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邯鄲是兩千多年沒有改名的城市,但邯鄲的歷史遠遠不止一個名字那么簡單,在現今的邯鄲境內,其實有三座歷史名城——趙國的邯鄲城、魏晉的鄴城、北宋的大名府。
趙國邯鄲城就是現在的邯鄲市,魏晉鄴城是邯鄲以南四十公里的臨漳縣,而北宋大名府則在臨漳縣以東八十公里的大名縣。
在漫長的歷史上,三座雄城各領風騷數百年,各有各的輝煌時期。
河北平原基本是黃河、海河、灤河三大水系沖積而成的,三大雄城便坐落在太行山東麓的山前沖積平原上。
因為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戰國時期,趙國便定都邯鄲。憑借優越的經濟條件和林慮山鐵礦,趙國武裝起強大的軍隊,虎視河北。而南部的漳河和滏河、西部的太行天險又是邯鄲的天然屏障,這樣攻守兼備的環境,直接讓趙國成為山東六國的最強國——
“邯鄲包絡漳滏,倚阻太行,趙人都此,秦魏戰其西南,燕齊戰其東北,而趙之力常足以卻秦勝魏,協燕弱齊。”
這是邯鄲最輝煌的時期。
但隨著秦漢四百年盛世的到來,絕大部分時候,戰爭成為故紙堆里的名詞,經濟發展成為社會主流,于是邯鄲逐漸衰落了,鄴城后來居上。
因為經濟發展除了土地肥沃以外,更需要便利的交通來交易貨物。相比只有滏河流過的邯鄲來說,被滏河、漳河、洹河、淇河環繞的鄴城,更符合經濟規律的需求。
在這樣的背景下,戰國時期鄴城還是座小縣城,漢朝便陸續升級為魏郡首府、冀州首府。東漢末年,諸侯總盟主袁紹奪取冀州,標志性事件便是奪取鄴城,而不是邯鄲。
從此以后,鄴城成為歷史的主角。
公元204年8月,曹操趁官渡之戰的余威,擊敗袁紹之子袁尚,奪取鄴城。
和袁紹作戰這么多年,曹操自然清楚鄴城的優勢,而且查閱戶籍以后,曹操發現以冀州的人口規模,足以征召三十萬大軍,于是曹操自領冀州牧,并在鄴城成立霸府,開始把鄴城當作根據地來經營。
要經營一座城市,最重要的是交通。
奪取鄴城的同年,曹操就修建了白溝渠。
白溝是黃河故道,有一條深深的河床,但水量不足,完全起不到運輸的作用,而淇河是黃河的支流,在黎陽注入黃河,水量非常充沛。于是曹操在淇河和黃河的交匯口修建大壩,逼迫淇河流入白溝,增加白溝的水量。
而白溝又和洹河、黃河相連,那么通過白溝渠,三條大河便互相聯系起來。
那個遏制淇河進入黃河的大壩,由于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逐漸形成枋頭城,魏晉南北朝時經常爆發大戰。
公元207年,曹操為了北征烏桓,修建了平虜渠、泉州渠、新河這三條運河,曹操大軍可以從鄴城進入漳河,然后經滹沱河、泒水、潞河、泃河進入濡水,直抵遼西。
憑借這些運河,曹操打通了鄴城和遼西的聯系,運送兵員和物資,順利平定烏桓,鞏固了鄴城的外圍防線。
公元213年,曹操又修建利漕渠,溝通了漳河和白溝,這樣不僅增加了白溝的水量,也把漳河和黃河聯系起來。而黃河南岸又有支流水系和人工運河,這意味著鄴城的兵員物資投放能力,可以直達河南和江淮。
開通運河的同時,曹操也不忘給鄴城做貢獻。
由于漳河是環繞鄴城流動的,曹操便在漳河上修建十二座堤壩,每座堤壩相距三百步,用來灌溉鄴城周圍的農田,提高糧食產量。同時在鄴城內開鑿水道,引導漳河穿城而過,做為鄴城的飲用水源。
就這樣經過十年的水利建設,鄴城周圍形成縱橫交錯的灌溉系統,并擁有北抵遼西、南至江淮的運河系統,一個以鄴城為核心、囊括整個華北平原的交通運輸網絡搭建起來。
鄴城,就此成為華北平原的交通樞紐,無可取代的大城市。
既然鄴城是曹操的霸府,那么軍事設施也是必不可少的。
鄴城西面是三戶津和滏口陘,兵家必爭之地,于是曹操利用漳河水開鑿了玄武池,既用來訓練水軍,也做為鄴城的軍事緩沖區。
