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30年秋天，中原大戰進入了尾聲。

遼闊的中原大地，已經變成一個龐大的囚籠，囚禁著馮玉祥軍事集團。

幾十萬西北軍，陷入了蔣軍與東北軍聯合構成的巨大包圍圈之中——津浦線上，蔣軍占領了濟南，隴海線上，蔣軍主力推進到了鄭州城下，蔣軍楊虎城占領了洛陽附近的龍門，截斷了西北軍撤往陜甘根據地的退路，平漢線上，蔣軍向北挺進，步步緊逼。

東、南、西三面受敵，北面，張學良東北軍入關，占領了北平、天津、察哈爾以及河北。

馮玉祥見大勢已去，帶領衛隊撤往山西，不久攜手閻錫山，雙雙宣布下野。

與此同時，蔣介石通過電報和飛機撒傳單的方式，向處于崩潰邊緣的西北軍發動猛烈心理攻勢，利用早已倒向蔣軍的韓復榘、石友三以及與西北軍極有淵源的張鈁、張之江、馬福祥等人，對西北軍將領進行分化瓦解。

一番操作下來，吉鴻昌、孫連仲、梁冠英等能征善戰的一線將領倒向蔣介石，小股部隊倒向蔣軍陣營的不計其數，煊赫一時的西北軍就此土崩瓦解。

當然，也有一部分不愿歸順蔣介石的西北軍殘部，從河南陸續退到了山西南部，他們只有萬余人，分屬宋哲元、孫良誠、劉汝明、張自忠、趙登禹等將領。

這批西北軍殘部的處境仍然十分險惡，于外，他們客居山西，寄人籬下，于內，他們互不統屬，人心惶惶。時值隆冬，部隊給養匱乏，饑寒交迫，像難民一樣等待著命運的最后裁決。

心灰意冷的宋哲元，一度打算退出軍界，學馮玉祥歸隱田園。

宋哲元是西北軍元老，前五虎上將（張之江、李鳴鐘、宋哲元、鹿鐘麟、劉郁芬）之一，當過陜西省主席和西北軍第十路軍總指揮，巔峰時期統兵十萬人，然中原一戰，西北軍兵敗如山倒，宋哲元帶領幾名警衛搖著小船渡過黃河，狼狽逃到山西，成了光桿司令。

宋哲元并不孤獨，同樣成為光桿司令的還有孫良誠。

孫良誠是西北軍后五虎上將（韓復榘、孫良誠、孫連仲、石友三、劉汝明）之一，資歷比宋哲元略低點，但也是西北軍獨當一面的大將，當過山東省主席和西北軍第二路軍總指揮。

兩個光桿司令困在晉南一隅之地，都想利用各自的聲望和人脈，拉攏建制比較完整的張自忠、趙登禹等將領，成為這批西北軍殘部的話事人。

西北軍殘部，以張自忠人馬最多，約5000人，但他資歷較淺，沒有上層關系，不可能成為話事人。雖然自己沒有當話事人的資格，但張自忠的實力可以決定誰來當話事人。

經過一番較量，宋哲元獲得了張自忠的支持以及張學良的認可，順利成為話事人。

宋哲元與孫良誠水平和段位差不多，為什么宋能在這場競爭中獲勝？

無他，背后有高人指點罷了。

02

宋哲元背后的高人，是東北人蕭振瀛。

六年前，蕭振瀛因在東北混不下去，通過老鄉門致中和石友三的關系，進入了馮玉祥的軍隊，幾經輾轉，成了宋哲元的幕僚，深受宋哲元信任，宋哲元當陜西省長時，蕭振瀛是西安市長。

蕭振瀛經過商，從過政，帶過兵，有膽有識，慷慨直率，善言辭、巧思謀，辦事干練，口氣絕佳，什么事到他嘴里都可以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

此前，石友三與張自忠有嫌隙，張自忠成為馮玉祥總司令部副官長之后，石友三擔心張自忠在老馮面前進讒言，托蕭振瀛出面擺平這件事，蕭振瀛輕松搞定了這件事，還和張自忠結為兄弟。

