個》這樣的文章。大家都知道,1939年在云南發生的激烈爭論,顧頡剛、白壽彝、傅斯年他們這些學歷史的,認為中國是整體的,非常反感民族學家對民族的識別,甚至認為吳文藻、費孝通他們搞民族識別,實際上是慫恿國內各民族發展自我意識,是在分裂中國,是在給帝國主義提供借口。所以,從學術傾向到政治傾向,這個時候歷史學家和民族學家產生了微妙的立場差異。后來,我看20世紀90年代費孝通的回憶,費孝通就說,漸漸他理解了顧頡剛的想法,是擔心對于民族識別,影響到當時外敵威脅下的中國內部分裂,因此就主動不說話了。
顯然,1939年的爭論就是為了維護統一中國,是一個非常巨大非常現實的壓力。在這個壓力面前,學術分歧只好放在一邊,全國全民就只能保持一致,維護統一中國。最終,從晚清到中華民國,出現了兩本有關“中國”和“中華民族”最重要的著作。一本是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中國之命運》最重要的觀點就是,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族,各個民族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分支,所以來源也是一個,大家也都是親人,所以中華民族、中國就應該是完整的。另一本最重要的著作,現在很少有人讀,也很少有人提起,就是羅夢冊的《中國論》。他的這本《中國論》要說的話,和現在某些學者很像,就是論述中國是一個文明,既不像帝國,也不像國家,我們就是一個文明,這個文明就是大家在一起的。大家看這個《中國論》,再對比北宋石介的《中國論》,大家可以看到將近一千年里,有關“中國”的焦慮始終存在。這是第二次有關“中國”討論的熱潮。
三
那么第三次,應該就是當下。很多人會問,現在為什么又要討論“何為中國”?這不是問題嘛。按照現在的觀念,“中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民族有五十六個,人口差不多十四億,這些好像都毋庸置疑。可是,為什么現在又來討論“何為中國”呢?
大家都知道,現在中國“崛起”了,可是,崛起帶來的問題是什么呢?除了國力變強之外,也有內外兩方面的問題。從外部來說,當中國崛起,中國跟現在世界上通行的國際秩序,就會發生一定沖突。蛋糕要重新分配嘛!利益要重新調整嘛!打個比方,好像一個很擠的車廂,車廂里只能容五六個乘客,這五六個乘客都規規矩矩站著就算妥了,可是,現在有一個乘客突然變得胖起來,胖了以后原來各自占有的空間會發生變化,這樣會不會引起沖突?是接受大家各安其位的原有空間,還是要重新建立一個新的秩序?這就要對自我重新界定。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內部也出現了問題。當國家不斷發展的時候,我們的區域差異、城鄉差異、階層差異和族群差異,就越來越厲害。不平衡的情況下,內部認同也出現問題。為什么大家要認同這個國家,憑什么要認同,在什么共識上認同?如果大家看過亨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的《我們是誰》這本書就可以知道,所謂“認同”問題是很嚴重的。如果沒有一個新的認同基礎,變化了的國家很難建立穩定秩序。因此,這里面就出現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我們要重新認識歷史中國是怎么樣的?第二,要認識現在我們是一個怎么樣的國家?第三,要認識中國未來要如何和世界相處?因此,學術界、思想界會來討論這些問題,什么是“中國”?“中國”應該是怎么樣的?
顯然,學術話題也有現實背景的刺激,有一次在美國哈佛大學開會,來自各方面的學者就此討論了很久,當然是關起門來討論,大家都覺得,有關中國經濟、政治、法律的問題,我們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是政治學家,更不是法律學家,我們講不清楚,但有一些問題,我們覺得有可能是引起中國人焦慮的原因。什么問題呢?我們回想了一下,可能是面臨一些內與外很棘手的麻煩。這些麻煩,歸納起來是三類:一類是民族問題,一類是周邊問題,一類是國際問題。這些都反過來刺激我們歷史學家的思考,中國應該怎樣自我定位,中國應該怎樣安頓自身。這就是我們要討論“何為中國”的大背景。
這些背景,使得學術界不能不關注“何為中國”。記得有一次參加一個基金會的討論,問題是如今什么領域的問題值得注意和研究。我記得討論的結果中,有幾個大家都覺得重要的關鍵詞:一個是疆域,一個是族群,一個是信仰,一個是國家,還有一個是認同。我們今天討論“何為中國”,其實,圍繞的就是這五個關鍵詞。但是,我要把話說回來,也就是說我們畢竟是歷史研究者,我們有焦慮,也試圖給這個國家或者歷史的問題去尋找病源,但是一定要搞清楚,我們是診斷病源的醫生,而不是開處方、動手術的醫生。開處方、動手術是政治家的事情。但是,我們有沒有責任告訴大家,我們從歷史上是怎么過來的?
