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斷于海峽兩岸的《富春山居圖》,其作者生活在什么樣的時代?其生平事跡又折射出什么樣的時代特征?對于出生在南宋江南的元代著名山水畫家黃公望,本章考證其僅記錄于《錄鬼簿》的模糊不清的家世與生平事跡,并且以其生平為線索,打破王朝界限,在同一個帝國的視野下,展示黃公望身處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揭示歷來被忽視的從南朝到南宋的歷史連續性,強調成為經濟、文化重心后的江南對于中國歷史的重要性,從而昭示南宋的遺傳基因在元代的放大,以及向明清乃至中國近代延伸的意義。窺一斑而見全豹,試圖透過這件個案考察,來具體闡述宋元變革。
引言
題為《寫意黃公望》,并非討論黃公望的山水寫意畫,而是讓黃公望入畫,走進他一生鐘情的飄逸山水,走進他流連不舍的富春山居,為畫家本人作一幅大寫意。不過,這幅寫意并非使用畫筆,也不需紙帛,而是用文字來勾勒。為何不直稱生平考述,或繪事評述,而叫寫意呢?
盡管黃公望晚年名聲已顯,后世備受推崇,儼然被尊為文人畫新開山,連古稀天子都為之傾倒。但歷來僅僅借畫成名者,其生平事跡多語焉不詳,遠不如以位顯赫、以文名世者被詳細載錄。重其畫,忽其人,根砥在于傳統觀念的排斥,認為薄技小藝,難以入流。正史不載,要入只能入錄鬼之簿。后世名聲如雷貫耳的黃公望,生平事跡朦朧如霧中山水。
黃公望在《寫山水訣》中寫道:“遠水無痕,遠人無目。”黃公望的生平,便如一流遠水,難著細痕。黃公望,你在云霧遠山中,被我們眺望,看不清你的眉目。所以,無法繪一幅纖悉畢具的工筆畫,只能勾勒山水朦朧人朦朧的大寫意。
長壽的黃公望,幾乎與元朝相始終。這個特殊的時代,便是這幅寫意畫的底色,便是黃公望徜徉寄情的山水。真正的傳統寫意畫,盡管有淺絳、有青綠、有金碧,但是并非十分注重色彩,而在達意。我雖然表面上借寫意之名,實際卻要濃墨重彩,來書寫鋪墊黃公望置身的時代底色。
一、“風景舊曾諳”:黃公望的時代底色
13世紀中葉,一支剽悍的鐵騎,在漠北高原勃然而興,不數十年,橫掃歐亞。漢人失去了江山,中國內陸成為大元帝國的中心區域。對此,漢人有過激烈反抗,有過默默抵觸,但畢竟生活還要繼續,絕大多數人接受了這一無情的事實。
時光的流水會沖淡感傷,會撫平創痛,還會讓人淡忘苦楚。黃公望生當宋末,10歲那年,大宋的旗幟伴隨著陸秀夫負帝蹈海,已經徹底淹沒于崖山的狂濤之中。再過10年,黃公望成年之時,多數人已經看慣了寬臉高顴的蒙古人和金發碧眼的色目人,熟悉了達魯花赤這樣別嘴的官稱。生活歸于平靜,社會歸于平靜。
黃公望生長的江南,至少從魏晉南北朝時期開始,經濟富饒與文化興盛,已有了上千年的歷史。以孫吳的江南開發為端緒,西晉永嘉南渡,大規模移民,東晉的百年經營,南朝的持續繁榮,使江南儼然成為取代中原的正統所在。五胡十六國中,奉東晉正朔的為數不少。而北朝對南朝仰慕效法的結果,竟達到“衣冠士族,盡在中原”的程度。
近四百年的江南發展,使得隋唐再度實現全國統一后,即便是政治中心重歸中原,經濟重心也已在江南確固不移。在中國,政經逐漸分離,走向二元化,因此才會有大運河的修筑。
