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成都的街頭上,活躍著更為復雜的群體——“江湖”或“跑江湖”,他們算命、變魔術、賣膏藥、演雜技、操武打等。在傳統的成都,下層社會通常被劃分成所謂的“七十二行”,他們又分屬“十六門”。那些在成都街頭和其他公共場所表演的流浪武師和藝人們便被稱作“跑江湖”,被外國人稱為“令人驚駭的人”(startlers)或“居無定所者”(itinerants)。他們的表演經常是使人目瞪口呆的,如吞刀、飛鏢,甚至用利器傷身等。這些人也經常與“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他們中多數來自外地,一般聚集在新南門附近的“扯謊壩”和皇城邊的“皇城壩”——這些類似于北京天橋的地區。其中也有一些本地藝人,由于其謀生方式的相似,他們也被歸類為“江湖”中人。成都市民認為這些游民是不可信的,許多民間流傳的欺詐故事都與他們有關。
皇城壩。長卷風情畫《老成都》局部
“小人國之人物”
從各種記載中我們發現,有充分的理由說明“江湖”們的名聲的確不好,他們被認為以蒙騙為生。“根據裴煥章的記載,他們的慣用手法是“假裝邪術”“詭秘法”“包取功名”等。例如,在詭秘法里,那些江湖先生在顯眼的公共場所貼一張黃紙,上面寫著他們無所不能的本事。如果有人顯示出好奇,他就會湊上前去,以三寸不爛之舌向人鼓吹他的神奇超力,如“驅妖除魔”“呼風喚雨”等。如果那人看來像個學生,便投其所好,告訴他不久將獲取功名,不但仕途一帆風順,而且子孫滿堂,財源茂盛。再如一個經常在扯謊壩表演的術士,掛一張幌子,上標明傳授法術及其價格,聲稱他有“三十六大變”和“七十二小變”的本事,可以把皮帶變成蛇、鞋子變成兔子、樹葉變成魚。他最受歡迎的法術是用紙幣或硬幣來“生錢”。他將感興趣的人帶到一家僻靜的茶館,等錢到手之后,就告訴受騙的人怎樣用雞血或類似的東西來供奉錢幣四十九天,就會生出更多的錢。只要這類人物在街頭出現,人們便會迅速圍上來觀看。當然,大多數人無非是看熱鬧而已,不過一些人偶爾也付錢給他們,雖然人們不一定相信他們的把戲,但無疑從他們的表演中得到了娛樂。
如果說“跑江湖”在公開場所擺攤進行欺詐活動,那么一些在當地叫作“水線”的騙子則在街頭閑逛尋找機會。一次,一個裁縫看到一個布販路過,招呼他進了店鋪。當裁縫在查看布的質量時,一位顧客進來說他想買塊布做件外套。裁縫就告訴那顧客需要多少布料,那人稱要把布拿到街對面的家里,讓家里人品評一下。裁縫和布販都以為顧客就住在附近,但兩小時后那人還無蹤影,他們才發現那人根本不住在那里,人早已渺如黃雀,不知去向。布販指責裁縫是那人的同伙,但實際上裁縫根本不認識那個人。一些騙子則經常兩人聯手行騙,例如“風門”通常有一個女幫手,并且許多場合都是夫妻一齊上陣。他們最常用的辦法之一是去綢店買一段絲綢,然后那人與他的女同伙到那店鋪要求調換。店主拒絕換貨,聲稱絲綢出售時是好的。在隨之發生的爭執中,那個人悄悄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塊破瓷碗片,乘人不注意時,刮破自己的臉,然后指責店主傷害他。這樣,店主不得不支付一筆費用給這對男女以避免麻煩。在文學作品和口頭傳奇里都能找到許多這樣的故事,這固然說明江湖的名聲不佳,但地方精英熱衷于收集此類逸聞,也顯示出他們對江湖人士的偏見,從而使江湖的社會形象更蒙上一層陰影。因為江湖中騙子甚多,再加上精英操縱的話語霸權,“江湖”經常成為“騙子”的同義語,以至于現代漢語中“江湖騙子”成為一個固定用詞。我們應該看到,江湖巧妙地利用街頭資源謀生,也給人們帶來了豐富多彩的街頭生活,表現了他們同市民的相互依靠和沖突的關系。
并非所有的“跑江湖”都進行欺騙,例如許多被叫作“江湖郎中”的民間中醫是真有醫術。在成都,醫生被分為“擺攤”“跑街”“坐轎”(或“官醫”)三種類型。前兩類郎中經常為窮人看病,有時甚至提供免費診斷。老百姓的小病微恙,許多中草藥販就能告之用什么藥。成都是中國西部藥材集散地,許多人通過做這種生意得以謀生并可以發財。一些小藥販被叫作“賣狗皮膏藥的”,他們將一塊黑色的藥膏貼在患者的痛處或傷處。這些賣藥人不斷地吹噓治療的效力,雖然他們能吸引不少顧客,但由于經常夸大其詞而名聲不佳,乃至在今天的漢語中,經常稱那些自吹自擂的人為“賣狗皮膏藥的”。在街頭,端公的表演也很有吸引力,很多居民相信巫醫能治愈疾病,他們的街頭演示會招來很多人圍觀。端公最常使用的方法是“觀仙”“畫蛋”“走陰”等。“當一個端公施法時,他會一手舞動一束燃燒的符紙,一手搖一根圓杖,在一排點燃的蠟燭、水碗和長香前大聲念咒,他們奇特的服裝、工具、手勢和語言都會引起觀眾的好奇心。
