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問我這幾年吃的最大的苦是什么，我一定會告訴你，是樓上噪音。如果你問我到底有多苦，我卻又很難說清。我從小到大似乎沒吃過什么苦，但是經歷過噪音之苦后，或許沒有什么能打敗我了。

從小養尊處優的我，初中畢業后被父母帶到深圳定居。因為父母做著一些小生意，收入可觀，很快我家就買了樓，那時我的生活總是無憂無慮。我在深圳讀完高中，考上廣州一所學校，開啟大學生活。我屬于不求上進的那種學生，應付各種考試，能及格就是萬歲。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游戲和泡妞上，父母忙于工作，無暇過問我的成績。

大學畢業后，女朋友執意留在廣州找工作，不學無術的我只能回深圳找父母解決吃飯問題。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異地戀，后來我們草草分手。時間快進到我的第一份工作——房地產銷售。那時深圳買房的人很多，這份工作讓我撿了大便宜，當同班同學還在寫字樓加班加點，每個月只能領到五六千的薪水時，我已經月入過萬。不久后，我進入了房地產經紀人圈子，依托深圳房市強勁的推力，我掘得了人生第一桶金。

在深圳打拼的年輕人，應該都想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雖然我屬于“深二代”，但在相同的大時代背景下，普通人的欲望變得那么相似。不管是十七八歲就來深圳打工的年輕人，還是在深圳寫字樓里碼著代碼的大學生，誰都想在這里擁有歸屬感和安全感。一套房子，是很多人的夢想，是實現階級跨越的唯一信物。

2015年，我在羅湖買了人生第一套房。現在回想八年前的自己，如果沒有噪音困擾，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坐在書桌前寫這么多的文字，一切就像一場夢。2015年盛夏，我父母來幫我搬家，他臉上全都是喜悅自豪的表情。新家不僅地段好，裝修花了四五十萬，所以我對這套房非常滿意。很快就有熟人來給我介紹相親的女生。有一段時間，我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就像一根羽毛被風吹起，自我感覺已經到了人生巔峰。

兩年后，我的樓上鄰居搬了進來，那是一個周末，他們在家里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那是我第一次在新家被吵醒。他家結婚敲鑼打鼓的儀式很熱鬧，但傳統風俗在城市高樓住宅里是否可行呢？答案當然是擾民了，也有鄰居嫌吵，去找物業投訴，物業兩邊安撫。經過一番溝通，樓上堅持把結婚儀式做完，一眾鄰居只好忍著。

我那時對住房噪音完全不了解，我父母的房子是頂樓，樓下是我大伯家，我們住了十幾年，從來沒有噪音煩惱。樓上一家完全入住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噪音。他家作息時間非常晚，沒有哪一天是早于凌晨一點的。每天晚上十二點左右開始，臥室里先是傳出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后是吱嘎吱嘎的床板摩擦聲、女人啊啊啊的叫聲、男人嗯哼嗯哼的喘息聲，相互交織，此起彼伏。除此以外，他們經常有物品掉落地板砸出的咚一聲，有時像是手機，有時像是遙控器，有時不知道是東西，雖然不是總掉，但每晚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這樣的“驚喜”。

我曾是一個睡眠質量超好的人，但受不了樓上噪音，其實聲音的大小倒是其次的，關鍵是有一種“被侵入感”。這種侵入感，讓我憂心忡忡，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嚇一跳。我在自己家為什么要聽到樓上恩愛的聲音呢？我認為樓上這對新婚夫妻是沒有羞恥感的，難道他們這么做不知道會被人聽到嗎？

為了提醒樓上，我先寫了一張紙貼在他家大門上。內容是請他們晚上小聲一點，別讓自己的恩愛變成別人的煩惱。我十分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訴求，一般人看到，應該就會知道收斂了。但是我樓上不是一般人，沒有任何改變。

有次晚上叫聲特別大，我用拖把捅了幾下房頂，他們安靜了幾分鐘，然后把音響給打開了，從此以后，晚上的噪音又多了一種。忍一時風平浪靜，但越強迫自己忍受，噪音敏感越嚴重。我晚上不敢回家，每當時鐘到了12點的時候，我就毫無睡意，耳朵時刻處于高度戒備狀態，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會耿耿于懷。對樓上的憎惡越來越深。