從隋唐到北宋,在王朝一統的長期統治下,聚光燈一直打在政治中心,江南的經濟重心雖被極度依賴,重要性卻被淡化、被遮蔽。江南,獨自悄然繁華。直到女真壓迫,宋朝立國江南,才將南朝與南宋的連續性重新揭示。其實,地域變化的緩慢,一直讓這種連續性潛伏在人們的視線之下。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北宋柳永的詞讓完顏亮對富饒美麗的江南垂涎不已,雄心勃勃地寫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不過,完顏亮沒有足夠的實力與幸運,“提兵百萬西湖上”的,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蒙古的江南征服,對少數激烈抵抗的城市實行屠城政策,而對不進行抵抗的地域,實行的則是懷柔政策。《宋季三朝政要箋證》卷四和《平宋錄》卷上分別記載了咸淳十年(1274)伯顏征伐復州時的勸降和宋人降伏后的對處。可以印證的是,正如《宋季三朝政要箋證》卷六所言:“大元兵鋒所至,降者不殺。”
幸運是江南。不流血征服的客觀意義極為重要,這使得千年繁華的江南社會結構與生產力沒有受到重創,更使得經濟重心的作用不僅在有元一代,在明清乃至今日,一直發揮著,不可或缺。南宋以降近代以前,說到中國,主要是指江南。至少,是江南支撐著中國。
生于茲,長于茲,黃公望就游走于山清水秀的江南。
江山易幟,大漠風沙席卷江南。在大宋王朝,黃公望僅僅度過了童年時代的十年。或許有人認為,孩提的十年,不會給黃公望留下什么記憶。通常的承平時代也許不會,但黃公望經歷的是一個特殊的時代。且不說大背景的改變,就是他本人也遭遇了我在后面提到的生父死亡、母親改嫁這樣重大的生活變故。磨難催人早熟。自幼聰穎的黃公望,作為養子,在進入家道殷實的黃家之后,勤奮學習。南宋江南濃厚的文化氛圍也于無形之中熏陶塑造著黃公望。盡管此后的生活環境一直是在元代,但猶如一種遺傳,黃公望的基本文化底蘊已在幼年的南宋最后幾年形成。
硝煙散去,血色暗淡,生活又恢復了正常。務農的盼豐收,經商的盼盈利,讀書的想做官。江山鼎革,王朝更替,對此關心的主要是帝王將相、王公貴戚。普通百姓對政治的關心程度,比知識人描述的要低得多。上層的政治變動對百姓的生活影響甚微,納稅繳糧任何時候都躲不掉。
以往人們看歷史,過于看重王朝興亡,朝代更替。其實,這只是整體歷史中的一個個自然段,并不反映歷史演進的邏輯關系。歐美學者研究中國史,用他們的習慣,超越王朝畛域,一般將中國歷史分為帝國初期、帝國中期、帝國后期。
從這樣的歷史分期可以受到的啟發是,中華帝國始終是一個整體,改朝換代,不過猶如現在的政府換屆。執政者的出身、民族都不對帝國的運營產生本質性的影響。前朝的法律如果沒有明令廢除,到了新朝也一樣生效。比如伴隨著焚書坑儒,于公元前213年頒布的秦朝挾書律,直至公元前191年方被廢除,此時漢王朝已經建立了二十余年。挾書律廢,人們方敢將隱藏的詩書百家語公開拿出來曬太陽。北宋第三代皇帝真宗朝距離北宋建立,已經幾十年了,五代十國時期的逃賦還在追征。漢承秦制,唐承隋制,《宋刑統》依照唐律模樣畫葫蘆。三公九卿制,超越王朝更替實行了上千年。三省六部制,更是歷經唐宋元明清,又實行了上千年。
由此可見,無論是普通老百姓的體認,還是決策者的意識,都絲毫沒有懷疑政體的連續性。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宣示的不過是王朝正統,就像現在的民選政府一樣,那是神選王朝。在這樣世代沿襲的傳統之下,改朝換代,猶如改頭換面,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導致的是普通民眾政治意識的淡漠,同時也讓他們對體制的恒久不變深信不疑。
黃公望,就是這樣一個帝國治下的子民,其意識也與常人一樣。
二、“生死兩茫茫”:生父死亡,母親再嫁
與黃公望相識的鐘嗣成,在《錄鬼簿》中,對黃公望的早年有寥寥數筆的記載:“黃子久,名公望,乃陸神童之次弟也,系姑蘇琴川子游巷居。髫齡時,螟蛉溫州黃氏為嗣,因而姓焉。”曾接受過黃公望所作《南村竹堂圖》的陶宗儀,也在《南村輟耕錄》中記載:“黃子久散人公望,自號大癡,又號一峰,本姓陸,世居平江之常熟,繼永嘉黃氏。”由此可知,公望本姓陸,童年時過繼給黃氏,方名黃公望。
