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盧先生終于換了新工作，這周正式開始上班了。

在奔五的年紀(jì)里，能沒出幺蛾子地?fù)Q一份工作，算得上是我家2023年的一件大事了，終于石頭落地，他開心，我比他還更開心些。

其實，盧先生的新工作，無論是薪水級別，還是發(fā)展前景，都和原來那個差不多，并不是另謀高就。但在這個穩(wěn)定高于一切的多事之秋里，讓我們毫不遲疑地?fù)Q掉工作的唯一原因是，新辦公室離家近一些。

2019年，我們從上海搬回法國，最初就是因為盧先生在他原來法國公司的停薪留職到期了。當(dāng)時，他在國內(nèi)的一間電動汽車公司工作，外面看一團(tuán)紅火，可內(nèi)部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資金鏈的危機。尷尬的中年沒有裸辭的底氣，所以決定回去。

可原公司不認(rèn)可他在中國的工作資歷，人事拿著十年前的職位跟他說事兒，把盧先生氣得跟高壓鍋里的豆子一樣，眼看著就要爆皮。

要我說，這本來是預(yù)料之中的呀。哪個公司不論資排輩？大家都在好好地排隊，平地閃現(xiàn)一個十年都沒出現(xiàn)過的你，就得給你讓位置？也太把自己當(dāng)菜了！

可他還是接受不了，也許老天都看不下去，突然有人來請他去工作，盧先生嘴上說尊重我的選擇，心早就飛了，找我只不過是走個過場。

結(jié)果是，我們雖然還是回了法國，但目的改了，他去了新公司，一切都挺好，就是辦公室離家挺遠(yuǎn)，有二十幾公里。

當(dāng)時談offer時，我們還在上海，地圖上看，二十幾公里連半個手指肚都沒有，可真到實地跑開了，當(dāng)頭棒喝，通勤是個大問題。

從家到辦公室，地鐵要坐兩個半小時，開車要一到三個小時，巴黎環(huán)線的二十公里，真的太難開了。

常常一堵二十三分鐘，把人堵到懷疑人生，然后突然之間，也不知道為啥，嗖地一下，時速又能躥到130，而且前后左右都有車，車和車的夾縫里，每幾秒就鉆出一輛超速的大摩托……有兩次我搭他的順風(fēng)車去趕飛機，我一會兒大叫一會兒閉眼，跟在迪士尼坐過山車差不多。

這四年，他七點出門八點回來，每天通勤平均三小時，而且是精神高度集中的三小時，他跑得崩潰，我等得也很崩潰，因為他永遠(yuǎn)也不在家，干啥也指望不上他，一切都靠我，好像我不需要工作似的。

我曾跟他商量過很多次，讓他辭職，還試圖講道理。別看從表面上來說全職爸爸沒收入，可在法國，賺得少繳稅就少，再加上他在家修修房子，理理花園，所有省下的錢，完全能抵上他的工資……，總之，說半天，人家嗤之以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jìn)去。

后來我換了說辭：不想辭職，你就放低標(biāo)準(zhǔn)，就近找個簡單的工作吧。一般工資少的，責(zé)任都低、輕，其實工種沒有貴賤之分……，結(jié)果還沒等我講完，他就打斷我：“你覺得拿著我這個簡歷去應(yīng)聘一般工程師，人家能要我么？”

這會輪到我沒詞了，這倒是。

每次招聘，收到比要求高很多，特別輝煌的簡歷，我都會直接跳過去。就算簡歷是真的，可小廟容不下大佛，屈尊找工作的，背后總有點問題。

我發(fā)現(xiàn)，在工作這個問題上，男人和女人的態(tài)度真的太不一樣了。

譬如盧先生最害怕的就是被放進(jìn)柜子里（mettre dans le placard），就是中文里公司不用你，讓你坐冷板凳的意思。

可法國有世界上最強大的工會、最有保障的員工體系，只要有終身合同CDI，公司用不用你，既不能給你降級，也不能扣工資，那冷板凳有啥啊？工作少點，不正好休息休息？

可男人們都不是這么想的，別說坐冷板凳了，就算是工作過于平穩(wěn)，沒有上升空間，已經(jīng)是一件足以令他們郁悶，情緒低落的事。

周末朋友來家里吃飯，她從工作坊過來，她老公帶著孩子從家過來，所以先到了。進(jìn)門還沒坐下，就開始八卦LVMH的總部，沒有想到這么大的公司，居然那么小的一個門臉，當(dāng)真是富得隱秘。