有了蕭振瀛這層關系，宋哲元能拉攏張自忠也就不奇怪了。

張自忠的支持必不可少，但光有這個支持也不夠，宋哲元要當穩話事人還需要上層的認可。

中原大戰結束后，蔣介石忙于對江西用兵，無暇收拾北方殘局，他將這任務交給了副統帥張學良，這與其說是任務，不如說是酬謝，酬謝張學良在中原大戰的關鍵時刻出兵助蔣。

這意味著西北軍殘部名義上得聽張學良的，是給編制還是就地遣散，都是張學良一句話的事。

蕭振瀛前往北平，利用在東北軍中的人脈，見到了張學良手下的傳達人，送了1000大洋，要求盡快安排他面見張學良，同時讓傳達人盡可能擋住孫良誠派來的人。

就這樣，蕭振瀛搶先見到了張學良，利用三寸不爛之舌從張學良那里要了東北邊防軍第三軍的編制，還讓宋哲元得到了張學良的認可。等到孫良誠的人見到張學良時，宋哲元當軍長的命令早下達了。

東北邊防軍第三軍軍部設在山西陽泉，下設兩個師，張自忠人馬最多，擁戴有功，自然要分一個師長，另一個師長，張自忠提議馮治安來當。

馮治安與張自忠關系很好，又是宋哲元的嫡系，雖然手里沒有一兵一卒，但他是張自忠和宋哲元都認可的人物。

兵力方面，趙登禹手下還有些人馬，把趙登禹劃給馮治安，再添了些雜七雜八的人馬，勉強組成一個師的架子。

至于劉汝明，地位很尷尬，他雖然也是后五虎上將之一，資歷很老，但人馬不多，又沒有別的出路，只能暫時依附于宋哲元。后來經張學良允許，獲得了一個暫編師的編制。

1931年6月，國民政府對全國軍隊進行整編，東北邊防軍第三軍番號改為國民革命軍陸軍第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副軍長秦德純，參謀長張維藩，總參議蕭振瀛，下轄馮治安第三十七師，張自忠第三十八師，劉汝明暫編第二師。

至此，二十九軍創業的草臺班子搭建完畢。

二十九軍雖然只是一個軍，但它匯聚了原西北軍的高級軍官和骨干，傳承了西北軍的衣缽，從心理上講，它仍有雄踞一方的野心與氣魄。

03

與西北軍一樣，二十九軍不缺能征善戰的猛將，缺運籌帷幄的謀士，尤其是缺像蕭振瀛這樣能駕馭復雜局面并能從中實現利益最大化的謀士。

二十九軍星火不滅，很大程度上歸功于蕭振瀛的謀劃和奔走，因此他的話語權越來越大——蕭振瀛不僅是宋哲元的心腹和軍師，也和張自忠、馮治安、趙登禹、劉汝明等結成了兄弟，對內對外的大事往往由蕭振瀛拿主意。

在蕭振瀛的主導下，二十九軍頭頭腦腦召開秘密會議，決定大家永遠一致擁護宋哲元當頭兒，張自忠當二頭兒，依次以下為馮治安、趙登禹、劉汝明。

如果以后發展了，除了宋哲元是永遠的首領之外，一律按照張、馮、趙、劉的座次，依次升官，絕不變更。

軍隊人事搞成了類似水滸傳和天地會的排座次，是不是很江湖？

沒辦法，江湖符合人情世故國情，沒有這個東西，沒有凝聚力和穩定性。

二十九軍雖然成立了，但每月從張學良那里領來的5萬大洋軍餉遠遠不夠，軍火和給養奇缺，而且它在山西仍屬于寄人籬下，沒有自己的專屬地盤，經常被晉軍欺負。

顯然，二十九軍想要更大的發展，必須找棵大樹，獲得天使投資。

找誰？怎么找？這些問題都落在了“軍師”蕭振瀛的肩上。

找誰？當然是找蔣介石，怎么找？必須找能在蔣介石面前說得上話，同時又與西北軍有淵源的人當說客，選來選去，蕭振瀛把公關的目標放在了孔祥熙身上。

孔祥熙曾奉孫中山之命，前往北方聯絡馮玉祥，反對直系軍閥，雙方建立良好的關系，北伐戰爭期間，孔祥熙和馮玉祥來往更密切，與西北軍將領比較熟。

蕭振瀛從二十九軍官兵的牙縫里擠出2萬銀元，置辦見面禮，見到了孔祥熙，請求孔在蔣介石面前為二十九軍美言。

孔祥熙很給面子，他對蔣介石說，宋哲元是老馮的手下，過去老馮讓他和政府作對，他必須服從，但這不是宋哲元的本意，現在可以把他爭取過來。蔣介石聽完，給二十九軍特批了幾萬元補助費。