為何要過繼給黃氏?似乎還沒人追究原因。清乾隆年間再訂之《江南通志》,于卷一六八載:“元黃公望,字子久,號大癡道人,本常熟陸氏,少喪父,母依永嘉黃氏,遂因其姓。”《江南通志》初成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再成于雍正九年(1731),三成于乾隆元年(1736)。方志不同于其他史籍,由于遞修的特點,史源久遠,晚出亦多可信。據此可知,公望非正常過繼,而是父親去世后,母親貧無所依,攜其嫁入黃家。這跟北宋范仲淹的情形相似。范仲淹二歲而孤,其母攜其改嫁,范仲淹遂冒朱姓,連進士及第使用的都是朱說之名。
過繼后黃公望名字的由來,《錄鬼簿》卷下所述為眾所周知:“其父年九旬時方立嗣,見子久乃云:黃公望子久矣。”即使黃公望繼父并非90高齡,當亦年紀不小。無子之黃氏,與其說再娶,不如說是收子,沖著聰敏的黃公望而來,其母倒成了陪伴。黃公望母親再嫁的事實,也讓“烈女不嫁二夫”道學觀念在宋末的普及程度大打折扣。
黃公望生父因何而亡,似乎也可推測一二。推測,須放眼時代的大背景。
在黃公望6歲的南宋德祐元年(1275),據《宋季三朝政要箋證》記載,由于宋軍的頑強抵抗,陷落后的常州遭到元軍屠城,史籍所述狀況十分慘烈:“常州不下,士良(即王良臣)役城外居民運土筑堡,土至,并人填陷其中。又殺常州之民數百人,煎膏取油,作炮擲于牌杈上,以火箭射之,其火自發。十一月,常州糧盡,劉師勇以八騎突圍,出奔平江。遂破常州,屠其城。知州姚訔死之,生獲將軍王安節,不屈而死。”
屠城事件與“髫齡時,螟蛉溫州黃氏為嗣”的時期比較接近,而常州與常熟在南宋同屬兩浙西路,相距不遠。黃公望生父死于常州屠城之際,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不管怎么說,生計無著的母親帶著黃公望改嫁的原因是喪夫。
三、“唯有讀書高”:誰習神童業
對于黃公望早年生平事跡,《錄鬼簿》所云黃公望原本“乃陸神童之次弟”,亦不知何據。
明人朱謀垔《畫史會要》載:“黃公望,字子久,其父九十始得之,曰黃公望子久矣,因而名字焉。號一峰,又號大癡道人,平江常熟人。幼聰敏,應神童科。經史二氏九流之學無不通曉,開三教堂于蘇之文德橋,后隱于富春。”
明人所述,當有所本。檢元人夏文彥《圖繪寶鑒》載:“黃公望,字子久,號一峰,又號大癡道人,平江常熟人。幼習神童科,通三教,旁曉諸藝,善畫山水。”
同為元人所記,不當信彼非此。至少可備一說的是,習神童科者乃黃公望。
髫齡之幼的黃公望習神童科,當是隨改嫁之母進入黃家之后。黃家當屬殷實之家,所以黃公望能夠接受良好的教育,以致后來“經史二氏九流之學無不通曉”。
智力超常、出類拔萃的孩童,代不乏人。因此,早在唐朝便有童子科之設。《新唐書》記載了唐朝對童子科的規定:“十歲以下能通一經及《孝經》《論語》,卷誦文十,通者予官;通七,予出身。”
歷史進入宋代,科舉規模的擴大,形成了士大夫主導政治舞臺的士大夫政治。在這種氛圍之下,神童科也為之大振。據何忠禮先生《南宋科舉制度史》的統計,從北宋太宗朝到仁宗朝,童子科取士便達27人。著名文人楊億、晏殊均出此選。神童出身者,年齡最小的只有3歲。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進士及第的同一年,3歲的蔡伯俙,在召試時,因吟誦御制歌,讓真宗皇帝龍顏大悅,不光授官,且揮毫賜詩:“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