“端公禳鬼圖”。20世紀20年代成都民俗畫家俞子丹畫
算命先生也是在公共場所受歡迎的江湖人物,是街頭生活和街頭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幾乎可以在每條街上和每家茶館里看到他們。算命先生試圖把現實與未來連接在一起,使人們相信他們有超自然能力,能預卜人們的命運。他們中大多數是男性,但也有一些是女性,稱作“卦婆”,而且多是盲人。算命先生雖然經常在街角和街沿上擺攤,或聚集在城門洞下面,但許多人也在街頭徘徊以尋找顧客。流行的算命方法包括玩牌、畫卦和拆字,算命先生還幫人選擇黃道吉日。陰陽先生在成都也總是顧客盈門,因為“成都人惑于風水者百分之九十九”,他們在人們進行筑宅、修灶、安床、動土等活動時,會去測風水。但他們更熱衷于為喪葬選墳址,即用羅盤選擇最佳墓址,他們的服務適應了從精英到普通百姓各階層的需要。
算命先生
當地文人和畫家經常在文學和繪畫作品里面描繪這類人物,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他們在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作用。由不同作者寫的兩首竹枝詞描述了19世紀早期的算命先生胡海山,一位說胡海山是成都最著名的算命先生之一:“胡海山原測字清,趙飛鵬算命果精。兩人聲價無人比,冷淡江西劉漢平。”而另一位則把他描述成一個有豐富社會經驗的人,他教人道德和怎樣為人處事:“測字導人胡海山,世情爛熟笑言歡。痛規錢鋪南昌老,苦勸鄉農莫到官。”此類的贊賞是很難得的,因為精英們通常批評江湖術士,認為他們不過是愚弄人民而已。成都民間藝術家俞子丹畫了一幅20世紀20年代算命者的畫,他的朋友徐維理為畫配有說明。在畫里,一位看上去像紳士的男性身著一件舊長袍,手持一本書。他坐在一個小祭壇的旁邊,祭壇里面燃著香,旁邊放有兩只黃銅做的燭臺,點著蠟燭,每個燭臺的外形都像古漢字中的壽字,代表“長壽”。兩只燭臺后的中間立著一塊小牌,上面寫著“圣諭”。碑的右邊寫著“孝弟(悌)忠信”的道德規范,左側則昭示“禮義廉恥”的行為準則。這樣我們可以看到,算命雖然存在于大眾文化之中,但也促進了正統思想意識在民間的傳播,提供了一個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之間相互作用的佳例。
算命先生
算命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并且反映了許多社會、文化、宗教、哲學和宇宙觀各方面的認識。正如司馬富所指出的:“算命涉及從皇帝到農民的中國社會的各個層次。”如果說歷史是顯示過去,算命則預測未來。事實上,算命“反映了不同的社會觀念和世界形成的不同方式”。算命是自然界和人類之間的一種“文化聯絡”。他們滿足了人們基本的精神需求,去解釋看來難以捉摸、毫無規律的自然現象,他們似乎在人與超自然力量之間扮演著中介的角色,有時則把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連接起來。由于受到社會改良者的攻擊和行政當局的限制,加之科學知識普及的影響,占卜算命逐漸走向衰落。
現存的文獻大多經由精英之手,這些文獻都把重點放在了江湖人士的道德缺陷上,卻忽略了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及其對大眾文化的貢獻。實際上,這些人與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存在著復雜的互相依存的關系,成為街頭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本文摘自《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王笛 著,李德英 謝繼華 鄧麗 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轉自“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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