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似兒時:論齊白石畫燈
油燈是中國歷史最為久遠的一種生活照明用具。在數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從最初原始時期以火照明,到新石器時代后期燈具的出現,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到戰國、秦、漢時期達到了歷史的峰值。其中最核心的是火的發現和利用。
中國的燈具從新石器時代的陶豆開始,逐漸演化為最簡單的豆形燈具,形成了不同材質、不同造型以及不同功用的多樣化的發展歷史,其中既有文化的含量,又得益于科技的進步。在世界不同文明的燈具發展中,只有中國燈具呈現了無比的豐富性,而且是燈燈相傳,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燈文化,并在世界文化多樣性中占據特別的地位。從長信宮燈到普通的油燈,作為一種器具,燈與文化有著緊密的關聯,尤其是在油燈之下產生了深厚的中國文化。歷史上有無數的文人在油燈之下讀書、寫作、吟詩和作畫,成就了難以計數的詩篇和佳話,同時,所積累的各種文章和著作匯成了浩瀚的知識海洋和文化積淀。其中有無數吟誦油燈的詩篇,以“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君子品格,成為中國油燈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特征。
與油燈關聯的不管是勵志的故事,還是日常生活,人與燈息息相關。然而,在中國古代的繪畫中,因為傳統中國繪畫中的既白當黑,以及中國繪畫中普遍的留白手法的運用,突破了物理的界限而表現出了中國繪畫獨具的特色,所以也就沒有了西方繪畫中的明暗關系,還有那頗費心機的陰影表現。傳統的中國繪畫往往是通過月亮或燈來表明夜色以及特定時間的。如此,月和燈就成了一種表現黑夜和照明的符號。這種符號性的表現如同文學中的假借,由此及彼,使中國繪畫在表現上呈現出超于日常的特色——黑夜不黑。
在中國古代繪畫中,歷代畫家都非常巧妙地利用燈來傳達特定的時間關系,其中最著名的是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在整幅橫卷中,人們所能看到的是明亮如白晝的景象,絲毫沒有平常所見的“夜”的感覺,但所表現的確實是黑夜。僅僅是在第三段的“宴間小憩”的床前出現了落地的燭臺,上面正燃著紅燭。顯然,這里通過照明的燭臺而點明了“夜宴”的主題。有了這樣一種燈具的存在,那么,所有如同白晝的表現都處于夜色之中。非常高妙的是,該畫在其他部分并沒有燈具的出現,人們也沒有去揣度室內不同空間的照明問題以及與現實關系的合理性。在這種有無之間,中國繪畫的意象顯現了美學上的意味。如此來看,中國古代繪畫史中,實際上,單獨表現燈這一器具的作品確實極少,但人們能夠意會到心中的照明。究其原因,在于古人懼怕黑夜,認為黑夜往往與死亡相連,這也體現著觀念上的傳承。即使在許多漢代墓葬中有大量陪葬的燈具,有的講究,如長信宮燈,有的樸拙,如最普通的陶制明器,可是,在漢代畫像中表現燈的圖像卻極少,這大概也可以說明后世卷軸畫中較少出現燈具的原因。
齊白石 蠟臺 紙本設色 縱178厘米 橫46.9厘米 北京畫院藏
燈具的歷史到了二十世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現代化的發展中,來自西方的煤油燈逐漸取代了有著數千年歷史的中國油燈,而電燈的出現則再次以現代化的方式顛覆了油燈的歷史。從此,隨著照明技術的現代化發展,人們可看到黑夜中的光是越來越亮。而因為西方繪畫的引進,中國人的畫中也出現了光影和明暗,由此所帶來的寫真與立體感像煤油燈那樣成為時髦。這卻與中國傳統大相徑庭,如此又有了中西融合的問題。然而,在歷史的發展中,中國繪畫的方式一直延續到近現代,齊白石的出現似乎成為孤島上的一盞明燈,讓人們看到了中國繪畫傳統在新時代的光亮。