到了南宋,應童子科者大增。制度規定也臻于完善。南宋中期以后的寧宗朝,下詔規定童子科每年錄取三人,“為定制焉”。
科舉造成的社會流動,讓千百萬平民也看到了地位提升的光亮。猶如今日督子用功,早日開發天資聰穎的孩子,應神童科,實在是節省成本的有利之為。這一定也是黃公望繼父的一個夢。
不過,黃公之夢也不順暢。其實,早在黃公望出生四年前的南宋度宗咸淳二年(1266),便已下詔廢止了童子科。但這并沒有讓幾年后得到養子的黃公夢碎,因為自從童子科發端之后,幾百年間,常有興廢,屢廢屢興。黃公堅信必會再興,而民間針對童子科,職業性的應試指導,也未因這道詔令而停止,甚至都未因江山鼎革而中輟。
因此,黃公望在宋末的最后幾年乃至入元之后,一直鍥而不舍,“習神童科”。
四、“林風驚斷西窗夢”:科舉停廢之后
隋朝肇始的科舉制度,對中古以后的中國社會產生了無可估量的重要影響。經唐歷宋,科舉大盛,成為社會流動的重要管道,給了千千萬萬讀書人一個溫馨的夢。伴隨著尋夢,社會文化也得到了極大的普及和提升。
蒙古人入主華夏,在社會經濟結構沒有受到重創的江南,拋開民族情緒,人們對此的一般認識也不過是改朝換代。政治體制雖有變異,但更多的是遺傳。甚至地方官,除了多幾個洋面孔,還多是老模樣,似曾相識。這讓多數人深信,一切沒有大變化,科舉也會重開。畢竟,任何王朝各級政府都需要管理人員。幾百年來,官僚多由科場出。這便是入元后驚魂甫定的黃公望繼續習神童業的動機,也是“望子久矣”的黃公顯揚家聲的期待。
不過,高齡喜得繼嗣的黃公也許懷著期待離世,如果繼續存留世間,后來的事實一定會讓他失望至極。這個蒙古人的王朝遲遲不開科舉,并且絲毫沒有重開的跡象。延宕幾十年,讓千百萬士子科舉夢碎。后來勉強重開,終元之世,取士不過千把人,不及宋朝有時的一科取士數量。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效果。
在制度上,這是元朝的變異。那么,元朝的官員從何而來呢?元朝以吏為官。停廢科舉,這是變異。以吏為官,則又是在深層意義上的遺傳。
元朝優禮士人,懷有保護這些社會精英的意圖。不過,目的并不是通過他們來恢復往日的士大夫政治,而是根據胥吏行政管理普遍形成的現實,將這些文化人作為胥吏的預備隊而加以保護的。在停廢科舉的時期,許多士人的確也加入了胥吏的隊伍。
對于這樣的事實,擇取數例移錄如下,以見當時之潮流。
元人程鉅夫在《閩縣學記》中指出了當時士人的狀況:“科舉廢,后生無所事聰明,日以放恣,詩書而刀筆,衣冠而皂隸。小有材者溺愈深,居近利者壞愈速。”
與黃公望有過交往的危素寫于順帝至元四年(1338)的《送陳子嘉序》記載:“大梁陳君子嘉,工舉子業,使群進于有司,可得高第。既而科廢,學官薦為六安府史。陳君曰,古之圣且賢者,蓋有為委吏者焉,有為乘田者焉,有為抱關伶官者焉。府史,與上官謀議政事者,隨其所得為而致其力學者之事也。乃來江寧省其親而后去。”
元人唐元撰寫的《唐處士墓志銘》記載:“公年益茂,忍貧苦學,授徒村塾,生計蕭然。或曰,吏術,時尚也。君舍方冊而從刀筆可乎。自是,始探討科條,舉口成誦。縣有大獄疑讞,資君勘治。然持心寬厚,不忍深刻,志竟不干祿公家,故貧。”從這一記載看,唐處士這個士人,在科舉廢止的時代,大約是金榜題名之夢未泯,最初仍有一種堅持,“忍貧苦學”,并以教授村塾的學童為生。最后終因生計難濟,也順乎當時的潮流,做了刀筆吏。不過,“不干祿公家”那份書生的清高,讓他依然貧困。
從上述史料可以觀察到,士人“舍方冊而從刀筆”,以“吏術”為業,已成為眾所趨之的“時尚”。
在這樣一個士人流向多元化的時代,黃公望走向了何處?
