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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杏落滿庭院
文/宋以柱
有一棵杏樹,總在眼前婆娑搖曳,田田的葉子間,是岳父漸漸模糊了的臉。
杏樹已經活了五十年了。老家新落成的那年,岳父栽植于院子西南角。我作為這個家庭的后來者,初次見到這棵杏樹時,它已是壯年,每年麥收時節,樹上累累的,是金黃的杏子。
“能摘幾百斤杏子吧?”我們回到那個院子,在樹下團團而坐喝茶閑談,都故意這樣去惹那位瘦弱、矮小的老人。
“可是!還得多!”岳父說話慢慢悠悠,說完就看著你,他臉上的表情,我覺得是“只要你們好就行”的意思,無端的讓人覺得他像一個孩童,目光小心翼翼,看見我們高興,他自己才高興。岳父看到我們笑,他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酒杯,也看著我們笑。他唯恐我們這些后輩,回到這個院子后,發生不愉快的事(而我們又往往吵起來),又或是吃不好,睡不好。在每一次十多人的家宴上,岳父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倆字:“吃!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唯恐有誰不高興,唯恐有誰酒后鬧事,看大家都高興著,才去小心翼翼地吃起來。
自為他的女婿,二十多年的時光已逝。岳父生年八十又九,三年前離世。陪伴他一生的怯弱、委屈和苦痛,也都隨之逝去。
少年失父。“無父何怙?”矮小的岳父不得不隨同鄉人成為走卒販夫,自博山區八陡鎮挑煤去沂源縣的東部山區,交換山區的干鮮水果,回城販賣,一天二百多里來回。那份辛勞,比荷鍤農夫勞累,比經商工役更苦,整日奔走于山澗小道,日曬雪寒,雨汗同流。他矮小的身軀奔波了十余年,終將身板壓彎,甚至骨裂,當時想不到去醫院,忍著鉆心的疼痛過了多少年,直至年老腰彎疼痛實在難忍,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多年前的舊疾,已無法醫治。盡管他后來去了工廠做工,做過食堂的組長,他的身體也未恢復,早早就彎下了腰。我第一次見到他,我看到了他的笑臉,那天他在過道里站著,見我進去,滿臉笑容,說:“來了?快回家歇歇吧。”我見他使勁抬起頭來,看著我,對著我笑。
我們工作生活的地方,和岳父家不在一個區縣,離家百余里。最初的那些年,要坐客車去,每次到家要倒兩次車,早上八點坐上客車,輾轉到岳父家,已是午后一點、兩點。每去前,若先告之,那么在街上等我們回家,就成了岳父最大的事,他會一直坐在家外的大街一側,面向北,一直等我們到來,無論夏熱冬寒。后來買了車,從村后走近路回家,總會看到岳父的背影,在冬日陰冷的光線中,像一塊黢黑的石頭,一動不動,翹首等著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害怕他的這種等待,我所擔心的,是岳父對另一個人的等待。
這是對他已逝的長子的等待和回憶。在岳父離世前的那幾年里,他因腦栓忘記了我們,但在他的眉眼里,我依然能找出他集聚了多年的這份苦痛。在我們聚會的歡聲笑語里,他的笑容常會轉瞬即逝。他每次都是匆匆吃完,去廚房打掃衛生,或去村后的田里送糞土。是因為看到我們的快樂,又想起那個黑發的逝者。他只有以不停地勞作,來排解失去長子的痛苦。我們無情地阻止他干這干那,阻止他走出院門,因為天氣太冷或太熱,因為怕他失憶后走失在田間地頭,更怕他走向他的長子逝去的那座城市。在我們的阻攔下,他左右不成,便獨坐一旁,彎了腰,卻使勁抬著頭,看著那杏樹的樹梢,一絲絲巖石裂縫一樣的疼痛,壓在他的眉頭額角。
他的長子意外離世三個月后,岳父第一次腦血栓,失去了語言功能。他還記得我們,但是,他忘記了我們的名字。我們買了小收音機,帶去幼兒園的圖書,把他的兒女、兒媳、外甥、孫子、孫女的名字寫在紙上,一個一個教給他。他每每學會一個名字,或者喊出了諸如碗、筷子、手機、電視等詞語,都會哈哈大笑起來。此后的幾年間,我們回家、離家的時候,他只會說幾個字:來家的時候他說“回來了”,離家的時候他說“慢點”。然后就是笑,看著我們笑,用手摸著我們的車笑,跟他說:“離車遠點。”他“哦哦”應著,身子卻不動,依然對我們笑著,不住聲地說“慢著點,慢著點。”