在齊白石的藝術中,有著源源不斷的新題材和內容,也不厭其煩地表現個人愛好。在他所畫的新題材中,燈成為引人注目的一點。他雖然畫的是生活日常,如他所畫的那些蔬果、草蟲之類鄉間風物,但讓人們看到了平常中的不平常。那些能夠看到光亮的畫燈的作品有著與農耕文明時代的關系。今天,當人們看到齊白石所畫的那些燈,都能夠想到齊白石的歷史和生活,想到他在湘潭縣白石鋪杏子塢家中桐油燈下雕花的手藝,想到他“五出五歸”中在旅店燈光下記事的日記,仿佛聽到他在法源寺燈光下刻印的聲響……如此節衣縮食省出來的那點光亮,幾乎陪伴了他一生中一半的光陰。所以,他畫燈的意義就超越了日常。
這是齊白石不同于他人又高于他人的一個方面。他畫了很多前人沒有畫過的題材,包括像柴耙、算盤、油燈等一些生活器具。可以說,齊白石是歷代畫家中畫燈最多的,盡管這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可是卻從一個角度說明了齊白石藝術與他的生活之間的關系。雖然在齊白石的經歷中,可能見到或用過無數種燈、燭,可是,在他的關于燈、燭的繪畫中,所畫的只是民間所用的最基本的款式,其造型是最簡單的帶把的豆形燈。這種燈在主體之外,上面還有分離的裝油點燈的燈盞;這種燈一般有陶和鐵兩種質地。齊白石舍繁就簡,是因為這種燈的造型具有典型性,比較適合他的寫意筆墨表現,往往寥寥數筆就能畫出基本的結構,同時,也能呼應與之關聯的其他物象。除此之外,還有齊白石家鄉特產的桐油燈,其主體一般是由竹或木制成,上面有鐵或陶瓷。這種燈通常是掛在高高的立柱之上,立柱下有可以插在地上的鐵釬,具有一定的移動性,因為是掛在高處,其照亮的范圍也較臺面上的燈要廣。北京畫院所藏的一件無款無印的未完成作品,畫的就是這種插在地上的立桿,所不同的是上面沒有掛桐油燈,而是插著一根紅燭。齊白石畫中與燈關聯的是燭臺,其中有三足的基本造型,與《韓熙載夜宴圖》上畫的相近,只是燈柱與之相比矮了很多,反映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在燈具使用上的不同。再就是帶把的豆形燈上面沒有裝油的燈盞,而是將燈的主體作為燭臺。如此來看,齊白石畫燈的簡樸,從根本上還是保持了他一貫的基層底色。
齊白石 寒夜客來茶當酒 紙本設色 縱129.5厘米 橫36.5厘米 北京畫院藏
顯然,齊白石畫燈并不是終極目標,而是通過燈與其他物象的搭配來獲得超于一般畫燈的意義,或者說其畫燈不是為了表現照明,而是畫由燈所聯系到的一些社會內容,從而升華了畫燈的意義,也表現出了他畫燈的情懷。這些以燈為主體所構成的不同內容,不管是文人的情調,還是民間的趣味,都表達了他的胸襟,以及他獨有的幽默。因此,他通過燈與不同物象的搭配,形成了不同的情調和趣味。其中比較多的是與鼠的搭配,而鼠又有與其他可食物象的關系,如花生等,從而構成了一種復雜的社會關系。眾所周知,鼠是一種人人厭惡的動物,它在物質匱乏的時代與人爭食,因破壞性為人所厭惡,正所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齊白石筆下的老鼠卻顯現出了不同尋常的可愛之處,正好像人們對待鼠年生肖那樣,總是突出它可愛的一面。這是齊白石特有的一種幽默。因為人們難以抵御它,所以在燈油稀缺的時代,燈油與老鼠的關系以及老鼠與人們生活之間的關系,成為人們厭惡它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齊白石不厭其煩地去畫燈與老鼠,所表現的是生活中的一些細節,反映的是具有他個人特征的幽默。
在齊白石的時代,燈油是家庭中的重要開銷項目,貧窮人家難以負擔。勵志故事中,既有鑿壁借光,又有雪夜讀書,凡此種種,都是因為家貧缺油燈。所以,到了唐宋時期,就有了省油燈的出現,這也表明了燈油的特別之處。但是,家中饑腸轆轆的老鼠卻總惦記著燈油。因此,齊白石畫的偷油吃的老鼠,或虎視眈眈,或舍身不顧,甚至打翻燈盞,這是夠討厭的,可惜了燈油。北京畫院藏齊白石的《鼠輩傾燈圖》,是同一日畫的兩幅中的其中一幅,兩幅都題有:“肆暴傾燈我欲愁,寒門能有幾錢油。從茲冒黑捫床睡,誰與書田護指頭。”這是常見的一燈一鼠的配置。齊白石1935年為徐悲鴻畫的《鼠子傾燈》,畫了一燈三鼠,比較少見,表現出了他對徐悲鴻的敬意。畫上題:“翻盆打碗物何仇,黍稻如云待稼收。明夜教兒愁一事,寒門能有幾燈油。”該畫中的燈盞被打翻在桌上,燈盞、燈油、燈捻灑于一桌,而三只老鼠正在享受美餐。齊白石非常注重細節的表現,其中兩根燈芯還燃著火焰,表現了齊白石對于生活細節的關注。1947年,87歲的齊白石又為徐悲鴻畫《燈鼠》(徐悲鴻紀念館藏),題舊句:“昨夜床前點燈早,待我解衣未睡倒。寒門只打一錢油,那能供得鼠子飽。何時乞得貓兒來,油盡燈枯天未曉。”齊白石89歲時,畫一紅燭下的老鼠正在嚼蠟,題《嚼之無味》(中國美術館藏),表現出了齊白石特有的幽默感。齊白石還以老鼠的視角畫偷油的老鼠,“夜燭光明如白晝,不愁人見豈為偷”。這種打油體的民間趣味,反映了齊白石藝術中的鄉間情懷。