而依托鄴城的西城墻,曹操修建了銅雀臺、金虎臺、冰井臺,每座臺都高八到十丈,有一百余間房,還有米窖、鹽窖、炭窖等配套設施。
這樣一來,曹操可以在三臺上隨時監控鄴城內外的動靜,發現危險也能堅守三臺等待援兵。
此外,曹操重新營造的鄴城,東西長2500米、南北長1700米,城內布局嚴密結構工整,主干道兩側的建筑對稱排列,一改漢朝時雜亂無章的城市建設風格。
“鄴城模式”成為日后隋唐長安城、明清北京城的樣板。
可以說,三國亂世是鄴城的歷史機遇,曹操是賦予鄴城靈魂的總設計師。
晚年的時候,曹操常年定居鄴城銅雀臺,一邊喝美酒看歌舞,一邊橫槊握刀準備征戰,享受著半生奮斗的成果。
那意思就是:“怎么?打了半輩子仗還不能享受享受嗎?接著奏樂接著舞。”
二、
正因為曹操奠定的深厚基礎,魏晉南北朝時,那些以河北為根據地的政權,幾乎都選擇立足鄴城征戰四方。
公元312年,義軍右長史張賓向石勒建議:“鄴有三臺之固,西接平陽,山河四塞,宜北徙據之,以經營河北。河北既定,天下無處將軍之右者矣。”
鄴城是曹操經營的那個貫通南北的鄴城,三臺是曹操營造的鄴城三臺。
可見在曹操薨逝百年后,他的功業依然得到后人的認可,并渴望攻占鄴城,復制曹操的成功路徑。
石勒聽了張賓的建議,立即自豫州新蔡揮師北上,準備攻占鄴城。結果鄴城三臺實在太堅固了,石勒輕易打不下來,便退而求其次,攻取襄國(邢臺)做為臨時根據地。
二十年后,石勒定鼎中原,晉升為大趙天王,這才開始重新營造鄴城宮室,為遷都鄴城做準備。
不過石勒很快就駕崩了,遷都鄴城的工作,是由侄子石虎完成的。
石虎駕崩后,子孫們爆發慘烈的內戰,冉閔趁機崛起,把石虎的子孫屠戮殆盡,然后以鄴城為根據地,建立了冉魏王朝。
隨后慕容鮮卑入關南下,慕容恪用連環甲馬戰術,在中山郡擊敗冉閔,建立慕容燕國,皇帝慕容儁等局勢穩定便遷都鄴城,利用鄴城的優越條件鎮守河北,并派出兵馬四處征討。
公元370年,秦國皇帝苻堅命王猛統兵東征,由于秦國都城在長安,不可能放棄長安遷都鄴城,所以消滅燕國之后,苻堅封王猛為使持節、都督關東六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冀州牧、鎮鄴,進爵清河郡侯。
之所以封王猛這么一長串官職,就是因為鄴城太重要了,地位不高的人根本鎮不住,不親近的人苻堅不信任。
后面的北魏倒是定都大同了,但是在鄴城設立行臺,部署重兵鎮守。而在北魏和劉宋南北對峙的年代,憑借曹操留下的運河系統,鄴城,依然是北魏南征的橋頭堡。
等到北魏孝文帝元宏準備遷都離開大同的時候,河北的門閥士族們紛紛建議:“到鄴城吧,鄴城是個好地方”,然而元宏沒有聽他們的,以南征的名義遷都洛陽,把鮮卑建立的北魏變為正統的中國王朝。
雖然河北門閥士族的遷都愿望沒有實現,但是很快六鎮起義爆發,北魏分裂為東魏和西魏,洛陽成為兩個政權爭奪的戰場。
在這樣的背景下,得到六鎮義軍和河北門閥士族支持的高歡,自然要把東魏都城自洛陽遷到鄴城。
鄴城,就這樣迎來最后的輝煌。
高歡遷都的時候,直接把洛陽的四十萬人口也遷到鄴城,鄴城得到充沛的勞動力。要安置這些人口,曹操營造的鄴城便有些不夠了,于是高歡在漳河南岸營造新鄴城,東西長2900米、南北長3500米,城內的格局依然是曹操確立的“鄴城模式。”
兩座鄴城隔漳河對立,后世便把曹操營造的鄴城稱為鄴北城,把高歡營造的鄴城稱為鄴南城。
和曹操一樣,高歡也喜歡修水利。
遷都鄴城以后,高歡利用漳河的便利,陸續修建了萬金渠、菊花渠、利物渠等灌溉水利工程,用來提高鄴城周圍田地的產量。
這兩座鄴城合并起來,以及縱橫交錯的水利系統,鄴城便能容納更多的人口。
按照史書的記載,“京邑諸坊或七八百家”,而鄴城有四百多坊,那么粗略估算下來,鄴城就有將近三十萬戶、一百五十多萬人,絕對是國際性大都市了,遠比西魏的長安要繁華。
然而,首都的繁華不代表國力的強盛。
公元577年,脫胎于西魏的北周,攻滅脫胎于東魏的北齊,重演了苻堅滅燕的故事。