五、“效官刀筆間”:胥吏生涯
黃公望的幼年經歷與同時代的陳櫟很相似,自幼習神童業,“經史二氏九流之學無不通曉”。不過,在繼父去世后,黃公望一是可能沒有不事生計專心儒學的財力,二是以吏為官已成為新形勢下光宗耀祖的唯一路徑,所以,黃公望也未能免俗,而是順應潮流,“舍方冊而從刀筆”,加入了胥吏大軍。
《錄鬼簿》記載黃公望“先充浙西憲吏,以事論經理田糧獲直”。明嘉靖《浙江通志》黃公望小傳則傳達了更為明確的信息:“元至元中,浙西廉訪使徐琰辟為書吏,未幾棄去。”有元之世,兩次使用“至元”年號。根據黃公望生年,此處的“至元”當為他二十六歲時的前至元,而不可能是六七十歲時的后至元。根據今人胡藝《徐琰、張閭與黃公望》一文的考證,徐琰便是《元史》卷一四八《董文用傳》、卷一六〇《王磐傳》所見的徐琰,也是清人所修《元詩選》收錄的徐琬。綜合諸書所記,胡藝認為黃公望為徐琰所辟擔任書吏是在至元二十八、二十九年前后。是時,黃公望二十三四歲。
從如此年輕的情形看,為徐琰所辟擔任書吏,似乎是黃公望初次出道為吏。具體職責范圍是《錄鬼簿》記載的“經理錢糧”的“憲吏”。
我還注意到《錄鬼簿》對黃公望記載中的一句贊美詩句:“浙西憲吏性廉直,經理錢糧獲罪歸。”這句揭示的第一層面的事實是,黃公望因經理自己職責范圍內的工作而獲罪。或是得罪了地方權勢,或是得罪了頂頭上司。明人王鏊《姑蘇志》即云黃公望“補浙西憲掾,以忤權豪棄去”。其結果是,黃公望初次為吏的生涯被迫中斷,過早結束。
而揭示的第二層面的事實則是,黃公望人格光輝,性廉且直。廉者,清廉、廉潔、不受賄賂、不受誘惑、不取不義之財。直者,一根筋、秉持理念、寧折不彎。這樣的性格與人格,在任何時代都不適于在官場生存。黃公望后來自號“大癡”,也有講述自己缺少官場應有圓滑的意味。鄭元祐的詩以黃公望的口吻寫道:“眾人皆黠我獨癡,頭蓬面皺絲鬢垂。”這便是黃公望形象與性格的如實寫照。因此說,在需要狡黠心機的官場,耿直的黃公望獲罪而歸,勢所必然。
今天研究胥吏,大多描述的是胥吏欺下瞞上、魚肉百姓的負面形象。這樣的記載,充滿了作為載筆者的士大夫的偏見。其實,行政管理胥吏化,在一定程度上說是政治的進步。古代的胥吏,可以說就是一批技術官僚。比之科舉出身的“道德”官僚,由熟悉行政業務的胥吏出身的“技術”官僚來管理行政,在多數情況下或許更有效率。
初次的官場失利,或許是還沒到讓黃公望徹底失望的地步,或許是生活所迫而不得已,總之,黃公望在痛定之后,還是選擇了從事胥吏的行當。《錄鬼簿》繼“先充浙西憲吏”之后,又寫道:“后在京,為權豪所中。”在京,指在元大都。具體做什么呢?元人王逢在《題黃大癡山水》詩前小序有所透露:“大癡名公望,字子久,杭人,嘗掾中臺察院,會張閭平章被誣,累之,得不死,遂入道云。”中臺察院即大都御史臺。在中央的御史臺為吏,看似風光,其實很清苦。元人丁復《檜亭集》卷五有首《送翟彥敬升中臺察院書吏》詩就寫道:“名彥登烏府,清門可雀羅。”相信黃公望是為生計所累,才又在過了不惑之年北上赴任的。元人鄭元祐還有首《黃公望山水》詩似乎也披露出一些事實:“勇饑驅東閣,肯為兒女資。不憚北游行萬里,歸來畫山復畫水。”
根據前述元人王逢《梧溪集》詩序的線索,黃公望受張閭所累而入獄。據胡藝《徐琰、張閭與黃公望》一文推測,黃公望當是張閭在至大四年(1311)任江浙行省平章時辟為書吏的,次年(1312),張閭回京師任中書省平章政事,黃公望可能也隨之入京。張閭因在江浙推行經理田糧,“以括田逼死九人”被逮捕審訊,黃公望亦受累入獄。胡藝的說法是,“黃公望作為張閭下屬的掾吏,此時必然隨之南下,為之經理田糧”。