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討論“何為中國”的重要原因。
四
那么,如果我們不去討論這些歷史問題,會帶來什么結果呢?
第一,如果歷史學者不討論清楚這些問題,會使得大家對歷史和現實里中國的疆域和領土,習慣固守一個不變的觀念。大家知道,傳統帝國時代有邊疆無邊界,主權、領土、國民加上政府和制度,是現代國家的要素??墒?,現在一討論到當下中國的領土和邊界,大家會習慣地講歷史上如何如何,好像這就足夠了??墒?,在論述領土合法性的問題上,這個歷史說法是不太靈的。為什么?因為傳統帝國的疆域是移動的,你講歷史,他也講歷史,究竟歷史要從什么時代算起呢?在唐代,吐蕃和大唐曾經明確分界,互不統轄,在宋代,云南和大宋也是一邊一國。如果所持的歷史依據各不一樣,也許就會各說各話。所以,如果不講清楚疆域變化、重組、移動的歷史過程,不講清楚中國現在的領土是怎樣從古代的疆域演變過來的,僅僅用簡單的歷史論證或者現代倒推,可能解決不了問題。
第二,如果不講清楚這些問題,在歷史研究中尤其是中國史研究里面,會產生非常固定的中心和邊緣意識。如果你有了非常固定的中心和邊緣的立場,你就會有意無意忽略邊緣的意義,會忽略這些所謂邊緣,在歷史上也可能是中心。今天我們就再用云南來舉例吧。最近這20多年來,為什么西方學界出現了那么多有關云南(當然也包括貴州、廣西)的著作?我感到很吃驚。有一本書里講得很清楚,古代云南,在很長時間里并不僅僅是漢文化的邊緣,還是漢、吐蕃、天竺和東南亞,以及所謂“西南夷”,各種文化交融的中心。如果我們換個視角去看云南,把它當作“中心”,那么云南史的意義和做法可能是不太一樣的。同樣,大家也知道美國的新清史,被稱為“新清史”的有些學者也曾經提出,新疆在18世紀以前,不是大清帝國的邊陲,而是準格爾、俄羅斯和大清交叉的中心。那么,你要怎么去回應這些說法呢?如果你不改變你的視角、立場,把中心和邊緣“去固定化”,也許,你很難改變過去歷史書寫的套數,也不容易看到新資料和新文獻的意義。
第三,如果不明白這一道理,可能歷史的學術研究中也會出現撓頭的問題。大家都知道史學界的學科劃分很清楚,有中外關系史,有邊疆史地,有民族史,等等。很顯然,這種劃分方法,是按照現代中國領土邊界來劃分的。一般來說,大家習慣了,邊界之內是民族史,邊界以外就是中外關系史,核心地區是“內地”,靠邊兒上的是“邊疆”??墒沁@里面有一個問題,當你把歷史中國疆域固定為現代中國領土,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當成歷史上的中國,那么,中外關系史和民族史當然就很容易切開界線,可是這個界線不是古代的邊疆,而是現在的邊界啊。如果我們回到歷史之中,當我們看到中心和邊緣不那么固化的話,那么,這個邊疆史地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邊疆指的是現在的邊疆,還是古代的邊疆?當年傅斯年在云南時就講過,不要輕易用“邊疆”這個詞。當然,我們現代中國是有邊疆的,有非常標準的邊界和邊疆,可是在歷史上,你不能那么看。比如,過去陜西西部、甘肅東部這些地方,在現在看來,已經是在中國內部了,可是如果你研究中古的宕昌,它是中原王朝的朝貢國,那個時候它在邊陲以外呀。同樣,到了明代,明代所謂的“九邊”是在什么地方?有很長一段時間,連敦煌都不在明代中國內,所以,如果談歷史,邊緣和中心不要過于固定化,不要用現在國家來倒推歷史,我們要堅持從歷史過程中看中國疆域的變遷。
五
所以,我們討論“何為中國”,就要追問“內”和“外”的問題,中國的內、外常常是移動和變化的。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統一中國,奠定了中國的基本格局,這是沒問題的??墒?,我給大家看兩段話,在我最近出版的《歷史中國的內與外》一開始,我就引用了兩段話。一段話是《漢書·西域傳》里說的,秦始皇“攘卻戎狄,筑長城,界中國”,這話什么意思呢?就是秦始皇把夷狄趕走了,修了長城,把中國界定出來了。那么,古代長城就真的是中國邊界了??墒?,現代歌詞呢?“長城長,長城長,長城兩邊是故鄉。”那么,長城兩邊都是中國了。這兩個中國,古代中國和現代中國就不一樣。所以說,如果大家順著歷史看中國,可以看到有些地方是外國不斷地變成中國,外逐漸變成了內,有些地方卻是中國變成了外國,內就變成了外。