這里關于后來投訴的事，我就不展開說了，從物業到12345，再到社區警務室，我都找過，沒有人幫我解決噪音問題，民警讓我戴耳塞睡覺，物業讓我別去聽樓上的聲音（在他們看來，耳朵是具有主動控制聽與不聽的功能），12345總是說等待處理，純屬敷衍。唯一起到一點作用的是，我在小區群里認識了同樓的一位大姐，她也投訴她的樓上鄰居，后來我們加了微信好友，每天晚上相互吐槽，總算撐過了一段時光。

但是我們不可能把解決噪音問題寄托于聊天解悶上，大姐后來用了震樓器，聽說效果不錯，但我不敢這么做，怕打擾其他鄰居。不久后，大姐搬走了，我又墜入到噪音黑暗中，再想找大姐聊聊，她再也沒回過我。我也想反擊，而且我家就我一人獨居，很容易反擊，但我跨不過心理的防線，心里有太多羈絆，猶豫不決。

2018年年末，樓上終于懷孕了，我差點喜極而泣。這下能安靜了吧？跟我猜測的差不多，樓上懷孕后確實安靜了，我慢慢恢復了往常的生活。2019年年初，因為工作變動，我需要出差半年，但是中途工作遇到一些問題，在外地又耽擱了兩個月，等我回家的時候，樓上已經生完了孩子。噪音又來了！這次的噪音更嚴重，因為樓上全家都要照顧剛出生的嬰兒，時常半夜在臥室來回走動，一晚上重復兩到三次。

如果我要拿照顧嬰兒來說事，估計沒人會支持我，我能猜到大家一定會說是我挑事，樓上照顧嬰兒是理所當然的，讓我多多體諒。前三個月，嬰兒總是半夜哭鬧，我能理解，所以沒找任何人說過這些事。到了2020年2月份的時候，疫情封鎖，我一直在家辦公，樓上一家人（包括后來搬來的兩個老人）又不停地制造各種噪音干擾我。清晨六點，客廳就有拉凳子的噪音，拉一會，停一會，然后再拉一會，一直到七八點，小夫妻在臥室頻繁地走動，接著就是小孩哭鬧，陽臺和客廳總會掉東西。從早到晚，樓上沒有安靜超過一個小時的。

因為工作上的不如意，加上家里噪音的煩惱，我開始垂頭喪氣。小區解封后，我不想去上班，請了半個月的假，回了我父母家。本想調整下心情的，但父母總是催我找女朋友，讓我更煩了。我沒跟他們說我遇到噪音的問題，假期結束后，我正常回公司上班，卻得知公司準備裁員，還沒緩過神，原本與我關系最鐵的同事被裁掉了。因為業務萎縮，收入減少，大家上班沒有了積極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領導層也無所事事。

那段時間，我開始酗酒（以前我不會喝酒），每天晚上把自己灌醉，醉了就聽不到噪音了，早上起來頭暈目眩，打不起精神。明知道這樣的生活很糟糕，但只要回到家里，就忍不住想把自己灌醉。借著酒精的麻醉，渾渾噩噩地入睡。父母來看望我，看到我頹廢的樣子，把我教訓了一頓，我把他們趕走。表哥表弟打電話來勸我，我也一句都沒聽，繼續沉淪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挫折，我走不出來了。最糟糕的時候，我連續一個星期沒有去上班，準備寫辭職信，同事勸我再堅持一下，我說堅持不下去了。我到底想做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曾經想過辭職了回老家住，但父母堅決不同意，更何況老家很難找到工作。當我陷入矛盾和糾結中時，剛好看到安靜之家公眾號，看到有人因為噪音想跳樓，還有人和我一樣陷入迷茫的，我馬上聯系到了安靜之家的作者傅岳老師。

可能現在傅岳老師已經不記得當初我們聊了什么，但我一直把那次的聊天記錄保存著。傅岳老師也是經歷過樓上噪音的受難者，他讓我先振作起來，工作一定不能辭，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一份工作在手，不至于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先做自己本來每天都要做的事，暫時不要著急去處理噪音的問題，先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冷靜后再考慮該怎么做。怎么做是需要做很多嘗試的，不是任何一種方法一定有效果，但必須有面對挫折的決心，才能有嘗試的勇氣。