檢《元史》卷二五《仁宗紀》,“以括田逼死九人”者乃為張律。此張律是否就是彼張閭,還很難說。元人虞集撰寫的《御史中丞楊襄愍公神道碑》載:“中書平章政事張閭以妻病,謁告歸江南,據河渡地,奪民力,公以失大臣體劾之,張閭罷。”明人胡粹中《元史續編》亦于延祐二年(1315)下記載“張閭罷為江浙平章”。
或許“以括田逼死九人”之張律,真為張閭,但黃公望不大可能因此事直接受累。因為黃公望為中臺察院吏人,張閭為中書省平章政事,后來又為江浙平章,即使黃公望最初真的是張閭采用的,后來不在同一部門,特別是御史臺屬于相對獨立的部門,黃公望更不會被張閭驅使,從大都前往江浙。最大的可能則是,不管張閭因何事被罷免,受有知遇之恩的黃公望,在御史臺利用職務之便,采取某種方式,為張閭辯誣回護,因此而入獄。
《錄鬼簿》說黃公望在浙西憲吏任上“經理錢糧獲罪歸”,還在另一處直接記為“經理田糧”。經理田糧當是張閭提議實行的,是在黃公望再次為吏之時,《錄鬼簿》所記似乎有誤。不過,《錄鬼簿》說黃公望兩次為吏當屬事實。
六、“超然于物表”:絕意榮勢
在沒有科舉的時代,士人的入仕路徑,只剩下為吏一途。“學而優則仕”的古老傳統,金榜題名命運改觀的既有現實,讓多數的士人試圖通過為吏來實現夢想。相對于南宋以來的科舉路艱,他們可能會覺得直接為吏更為便捷。元人楊維楨在《西湖竹枝詞》中說黃公望“少有大志,試吏弗遂”。在這個以吏為官的時代,“試吏弗遂”而絕意仕途的士人大有人在。元人楊翮《佩玉齋類稿》就記載一個叫陳澤民的士人說:“澤民稍出試吏,弗合于時,即棄歸,自是絕意榮勢。”
延祐二年(1315),黃公望已經47歲。此次被捕入獄,對黃公望的打擊,比上次罷歸更大,他對官場徹底心灰意冷,如《梧溪集》詩序所云“得不死,遂入道云”。
儒與道,入世與出世,看似截然相反,迥然不同,其實是中國傳統士人思想中不可分割的一體,對立而統一。得意之時入世,失意之時出世,精神總有寄托的場所。正因為有這樣巧妙的精神調劑理論的存在,傳統文人因精神崩潰而自殺者絕少。歸隱林泉,是傳統士人恪之難舍的神往。
這種思想無疑也存在于黃公望的頭腦中。他在《跋李倜臨右軍帖》中寫道:“立身宦途,而志趣常超然于物表,此吾所以起敬者也。”這既是贊美官居二品的李倜,無疑也是自白。仕途蹇澀,讓黃公望無緣“立身宦途”,而志趣常超然于物表,留給他的,只有林泉一途。
在身陷囹圄之時,黃公望就給他的朋友楊載寫過一首詩。這首詩雖已無法看到,但楊載的《次韻黃子久獄中見贈》詩,可以折射出黃公望意欲出世的念頭:“解組歸來學種園,棲遲聊復守衡門。徒憐郿塢開金穴,欲效寒溪注石尊。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何時再會吳江上,共泛扁舟醉瓦盆。”
上述這首詩,多為研究者所矚目。披檢文獻,發現楊載還有一首詩觸及了黃公望出獄后的生活狀態與心態。詩載《楊仲弘詩集》卷四,題為《再用韻贈黃子久》。詩如下:
自惟明似鏡,何用曲如鉤。未獲唐臣薦,徒遭漢吏收。悠然安性命,復此縱歌謳。石父能無辱,虞卿即有愁。歸田終寂寂,行世且浮浮。不假儕群彥,真堪客五侯。高人求替洽,末俗避喧啾。藜杖常他適,繩樞每自繆。與人殊用舍,在己寡愆尤。濟濟違班刻,倀倀遠匹儔。能詩齊杜甫,分道逼莊周。達飲千鐘酒,高登百尺樓。艱危仍蜀道,留滯復荊州。鶴度煙霄闊,龍吟霧雨稠。東行觀海島,西逝涉江流。自擬需于血,何期渙有丘。古書嘗歷覽,大藥豈難求。撫事吟梁父,馳田賦遠游。堂名希莫莫,亭扁效休休。檻日迎東濟,窗風背北颼。鳴琴消永晝,吹律效清秋。雅俗居然別,仙凡迥不侔。多聞逾束晳,善對邁楊修。進有匡時略,寧無切己憂。塵埃深滅跡,霜雪暗盈頭。始見神龜夢,終營狡兔謀。雪埋東郭履,月滿太湖舟。急景誰推轂,流年孰唱籌。凌波乘赤鯉,望氣候青牛。好結飛霞佩,胡為淹此留?