這是歷史的過程。我贊成日本學者桑原騭藏的一個看法。桑原騭藏曾經說整個中國的歷史,簡單地說就是北方的胡人不斷南下,北方胡人又不斷地被漢化。這有點兒簡單化了。我給他補充一句,中國歷史大趨勢確實是北方胡人不斷南下,確實是北方胡人在南下過程中不斷被漢化,但北方漢人也在不斷地被胡化,而北方漢人由于胡人壓迫而不斷南下,于是南方夷人不斷地被漢化,但是南下的漢人也在夷人的影響下不斷被夷化,漢化、胡化、漢化、夷化的交錯,這才是相對完整的歷史過程。
大家都知道,清代奠定了現代中國的族群和疆域,所以,我們討論“何為中國”,涉及最多或者是討論最重要的時代就是清代。同樣,大家也可以注意到,“新清史”為什么在最近會成為爭論焦點,其實跟這一點有很大關系。如果我們說,宋朝和明朝,相對來說是漢族建立了統治,形成了漢族王朝,它的疆域基本守住秦漢奠定的核心區域。宋朝更小一些,明朝基本上是所謂十五省,也就是傳統的“中國本部”。用“中國本部”這個詞要注意,以前顧頡剛說是日本人陰謀炮制的,是想把中國限制在傳統漢族區域的。
但是清代就不一樣,大清王朝很了不起。努爾哈赤天命九年(1624),他們降服蒙古科爾沁部;然后皇太極天聰九年(1635)滅察哈爾,建立蒙古八旗;到皇太極崇德七年(1642)成立漢軍八旗。他們還沒有入關,就已經成為包容滿、蒙、漢三個族群在內的帝國。到了順治元年(1644)進關,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收復澎湖、臺灣,擁有了明代中國幾乎全部空間,甚至更大一些。清帝國其實已經成為兼有滿、蒙、漢,橫跨萬里的大帝國;到了康熙二十七年(1688),漠北的喀爾喀蒙古三部歸順清朝,康熙二十九年(1690)到康熙三十五年(1696),打敗準格爾,整個內外蒙古、青海,都進入大清帝國的版圖。最后,乾隆二十二年(1757)進入伊犁,乾隆二十四年(1759)進入喀什,大清帝國就成了合滿、蒙、漢、回為一體的超級大帝國。另外,到清朝的雍正年間,西南苗彝地區“改土歸流”,整個西南變成了帝國控制下的州府縣廳和編戶齊民,這就使得中國成為合滿、蒙、漢、回、苗的大帝國。接下來是西藏,雖然元明兩代都有控制西藏的策略,但大家都知道,真正要到雍正六年(1728)設“駐藏辦事大臣衙門”,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打敗入侵的廓爾喀,制定《藏內善后章程》,??蛋驳嚼_確定“金瓶掣簽”制度,西藏才真正納入中國。
可是,帝國有帝國的難處,它不得不用差異性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來管理不同地區和族群,它有六部管理的內地十八省,有理藩院管理的蒙古、回部、西藏,有盛京三將軍管理的東北部分。可是,在追求國家同一性和國民同一性的現代國家,這種制度卻遇到相當大的困難。當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接受了大清帝國的這份遺產后,傳統帝國遺留下來的問題,就同樣也成為現代中國的問題。在那個帝國時代,有的區域從外部的變成內部的,逐漸地納入中國,我們不能說,這個歷史形成的領土沒有合法性,因為任何現代國家,都是從傳統國家演變的,現代國家的國民和領土也是從歷史中轉變過來的。但是,如何從傳統帝國轉型為現代國家,如何使不同族群轉型為現代國民,如何使傳統移動的疆域轉型為現代明確的領土,如何使過去對族群和區域的認同變成現代的國家認同?這些問題還是存在的。
對歷史中國,千萬不要用現代中國的版圖、領土倒推。雖然歷史中國中心相對穩定,但它的邊緣是不斷移動的。如果你固執地用現在的領土倒推歷史,有可能會產生很多嚴重問題,尤其是我們做歷史研究的人。我們做歷史研究,被強行地劃成了你是做民族史的、他是做中外關系史的,那有的歷史問題怎么辦呢?比如說,現在很多跨境民族該怎么寫?你不覺得這里有很多問題嗎?