我奇怪：“你為啥去LVMH？”

他說：“我去面試。”

“為啥？你們公司怎么了？”

他說：“是我想換工作，這工作，我做十年了，現(xiàn)在每天三小時能做完所有的工作，沒挑戰(zhàn)沒壓力，唯一的上升空間，要等著我老板退休，可他今年才56！”

我覺得很疑惑，說：“這樣的工作多好啊？每天工作太少，你可以在公司附近買個健身卡，剩下時間上上網(wǎng)，然后精神抖擻地卡點回家，多快樂啊。換工作，新公司，新關(guān)系，新挑戰(zhàn)，萬一再沒跳好，風(fēng)險多多，全是問題啊！”

聽我這論調(diào)，他都懶得理我，只跟盧先生說：“你知道么？Lulu在講話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我老婆，她倆兒就好像在念臺詞，一句都不差。”

盧先生白了我一眼，轉(zhuǎn)頭拿出威士忌，這兩個中年男人就開始興致勃勃地從如何與人事討價還價，到如何敲山震虎新官上任三把火，恨不得把后面十年的職業(yè)生涯都安排了，可這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

我突然想到，曾經(jīng)看過呼蘭的一個脫口秀，當(dāng)年他在美國上班，也是工作量太少，天天和同事做“無實物表演”，最后回國天天加班，忙成狗，反而很快樂。

在現(xiàn)實世界里，婚姻里，每當(dāng)男人們說起工作，加班、應(yīng)酬、飯局，總是頂著一臉便秘的痛苦表情說：“我這么含辛茹苦地負(fù)重前行，就是為了讓你享受歲月靜好啊，老婆！”，然后還會義薄云天地昂著頭，隔著衣服隔著人皮，都能聽到他們內(nèi)心里在嚎叫：“老婆，夸我，快夸夸我！”

然而事實上，我年齡越大，對男人這種生物的認(rèn)識越深刻，我也越來越確認(rèn)，雖然錢不燙手，每個人尤其是年輕財力尚淺的時期，也都有為生活所迫，努力養(yǎng)家糊口的階段，但對于大多數(shù)男人來說，他去工作，本質(zhì)上還是因為他喜歡工作。

就算有一天，有了空余時間，沒了經(jīng)濟壓力，那個天天加班，抱怨工作的老公，頂多會換個工作，但一定不會快快回家給你帶娃的。

就像是他們?nèi)ヅ懿交蛘唑T自行車，雖然過程艱苦，大汗淋漓，但卻是一種個人愛好和消遣，能讓他們信心滿滿，心情愉悅。

其實，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一大團(tuán)的情緒，只要想明白，就可以釋懷。

所以，上周三晚上，盧先生最后一天上班，我一直等到晚上九點，他才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門，我立馬跟他宣布：“從下周開始，早上去上學(xué)，晚上跳舞、游泳、攀巖，你要全面接手司機的工作。老娘我要天天睡到自然醒，再也不要早起了。”

他心情超燃地點頭說：“好的好的，沒問題，老婆大人辛苦了！從現(xiàn)在開始，風(fēng)里雨里，我去接，除非……”

“除非什么？”

只見他不緊不慢地掏出手機，“剛才新老板給我發(fā)了個郵件，我看看。哦，所以下周我要去里昂，再下周要去普羅旺斯，下下周……，等下周領(lǐng)了新電腦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