幾萬元補助費遠遠不能解決二十九軍的實際問題，但蕭振瀛從中敏銳嗅到了他想要的信息——蔣介石對二十九軍沒有敵意，有點興趣。

蕭振瀛要做的是，如何把二十九軍這個項目進行包裝，在匯報時打動蔣介石，獲得更多投資：一支殘破的軍隊，能有多大投資價值？

蕭振瀛告訴蔣介石，西北軍與閻錫山是世仇，在閻錫山的經營下，山西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二十九軍駐扎陽泉，愿意聽從中央命令，監視山西。

蔣介石眼睛一亮：確實是潛力股，有投資價值。于是又給二十九軍批了50萬元，指示按照二十九軍的實有人數增發軍費。

收到巨款之后，二十九軍購買軍火，招兵買馬，士氣一振。

蕭振瀛憑借耀眼的業績，成了二十九軍事實上的掌舵者。

04

一個人的命運啊，當然要靠個人奮斗，但是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一支軍隊的命運，亦然。

二十九軍剛剛解決了錢的問題，九一八事變爆發了，隨著東北淪陷，張學良受到全國輿論的指責痛罵，地位岌岌可危，面對危局，他必須爭取華北各方勢力的支持，才能維持局面。

在這一背景下，張學良建議調宋哲元任察哈爾省主席，團結雜牌將領，蔣介石擔心二十九軍走了，沒人監視閻錫山，宋哲元表示可以派四個團進駐察哈爾省，大部隊仍留在陽泉。

1932年8月，宋哲元出任察哈爾省主席。察哈爾人口少，經濟落后，歷來是安置無固定地盤軍閥的場所。但是宋哲元很滿意，二十九軍終于有了一塊自己的地盤。

然而，宋哲元沒高興多久。

躲在泰山讀書的馮玉祥，聽說宋哲元主政察哈爾之后，扔下書就飛奔到了張家口（察哈爾省首府），想拉攏舊部東山再起，這引起了蔣介石的警覺，蔣介石要求宋哲元把馮玉祥趕走。

一邊是老長官，一邊是新長官，宋哲元左右為難，申請辭職，但蔣介石不同意。

馮玉祥的事還沒解決，日本人又來搞事了。

日軍占領熱河后，向長城各關口發動進攻，進逼北平、天津，華北危急！

國民政府調各路軍隊北上，組織長城抗戰，二十九軍主力離開陽泉趕赴前線，在喜峰口和羅文峪，二十九軍力挫日軍，大刀隊一戰成名。

二十九軍及宋哲元以抗日英雄的形象出現了全國人民面前，為表彰二十九軍的功績，國民政府為喜峰口戰役的功臣趙登禹頒發了青天白日勛章，又給二十九軍增加了一個師的編制——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劉汝明暫編二師升格為一四三師。

至此，二十九軍成為擁有四個正規師的勁旅。

長城抗戰剛一結束，馮玉祥在張家口豎起了察哈爾抗日同盟軍的旗幟，這讓二十九軍陷入了非常尷尬的境地。

蔣介石要宋哲元把馮玉祥搞走，宋哲元不愿動手，蔣介石讓龐炳勛去攆馮，宋哲元擔心龐炳勛趁機搶地盤，警告龐炳勛：你敢對馮動手，我就打你。局面形成了一個死套。

察哈爾抗日同盟軍內部存在很大問題，老馮沒折騰多久就折騰不動了，被迫解散部隊，黯然離開張家口，最棘手的問題自動解決了，豈非天助？

不僅如此，老馮這么一折騰，還給二十九軍帶來了意外之喜，被解散的察哈爾抗日同盟軍，自然成了二十九軍收編的對象，二十九軍從中挑選了6個團的精兵，收繳了大批武器彈藥以及二十幾門山炮，首次成立了山炮營。

1935年初，二十九軍下轄50幾個團，總兵力超過4萬人。人馬越來越多，經費越來越吃緊，二十九軍從中央要不來更多軍費，于是將目光轉向了鴉片貿易，把綏遠、察哈爾等地的鴉片運到平津販賣，賺錢養軍。

