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梅》唐?無盡藏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上云。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禪詩是中華傳統古詩詞中,比較特別的一個類型,大體可分為兩種,一種以禪理,開悟為主,主要以深刻的辯證思維,生趣靈動的智慧,闡釋哲理,還有一種多以居家日常,山光水色的描寫體現澄凈空寂,淡泊寧靜的心境。開篇這首《嗅梅》是典型的“開悟”詩,由一位今天已無法查知更多信息的唐朝尼姑“無盡藏”所作,全詩以“尋春”為喻,僅用28個字,描述了以“開悟”為目標,求知“證道”的完整過程,而又完全不著痕跡,可謂禪詩的上上之作。
什么是“開悟”呢?首先,開悟的心情,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熟悉的,就好比雨后初晴,登山小望,那種喜悅,歡欣的自然流露,又好比經歷漫長嚴冬的包裹,沐浴春日陽光里踏青尋花里的輕松愉快的“歡喜”。
開悟那一刻的狀態,特別像剛泡完一場大澡,剛登上一座山峰,那種全身心放松,處于“放空”狀態下,清風徐來,天地萬物重新填充的感覺,那一瞬間似乎無所不能,無所不知,莫名地就會有一種感動,正如絕頂之上觀看日出的你我,有一種人生重啟,生命鼓噪而來的激動。
那么,為什么需要“開悟”?如果“佛學”是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為什么唐朝以前沒有“開悟”這種說法?儒家里頭講成為“君子”的人生路徑,有著清晰的階段描述,“八條目”即“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正心,誠意”是說要明確自己的方向,目標,“格物,致知”其實不光是讀書求學,也包括為人處事的歷練。“修身,齊家,治國”,是知識積累和人事歷練相結合的漸進,“平天下”則是站在了整個民族,文明的高度。
本來儒家的說法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到了唐朝,問題來了。在儒家“八條目”提出并普遍推廣的時代,是“血統”貴族占主導地位的時代,生產力相當有限,讀書求知作為一種代價昂貴的行為,基本上為貴族專屬。同時,貴族們因其“血統”,生來就有做官管理一方的權力和義務,可以說“修身,齊家,治國”的目標于他們是自然而然,與其權力義務自然契合,其視野的高度與廣度,相對達成也就比較容易,所以很大程度上,這個目標于他們,可以稱之為修“行”。
但是經漢末,南北朝而至唐朝,生產力大發展之后,有能力讀書求學的人群大大增加,于是在唐朝就出現了“豪門”與“寒門”,即大地主與中小地主的激烈矛盾。唐朝雖然實行了“科舉制”,但其實留給“寒門”的空間相當有限,即便有幸被人賞識進了朝中為官,也會受相當的歧視和排擠,比如有名的李賀,羅隱,又如元稹,更不用說李白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大量生而為“民”的中小地主,相對“血統”貴族來說,想要拓展視野的高度與廣度,無形中就多了一道門檻,因為你并沒有他們生而具備的人生經驗啊。如此,“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進階目標,對于身份為“民”的中小地主來說,由于天然缺乏“管理層”的人事歷練,他們對人生目標追求的努力,相對“血統貴族”而言,實際上是瘸腿的,只有讀書求學這一條路徑。在這種情況下,“佛學”在唐朝的引入并大興,固然有其它各種因素,但是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他為廣大中小地主“寒門”,提供了彌補人事歷練的缺失,達成人生目標的另一條路徑,“修心”。
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進階目標,需要的不僅僅只是能力的提升,更重要的是眼界,視野的高度,廣度的提升,即通俗來說認知格局的提升。你很難想象一個自私自利的人,能夠管理好古代動輒百十口人大家族的事務,正如你無法想象一個只顧家族利益的人,能夠推動一個國家的蒸蒸日上。