從這一五言排律長韻中,我們可以窺見到一些事實。“自惟明似鏡,何用曲如鉤”兩句,講述了黃公望寧折不彎的剛直性格。“明似鏡”既隱喻明鏡高懸的監察機構中臺察院,又意指擔任屬官的黃公望襟懷坦白。“未獲唐臣薦,徒遭漢吏收”則似指未得到張閭更多的關照,反倒還受到了連累,因其而入獄。“悠然安性命,復此縱歌謳。石父能無辱,虞卿即有愁。歸田終寂寂,行世且浮浮”,這幾句則講述黃公望安全出獄,在擔憂受辱之后歸隱田園。此后的詩句則以他適遠游,鳴琴吹律,吟賦詩文,達飲縱歌為主,描述了黃公望出獄后的自由生活。從“能詩齊杜甫”,我們可以了解到除了繪畫成就,同輩人對黃公望的詩作也評價極高。而“分道逼莊周”,則反映其皈依全真教的事實。從“達飲千鐘酒,高登百尺樓”,我們可知黃公望浮白善飲,更有太白風骨。
清人所編《元詩選》,收錄有黃公望幾十首詩。另一部清人所編《宋元詩會》,則評價黃公望“詩仿晚唐”。觀黃公望詩,多吟詠山水之作。如果說黃公望的山水畫是畫中之詩,那么他的詩便是詩中之畫,兩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正如元人貢性之《題黃子久畫》所云:“此老風流世所知,詩中有畫畫中詩。”
不過,黃公望之詩少涉民生,不見現實,唯有山水。涉及歷史上政治人物的,僅有《西湖竹枝詞》中“岳王墳上有猿吟”一句,并且幾乎不帶感情色彩。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出于元朝統治下,“避席畏聞文字獄”,黃公望有意回避。其實并非如此。從關漢卿等雜劇作家借古諷今自由地嬉笑怒罵來看,元代的政治環境相當寬松。激烈的民族對立,嚴酷的政治高壓,多是明代以后文人政治想象的產物。黃公望的詩文不涉政治,那是因為他本身就不具有強烈的政治意識。
前引鄭元祐《黃公望山水》詩所云“不憚北游行萬里,歸來畫山復畫水”,或許講的就是黃公望出獄回到江南故鄉,從此,黃公望真正寄情山水,開始了作畫生涯。或許該感謝黃公望的仕途蹇澀,讓官場少了個官僚,畫壇多了位巨匠。
七、“歸來畫山復畫水”:晚年學畫辨
在論述黃公望繪畫生涯時,論者多云黃公望50歲學畫大器晚成。這種說法,自元已有。元人唐棣寫于至正十年(1350)的題跋就說:“一峰道人晚年學畫,山水便自精到。”今人龔產興《大器晚成——簡析黃公望的山水畫》一文,更是明確指出:“趙比黃大十五歲。從黃子久的作品看,確實受到趙孟的影響。由此推算黃子久學畫的時間大概在五十歲。”
然而,明人汪砢玉《珊瑚網》則載:“子久《設色山水》絕似高房山。山中屋宇相向流泉,山凹有蘭若作霞氣。款云大癡辛丑秋七月寫為子茂清玩。”黃公望生于宋末己巳(1269),卒于元末甲午(1354),平生只歷一辛丑,那便是大德五年辛丑(1301),是年黃公望33歲。
據清人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第二年,34歲的黃公望還作有《深山曲塢卷》。
又據清人吳其貞《書畫記》,黃公望36歲那年作有《游騎圖》。對此畫,吳其貞評論道:“畫法蒼老,唯失于韻。”缺乏韻味,可見此時的黃公望在作畫上尚未臻于成熟。
而據明人張泰階《寶繪錄》載,41歲時,黃公望有《臨李思訓員嶠秋云圖》。
上述史料,足可證明黃公望學畫之時并非已屆晚年。
從前面對黃公望兩次從事吏職的考述看,黃公望兩次從事吏職,第一次是在20—30歲之間,第二次則是接近50歲。30—40歲左右,是黃公望履歷中的一個空白。或許在第一次“經理錢糧獲罪歸”之后,他便開始了學畫,出于哀怨自己因“廉直”而仕途受挫,是時開始自號大癡,亦屬合情合理。晚年方名聲大振的黃公望,長壽得享天年,老而彌堅,作畫不輟,畫風成熟且不斷創新,因而給人們造成了晚年學畫的錯覺。
除了作畫,終結為吏的黃公望,從事有多種職業。明人所編《姑蘇志》載:“黃冠野服,往來三吳,開三教堂于蘇之文德橋。三教中人,多執弟子禮。”這是黃公望從事宗教活動的記錄。