05

1935年，日本在華北策劃實施了一系列事件，旨在將華北分離出來，成為中國與偽“滿洲國”之間的緩沖地帶。

這年6月，日本利用“河北事件”和“張北事件”，逼迫中國簽訂了《何梅協定》和《秦土協定》，欲將河北、察哈爾以及平津的國民黨勢力全部擠走。把國民黨勢力趕走是第一步，接下來，日本將扶持傀儡政權，從事實上控制華北。

宋哲元因“張北事件”丟掉了察哈爾省主席一職（秦德純代理），根據《秦土協定》，察哈爾北部、東部都被設置為非武裝區，不準中國軍隊駐扎，二十九軍被迫南撤，幾萬人馬擁擠在察南，生存空間日益逼仄。

面對巨大危機，二十九軍高層商議后決定，改變對日強硬態度，托人與日軍疏通關系，同時向中央傾述冤屈，尋求補償。

《何梅協定》《秦土協定》簽訂，使得華北逐漸成為權力真空，漢奸們的好時候來了，粉墨登場。

6月28日，漢奸白堅武組織了便衣隊，計劃煽動豐臺兵變，控制北平，建立親日反蔣政權。

漢奸終究是烏合之眾，這起事件很快就被軍警平息了，然樹欲靜而風不止。

事情發生后，蕭振瀛第一時間調馮治安三十七師進城戡亂，很快控制了北平各戰略要地。事后，軍統密告南京方面，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軍事行動——馮治安師早做好了進入北平的準備，而日本方面聲稱這是中國內政。

顯然，二十九軍和日本達成默契后，蕭振瀛策劃了這起行動。

事實上，此時日本還不具備在華北組織統一傀儡政權的條件，作為過渡，日本希望二十九軍控制華北，組建華北親日政權。

二十九軍為了生存，為了更大發展，為了拿下華北，有選擇地和日軍進行了合作。

可以這么理解，日本方面想利用二十九軍控制華北，二十九軍則利用日本勢力把仍滯留在華北的商震、萬福麟、王樹常等勢力趕走，同時挾日自重，與南京政府討價還價。

有了日本人的配合，宋哲元、蕭振瀛越來越強勢，二十九軍源源不斷南下，接防了撤退的中央軍、東北軍的防區，很快控制了河北省以及天津市。

軍隊推進的同時，蕭振瀛代表二十九軍向蔣介石攤牌：要求任命宋哲元為冀察綏靖主任，蕭振瀛為北平市長。

蔣介石很不爽，這算什么，要挾？有種你過來和我面談。

蕭振瀛一會兒說飛機壞了，一會兒事多走不開，就是不去。

蔣介石：不管什么事，等你來了再談。

就這樣，雙方陷入了僵局。

這一耗，就耗到了11月。鑒于二十九軍控制華北已是既成事實，加之日本方面正在加速推進華北自治，蔣介石考慮若再不給二十九軍名分，二十九軍可能倒向日本人。

最終，蔣介石同意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以宋哲元為委員長，處理河北省、察哈爾省、北平市、天津市一切政務。

06

冀察政務委員會名義上隸屬南京政府，實際上是半獨立王國。

蛋糕做大了，當然得分蛋糕。

秦德純當上了北平市長，蕭振瀛當上了天津市長，張自忠當上了察哈爾省主席。宋哲元任委員長兼二十九軍軍長、河北省主席，是永遠的頭兒。

為保住來之不易的地盤，宋哲元等人截留中央稅收，極力擴充軍備，掌握天津出海口之后，又開始從海外進口軍火。

盧溝橋事變前夕，二十九軍已發展到十萬人左右，勢力到達頂峰。

如何看待二十九軍和日本合作的事？

有人向蕭振瀛問過類似的問題，蕭振瀛回答：“我們的目的是名利雙收，有了地盤，大家就有官可做，有財可發，這就是利；如果日本人壓迫過重，走投無路時就起來抗戰，這就是名。”

其實，二十九軍的路，當年張作霖也走過，他們的選擇不謀而合。

很多事情，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純粹，那樣非黑即白，二十九軍抗日是真的，親日也是真的，愛國是真的，謀利也是真的，正因為它多面，才更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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