六
現在,我歸納一下,“中國”究竟是什么?“中國”的內外究竟應該怎樣認識?
我想,我們有我們的判斷和角度。最近國際學界有一種流行的看法,就是自從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出來以后,我們大家會接受一個說法就是“民族國家是近代建構出來的”。但是即使在西方,也有另外一些不同的理論,比如1991年安東尼·史密斯寫的《民族認同》,就針對這個說法進行反駁。其實,如果從歷史而不是從理論來看,單純是建構,或者單純是本質的說法,都忽略了另一面。在歷史上看,民族國家有本質的、核心的那一面,也有建構的、想象的那一面,必須要把這兩面結合起來。
所以我們說,首先,中國不是一個想象出來的共同體。自秦漢奠定基本核心疆域以來,這個“中國”始終在延續,所以要在歷史中理解中國。當然,中國的內和外,也是在不斷地變化的,但相對世界上其他地區來說,中國尤其是核心區域的政治、文化、社會具有相對的穩定性,這是影響現在中國一個重要的因素。其次,我們要認識到,維持這個核心區域的穩定,從秦漢以來主要依靠的,一是制度,二是文化,三是社會,當然還有共同歷史記憶,這是形成這個越滾越大的大雪球的主體部分。這和歐洲歷史不太一樣。所以,中國從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請注意,不是從帝國向民族國家轉型——中國和歐洲有可能不同。再次,我要強調,盡管漢族現在是中國非常大的核心族群,但漢族也是雜糅和混融形成的,無論是歷史上還是現在,都沒有純粹的漢族。最后,你也要承認,歷史上中國也經過變遷和擴張,我們也要承認它也有殖民,也是一個帝國,也曾經自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普遍文明。只是近代以來,天也變了,道也變了,我們原來認為是普遍文明的華夏文明,被另外一個來自異域的西方文明取代。另外的那個文明,本來也是地方性的,但近代以來,它強勢地變成了普遍文明。而我們這個原以為普遍文明的,卻變成了地方文明。這是歷史變遷大勢,這一點大家要有理性的認識。
七
現在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今天我們為什么要討論“何為中國”?從學術史的角度說,就是我們討論“何為中國”這個問題,問題意識來自哪里?回應方向是什么?