加入全真教的黃公望,與教友來往較頻。著名的《富春山居圖》就是為教友無用師而作。此見于黃公望于畫上自識“至正七年,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現在已經十分清楚,無用師并非通常所認為的和尚,而是道士。元人陳高《不系舟漁集》卷一四《散木軒銘》文中除了有“上清道士鄭無用”之語,還有“有鄭樗氏,老子之徒”的話。可知鄭樗字無用,號與室名皆為散木。名與字皆典出莊子《逍遙游》。元人邵復孺《蟻術詩選》卷一也有《全真師鄭無用北游》一詩。
《錄鬼簿》說黃公望“以卜術閑居”,打卦算命大概也是黃公望的謀生手段之一。《大清一統志》卷五九黃公望小傳,說松江“其地有精《九章算術》者,蓋得其傳也”。打卦算命,需要精通算學。
《錄鬼簿》還記載黃公望“善丹青,長詞短曲,落筆即成,人皆師事之”。最后“人皆師事之”一句,表明黃公望曾講學授徒。有學者認為,黃公望的《寫山水訣》,就是教授繪畫的提綱。
盡管黃公望從事過各種職業,其早年長時期從事的,還是吏職。元人薩都拉在《雁門集》卷四題為《為姑蘇陳子平題山居圖黃公望作》的詩中寫的“塵途宦游廿年余”,指的當是黃公望。黃公望的友人張雨《戲題黃大癡小像》云:“全真家數,禪和口鼓。貧子骨頭,吏員臟腑。”看來,長期為吏的生涯,在黃公望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結語
從政治、經濟中心再度合一的角度看,南宋猶如回到了南朝,經濟重心的作用發揮得尤為顯著。而“員多闕少”的政治現實,又將多數士人推向了地域,展現出多元化的勢態。元朝取代南宋,科舉的停廢,以吏為官,則加速了自南宋以來的社會變化。社會變化的基礎是經濟結構。蒙古的不流血征服江南政策,保全了經濟結構的完整。
漢人盡管在軍事角力中失去了政治江山,卻從不曾失去文化江山。并且,由于多元因素的進入,這個江山更為多彩多姿,風光秀麗。從思想文化的層面看,在南宋崛起的道學,走入元代,終于一統天下。到南宋為止,儒釋道還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非此即彼的排斥、游移、觀望,但進入元代的自由空間后,逐漸匯流在中國文化的大河。黃公望開三教堂,便是合流的顯現。這樣的哲學基礎,這樣的理論底蘊,為在各個領域,為在當時后世,產生巨人提供了潛在的前提。黃公望,應運而生。
元朝大部分時期科舉停廢,全面造成士人流向的多元化。出而為吏雖為主流,但并非全部。觀察士人的流向,黃公望本人就是一個絕好的縮影。與元代相始終的黃公望,順應時代潮流,長期為吏,此后又入教、教書、算卦,從事多種職業。
黃公望不僅僅是個畫家,他還是典型的傳統文人。也可以說是生不逢時,遭逢了科舉停廢的時代,不然,他或許也會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馬蹄疾,成為又一個蘇軾、陸游。不過,黃公望又可以說是生逢其時,遇到了政治高壓與思想鉗制不多的時代。沒有酷烈的黨爭,沒有黑暗的文字獄。寬松自由,讓黃公望的身與心肆意翱翔。與西方文藝復興同時期,在中國的藝術天空中,也同樣展翅翱翔著一只驕人的鯤鵬。
以上利用零散史料,對黃公望的生平進行了簡單考證。這種考證,實在就像是一幅“遠人無目”的寫意畫,完全是在時代背景底色下的勾勒點染。滴水映日,寫意傳神,透過黃公望個案,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還是一個時代的云涌風動,是裹挾著無數浪花的大河奔流。
本文選自《士人走向民間: 宋元變革與社會轉型》(王瑞來 著,大學問 |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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