“治國”層面,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家國情懷”,所謂“不懼刀斧,不聞是非,行所當行,雖千萬人吾往矣”,達此境界的雖不能說多,但在我們的文化歷史中也可謂層出不窮,諸葛丞相,岳飛,于謙等等,樹起了一座座豐碑。“平天下”,作為儒家人生目標的最高階段,在認知與人事層面都需要達到的高度是“無我”,徹底的沒有私心雜念,所為一切都是站在民族,文明的角度,歷來達此境界者寥寥,在整個中華文明史中,這是“大宗師”級別,如孔子,王陽明,潤之先生等,哪一個都是我們文明的瑰寶。
佛學在唐朝的傳播,自本土化后開始加速,“安史之亂”后,“血統貴族”漸入末路,而“寒門”卻仍然受到普遍的排擠與歧視,整個社會陷入上下交激的焦灼之中,本土化更為徹底的“禪宗”正逢其時,由此盛行一時,“開悟”一說也因此廣為流傳,并進而因誤解,衍生出了對“開悟”一詞種種神乎其神的以訛傳訛。
開篇這首《嗅梅》,原名《開悟偈》,作者“無盡藏”據說是唐朝時廣東地方一位俗家姓“劉”的比丘尼,因被著名的“六祖慧能”點撥而“開悟”。這首詩便是她開悟后,對心路歷程的自述,以及開悟后歡喜心態的描摹。“盡日尋春不見春”,描述的是“正心,誠意”階段,定下“尋春”的目標。“芒鞋踏破隴上云”,說的是艱難求索的過程,對應在我們的人生中,是刻苦求學與人事歷練的雙重積累。
雖然更高層面的人事歷練我們無緣親歷,但天下事物的道理總是相通的,總是要遵循客觀規律的,通過不斷的歸納總結,內省觀照,經歷不斷的對自我此前認知的否定,再否定的過程,直到打碎我們之前認識世界的邏輯,終有一天我們撥開重重迷霧,發現了客觀規律的存在。由于此前我們認識世界的邏輯已被打碎,這時我們處于“空”的狀態,因為發現或體悟到了客觀規律,我們的認知邏輯瞬間重新建構,此刻猶如霞光初現,天地浩渺一時洶洶入懷,生命的存在感無比清晰,歡喜,感動無以言表,這便是“歸來笑拈梅花嗅”。
從自我出發,再回到自我,看似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但我們能說,“芒鞋踏破”的艱難求索都是無用功嗎?沒有刻苦求學,沒有人事歷練的積累,沒有艱苦堅持的內省觀照,你就只能還是原來的那個“我”。什么是“內省觀照”?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句話里的“學”,包括我們現在理解的“知與行”,再有“吾日三省吾身”,這兩句話里的“思”與“省”就是“內省觀照”的意思,就是告訴你要多想,要設身處地,以己代入地思考。
那么,“開悟”之后,認知層面處于儒家“八條目”的哪個階段呢?《嗅梅》中最后一句,“春在枝頭已十分”,似乎有一種志得意滿的心態。如果說,只把“開悟”作為目標,或者表達“開悟”后的喜悅心情,這么說沒什么問題,但是與其說“開悟”是終點,不如說這是一個新的起點。因為“開悟”只解決了認知層面的問題,具體到各種事務,不去了解所涉各種專門知識,以及各種人事現狀,仍然無從著手。“開悟”之后,只能說由于得窺客觀規律,學習起來更快更有效率,更容易抓住事物本質,并不意味著真的就無所不能。
進而,即使在認知層面,“開悟”也只達到“八條目”的“治國”階段,“平天下”的“大宗師”階段,將是其后漫漫人生中,努力學習,精進的目標。“大宗師”的階段,用孔子的一段話描述就是,“吾年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老人家說他到了70歲時,做事說話隨心所欲,不用刻意提醒,要求自己什么,而能不違各種法度,規矩。這就是說,通過日常的嚴于律己,在漫長的時光中一點點積累,將所有的人生規范,內化在了潛意識中,達到“修心”與“修行”的統一,圓融貫通。
三國劉備在給兒子劉禪的遺囑中有一句話,“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我們日常的所有行為,都會在我們的潛意識中留下痕跡,并影響我們的思考,行為方式,這種“潤物細無聲”的一點點積累,終將會使得我們在某一天的清晨或夜晚,驚覺自己的面目全非。正如熱播劇《狂飆》中的高啟強,他一開始就是惡人嗎?看似他每一次的身不由己,無非一個“貪”念作祟。
路漫漫其修遠兮,“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謹以此文與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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