第一個,我們的問題意識來自中國歷史學界過去若干年對于“中國”“中國史”以及“民族史”的討論。大家都知道,歷史學界對中國史到底應當包括什么內容,應該涉及什么族群與空間的歷史,過去是有很多爭論的。比如,譚其驤先生、白壽彝先生,他們基本上是贊同,凡是發生在現代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領土上的歷史,都是中國歷史。這是一個主流的看法。譚先生是偉大的歷史地理學家,編制了《中國歷史地圖集》,而白壽彝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之后,主編了卷帙最大的十二卷《中國通史》。他們基本上持這種看法,也就是在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上發生的歷史都是中國歷史。但是另外呢,像以孫祚民為代表的學者們就認為,歷史中國是不斷變化的,不能把所有的歷史都算作是中國歷史,也要承認歷史上有的地方是外國,有的族群是異族,中國有逐漸變化的一個歷史過程。當然,我們承認,前一種說法目的是捍衛現代中國不可分割,有政治上的合理性,但是這種說法也會忽略一些問題。第一,用費孝通先生“多元一體”說來比方,“多元”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而“一體”則應該是在建設中,還不是完成式,你得承認這個變化的歷史過程。第二,如果把現代中國當作古代中國,就出現了漢族是多數民族,其他都是“少數民族”的固定看法。因此我們的“民族史”研究往往不怎么涉及漢民族,只涉及其他民族。我覺得,這會不會忽略有的民族歷史上所建王國,當時跟中原的王朝,可能就是國際關系?這個大家還可以再討論。所以我們說,“何為中國”的討論,也是回應歷史學界如何書寫中國史的問題。
第二個就是回應中國政治領域。剛才我說了,為了論證政權的合法性、領土的神圣性、族群的一統性,有時候我們太依賴所謂歷史證據,忽略了古代疆域和現代領土之間的差異。請大家注意,說古代的時候我用“疆域”這個詞,但是講現代的時候我用的是“領土”這個詞,古代疆域和現代領土不完全是一回事。同時,如果對此不作區分,也會混淆政府和國家的差異,或者說混淆王朝和中國之間的差異,甚至會混淆歷史和現實之間的差異。所以,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是要回應中國政治領域的一些習慣的、固定的觀念。
但是更主要的是第三點。我們討論“何為中國”,也是在回應國際學界的一些質疑和看法??赡艽蠹叶剂私?,現在國際流行的歷史觀念和歷史方法對我們產生了很大的沖擊。比如說“全球史”,全球史說到根本就是超越國界、強調聯系的整體史。在全球史里,“中國”這個概念,以“中國”為單位的歷史研究,就往往被質疑。又比如后現代、后殖民、后結構之類的說法,把過去歷史研究中的很多基本單位,比如國家、民族、事實都看成是“書寫”出來的。“建構”出來的、“想象”出來的,它質疑過去的歷史觀念,也沖擊著我們的歷史研究。比如,近來對我們形成挑戰的蒙元史和大清史。美國的新清史提出來的挑戰,則是把清史不僅僅看作中國一個朝代的歷史,而是放在“全球史”的背景下,強調邊緣的意義,調整大清帝國內部漢族本部和周邊異族的重要性。這些理論、觀念和角度,其實,也在逼著我們回答“何為中國”,歷史中國的疆域、族群和認同究竟如何這樣一些問題。
八
最后,我講一講我的結論。
我寫完這三本有關“中國”的書以后,我不打算再寫這方面的論著,要回到我自己熟悉的老本行去了。剛才我和大家講,這些年我和我的朋友們之所以花了這么多時間去討論“何為中國”,當然是有歷史的、學術的和政治的背景刺激,這是毫無疑問的,這里不再多說。我就概括地說一下我對“何為中國”的最終幾點看法吧。
第一,我要強調中國是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歷史上的疆域在不斷地移動,我們不能用現在中國的領土和族群倒推歷史,把所有在現代中國的族群、疆域和歷史都看作是歷史中國的。
第二,我也要強調,從秦漢以來,中國已經形成了核心區域的政治區域、行政制度和很強大的文化傳承,也形成了華夏觀念、內外觀念,更形成了非常強大的中國歷史意識。
第三,我們也必須承認,這個核心區域的“中國”也是雜糅的,它與王朝并不一定重疊。它本身的族群、政治、文化,是一個疊加、凝固、再疊加、再凝固的過程,或者換句話說是族群與文化“南下再南下”才完成的。同樣,在這個歷史里面,中國也曾是帝國,也曾有征服,也曾有殖民,這跟世界上其他帝國是一樣的。
第四,大家要記住,在清代以后,中國從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但這個轉型過程相當艱難和特別。它不是只有一個脈絡,而是有兩個交織的脈絡,一個脈絡是“從天下到萬國”,另一個脈絡是“納四裔入中華”。這兩個脈絡合起來,你才能理解現代中國的形成和它所帶來的巨大問題。
第五,正因為如此,兼有現代國家和天下帝國復雜性的現代中國,在當前國際秩序中就遇到了很多麻煩。如何處理這些麻煩,需要政治家高度的智慧,這不是歷史學家能夠解決的。
本文選自《聲回響轉: 講稿八篇》(葛兆光 著,漢唐陽光 / 壹卷YeBook |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原標題為《什么時代中國要討論“何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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