每次離家,從后視鏡里,我看見他使勁直著腰,抬著頭。他的手一直高過頭頂,靜止不動。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岳父七十六歲那年,岳父的岳母,一個近九十歲的老人,輾轉了幾個子女的家之后,來到了他的家中。整整一個五月,他天天奔忙在田間地頭和家之間。早上,做好了早飯,侍候他的岳母吃好,再趕去田間,鋤草,上肥,澆水,忙著一畝多地的玉米。中午,回家做飯伺候岳母,再去地里打理玉米,兼種地瓜、谷子等。五月末,第二次患腦血栓。
這一次,是他生年住院最長的一次。大概有二十多天,直到他憤怒的扯掉吊瓶,自己換下病號服,怒吼著,憤怒地看著我們,一個勁指著老家的方向,我們才不得不改變治療計劃,帶他回家。這次腦栓,岳父徹底忘記了我們,他甚至不再認識我們,誰是他的兒子,誰是他的女兒,但他看到我們時依然會笑,也許他心里明白我們是誰。他只能用笑和學語的聲音來表達他依然認識的這個世界和親人。
那一次,從醫院回到家,已是夏至的后一天。一路上,岳父像一個孩童一樣,左手扒著車窗,右手指著外邊,從博山城到老家所在的崮山鎮,每看到一處他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學語一樣的叫起來。快到村子的時候,他干脆哇哇的叫著,兩手扒在車窗上。車停院外大街,他自己開車門,一步跨下去,我們誰也沒來得及去扶他一下,而且是,他很快拿出鑰匙開了院門,他是什么時候拿到院門鑰匙的?
走進過道,向左一拐,首先看到的是那棵老杏樹。我們還在后面,卻猛然聽到他叫起來,一連聲哇哇叫,沒等我們向前去看,他退回來,手向前指著,快速地晃動著胳膊,意思是讓我們趕緊去看。
葉子青綠濃密,層層疊疊,嘩嘩響起。仰視杏樹的枝干,層疊的葉子間,竟無一粒黃杏。岳父指著地下,再次哇哇大叫起來。院子里是叢叢及膝的荒草。在荒草中,是蓋地一層黑黑的杏核,鋪在地上荒草中。才知道杏子已落盡,那些甜香的果肉,已化為泥土,養高了滿院的萋萋荒草。我們不免失落,也許是杏子的熟透而我們不在。他卻對著那一地的杏核,哈哈大笑著,不斷地指給我們看。此刻,我才明白過來,岳父放棄了治療,不惜惹怒了眾多子女,不顧一切回到老家,也許是想起了那一樹的金黃,還有樹下團團圍坐的那些人,而他不認識在醫院里陪著他的人是誰。
那一天,我們重新收拾了院子,擺開桌子和馬扎,燒開水,如往常一樣在樹下喝茶,話卻不多了。
岳父離世的那天,風很冷,地面積雪未化。我幫著招呼來吊唁的客人,或抱著自己的包,在一個少人的屋角呆坐。我始終以為,岳父在八十九歲時離開我們,已屬高壽,且他未受許多的病痛。他的高壽,他的安然離世,是命運給他給我們的福報,正是他的委屈而隱忍、小心翼翼對待生活的態度,才有如此這般的福報。
岳父離世后的第三天,回到城里,我躺在他睡了五年多的床上,想著他“只要你們好就行”的眉目,想著他一個人的枯坐和有聲的嘆息,想著他失憶后的寂寞與無助,我為失去了他而流淚。
岳父離世后第二年春天,老杏樹面西的主干,被風吹斷,枯死了。面南的枝干與主干斷裂,余一半皮骨相連,癱趴在南屋頂上,不再枝繁葉茂,像一位老人疲憊無力的軀干。 00
本文刊發于《愛你》2023年12期
作者簡介:
山東沂源人,鄉村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第三屆齊魯文化之星,淄博市德藝雙馨中青年文藝家,淄博市作協副主席,淄博市第一屆、二屆簽約作家。出版小說作品六部,獲小小說金麻雀獎、淄博市文藝精品工程獎、淄博市文學藝術獎等。
《我們的父親母親》第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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