鑒于鄴城數百年來營造的堅固城池、強大的軍事防御力量,北周武帝宇文邕下令,摧毀鄴城三臺,相當于折斷鄴城的翅膀。
公元580年,隋國公楊堅開始篡奪北周,鎮守鄴城的尉遲迥起兵反抗,等韋孝寬平定尉遲迥的叛亂之后,楊堅發現,摧毀三臺只是削弱了鄴城的防御力量,但鄴城的根基太深厚了,經濟基礎和軍事動員能力依然存在。
于是楊堅下令,焚毀鄴城,片瓦不留,城內的人口遷到五十里外的安陽城。
四百年雄城,就這樣毀于一旦。
不過話說回來,袁紹和曹操憑借鄴城開啟四百年亂世,楊堅焚毀鄴城結束四百年亂世,也算有始有終吧。
三、
戰爭年代被摧毀的雄城非常多,但只要恢復和平便能立即復興,例如長安和洛陽就是一遍遍的摧毀一遍遍的重建,盛衰興亡絲毫不影響這兩座城市的命運。
那鄴城被焚毀以后,為什么就沒有重建起來呢?
其實鄴城就是河北的地域性重鎮,并不是全國不可或缺的大城市,每個占據鄴城的王朝,都是把鄴城視作臨時都城,如果能完成統一或者定鼎中原,立即離開鄴城,遷到更有政治意義的長安或洛陽。
當初袁紹奪取鄴城時,謀士沮授說的很清楚:
“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眾,威震河朔,名重天下。雖黃巾猾亂,黑山跋扈,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橫大河以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迎大駕於西京,復宗廟於洛邑,號令天下,以討未復,以此爭鋒,誰能敵之?”
按照沮授的建議,奪取冀州坐擁鄴城,只是完成事業的手段,最終目的是“迎大駕於西京,復宗廟於洛邑”,即回到東漢故都洛陽。
曹操滅袁紹后經營鄴城,也是因為能直接控制的地方里,以鄴城為核心的河北是最優質的。
一旦曹操消滅馬超和韓遂奪取關隴、曹丕代漢自立,馬上就定都洛陽去了,鄴城只是做為控制河北的陪都而已。
后來的石趙、慕容燕、高齊也是一樣的,他們能實際控制的只有河北,便只能在曹操經營鄴城的基礎上建立政權,如果他們能真正定鼎中原,必然要和曹魏一樣逃離鄴城。
所以苻堅滅燕、宇文邕滅齊后根本沒有遷都鄴城的打算,楊堅更是直接焚毀鄴城,絲毫不留戀。
但真正毀掉鄴城的不是楊堅,而是開通了隋唐大運河的楊廣。
隋唐大運河的北段是永濟渠,永濟渠自幽州南下,一路經過滄州、德州、貝州、魏州,在相州外圍轉了一圈以后,又經衛州黎陽流入黃河。
鄴城就在相州,但永濟渠并沒有經過鄴城。
這意味著新的交通路線開辟以后,曹操修建的舊運河已經失去經濟和軍事功能,而遠離永濟渠的鄴城,又無法吸收新交通路線的紅利,那么鄴城不能復興便是必然的。
所以到了唐朝,鄴城所在的相州,連河北重鎮的地位都沒有保住,反倒是緊鄰永濟渠的魏州崛起了。
安史之亂以后,河北出現了河朔三鎮,其中實力最強的是坐擁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的魏博鎮。魏博節度使在選擇首府的時候,根本不考慮相州和鄴城,直接選定了魏州。
根本原因就在于,隋唐大運河取代了曹操的舊運河,魏州取代了鄴城的經濟軍事職能。
而唐朝的魏州就是宋朝的北京大名府,其首府就是現在的大名縣。
至于鄴城,在失去經濟軍事職能之后,自然不值得用心經營,早年間曹操修建的水利系統隨之崩壞,導致漳河經常決口,把鄴城故地洗刷的干干凈凈。
鄴城便再也沒有復興的機會了。
但換個角度來看,鄴城失去的只是實體,鄴城的精神仍然以大名府的名字活躍著,直到靖康之變以后,金國南下占領中原才真正退出歷史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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