這些醍醐灌頂的話，突然就讓我開了竅。可能這些在別人看來很像雞湯的話，在我當初的處境下，卻救了我一命。后來，我決心調整自己，先恢復正常工作狀態，雖然大疫情背景下的房地產市場很難推進業務，但我一直堅持著。噪音的問題，在2021年的3月份，我選擇先禮后兵，親自與樓上交涉了兩次，他們一直把孩子作為擋箭牌，可是很多噪音明明是大人造成的，他們根本不在乎噪音打擾誰，反而讓我體諒他們帶孩子辛苦。

道理講不通后，我下決心開始反擊，只要跨過了心理障礙，其實反擊沒有那么可怕，關鍵是自己能不能跨過去。反擊初期，樓上用大聲關門報復我。我再反擊，樓上用凳子砸地板報復我。我繼續反擊，樓上報警叫來警察和物業，讓我開門檢查家里是不是藏了震樓器，我同意檢查，但我沒用震樓器，我只是用一個音響頂著天花板播放敲擊聲，警察進門前，我已經把音響收拾好了，難道還不許我在家里放音樂嗎？

其中一位警察，他就是我第一次投訴噪音時候找過那位，他看著音響問我，是不是用這個放的？我說只是用它聽音樂，違法嗎？警察走到我邊上悄悄的跟說我，你放你的，別吵到其他人，我們不會管你。我本以為這是一句警告我的話，但他臨走的時候，很嚴肅的對樓上說，不要沒事找事，樓上臉色十分難看。

反擊斷斷續續進行到2021年8-9月，樓上是報警無果后開始轉變的，早上終于不拉凳子了，但我沒有完全停止反擊，只是減少反擊頻率，后來他們要來找我談話，我懷疑他們也噪音敏感了。他們把社區和物業的人都叫來了，我沒想到樓上態度轉變這么快，所以沒打算跟他們見面談，只是在微信上回了幾句話，希望大家都能保持安靜就結束了溝通。到2022年春節前，樓上噪音改善了一部分，我就沒繼續再用音響反擊。大概是因為我停止了反擊，樓上就再也沒來找我。

但是樓上噪音并不是完全沒有，只是沒有以前那么頻繁和劇烈了。臥室的腳步聲至今還有，樓上的孩子自從會走路后也有跑跳聲，我有時聽到，還是會心頭一緊，但是到了晚上十一點后，樓上就能安靜了，我就不去計較別的了。我認為自己是有噪音敏感癥的，特別是2020年最低谷的時候，工作和生活一團糟，噪音敏感非常嚴重，聽到樓上的聲音就會心煩意亂。后來，我發現一個現象，只要不把樓上噪音看作是故意傷害我的，我的噪音敏感度就會降低。

我不可能要求樓上完全安靜，因為他們根本做不到，反擊能改善一些，我已經知足了，剩下的噪音，我得學會接納。如果非要樓上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我肯定是在鉆牛角尖了，一大家子人住一起，不可能沒有聲音的。

正如傅岳老師說的那樣，我們必須先自救，脫敏也是一種自救吧。當我全心身投入工作后，噪音敏感居然減弱了一些，工作使我擺脫焦慮，也分散了對噪音的關注。這真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曾經頹廢不堪的自己，想用辭職來逃避現實，沒想到最后竟然是恢復工作狀態才讓自己從噪音中慢慢解脫。反而越想逃避，越會敏感，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有相同的感受。

父母還不知道我的這些經歷，我沒打算告訴他們，我相信自己是可以戰勝噪音的。最無奈的是，我本身就是做房地產的，卻被房子坑了。房子的樓板很薄，最厚才十公分左右，我們很多人不知道，就靠這么薄薄的一層水泥，想要減振隔音是不可能的。但是市場上大部分的房子都是這樣，如果你問我該買什么房子沒有噪音？我也不知道。在大城市，一切選擇與財力掛鉤，富人當然買別墅，普通人只能買樓。大部分人應該和我一樣，一輩子都買不起別墅，能換一套頂樓已經相當不錯了。我暫時不去考慮這些了，腳踏實地工作就行了。

投稿人：季勇（化名）

編輯：鹿敏

投稿編號：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