齊白石 花卉冊頁八開之三·青燈 紙本墨筆 縱30厘米 橫25.5厘米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畫油燈和老鼠,除了不同角度所顯示的內在意義,還表現出齊白石那個時代“豐年多鼠”的觀念。鼠多了,證明糧食就多;鼠多了,也說明是豐年,他的這一來自民間底層的觀念反映到具體的畫面之中,也就沒有了慣常那種對鼠的厭惡感。其特別之處依然是在于傳統文人畫的趣味中表現出了他的鄉間情感。因此,齊白石畫《青燈有味似兒時》,確實能讓人們聞到那燃燈散發出的油煙味,以及體會到那種兒時的感覺。其中表現出的從湘潭到京城的居住環境的變化,同樣也有著夜間照明的不同,特別是在有了電燈之后回想過去,不禁從油燈與電燈聯系到時代的變化。電燈的出現是一種對文化的顛覆,但是,作為歷史的記憶或者是對過往生活的回想,齊白石畫中所表達的那種趣味同樣是他一以貫之的。他能把那種非常平凡的人間事物表現得那么的有生活趣味,而這樣一種趣味以及他所傳達的美學意蘊,正是齊白石藝術中的特色。
齊白石畫與照明相關的油燈,也體現了“飛蛾撲火”這樣的內涵。“飛蛾撲火”為現實所見,齊白石依然能夠把生活中的一些瑣碎的細節表現出來。由此擴展開來,不管是油燈與硯臺的搭配,還是油燈與圖書的搭配,都體現著獨特的文人情懷。無疑,在眾多的齊白石作品中,油燈只是他所表現的一種特別的生活器具,如同他表現農家生活中多樣的蔬果、水族等那樣,其生動性源于農家的生活體驗,同樣蘊含文人趣味,指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齊白石畫的燈都是有亮光的,是正在照明的。人們所能感受到的那種光亮的感覺,正是通過燈上的火焰所傳達出來的。齊白石在處理這類題材的時候,采用的是理想化的表現方式,傳達生活中的直觀感受。因此,他的畫中并沒有追求燈的不同造型以及材質之間的高貴與豪華。比如說,他的《蟹酒圖》里畫了一件三足的燭臺,這是最為簡單的鐵質燈具。畫中濃重的墨色與淡墨雙勾的白色酒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紅燭以及火焰與下方盤中的螃蟹之間在色彩上相呼應,所表現出來的是其題詩中的那樣一種感覺——“有蟹盈盤,有酒滿壺,若不飲何其愚”。這是他的理想化的小康生活,而畫面中的一只酒杯所表現出的獨酌,足以引得人們浮想聯翩。因為畫面中畫了正在燃燒的燭,人們能夠感受到這是一個孤寂的夜晚。與此不同的是,齊白石的《寒夜客來茶當酒》,通過畫面中的梅花表現出“寒”,通過點亮的油燈表現了“夜”,而畫面中的兩只茶杯,則說明來了一位客人。北京畫院所藏的另一幅畫上卻沒有畫茶杯,告訴了人們有客來,但不知道有幾位。齊白石就是這樣在敘事性的表現中不多畫一物,卻表現出了“寒夜客來茶當酒”的詩意。
齊白石每一幅畫燈的作品都有其獨特的構思和想法。其中的文人情景正是出自人們生活相關聯的那一部分內容,基本讓人一目了然。人們所獲得的那種同樣的感覺,也是從繪畫所傳達的意境中感知到的。毫無疑問,二十世紀以來,在中國繪畫發展中,齊白石藝術成就及其廣泛影響,使人們可以看到過去文人所不屑表現的一些繪畫題材和內容,齊白石通過畫筆重新喚起了人們對生活的、對現實的關注。當然,這里面我們還可以看到他關注的社會化的問題,而這是傳統文人畫所欠缺的,是過去文人比較少關心的。
齊白石畫燈,不厭其煩,他顯然是看到了這一題材中的獨特趣味,當別人認為這是家常之物而不入畫的時候,齊白石則看到了它可入畫的許多方面。因此,在齊白石表現燈、燭的系列作品中,筆墨語言,尤其是“寫”的特質,是那么的契合,這是和他的其他有關題材作品所不同的。雖然在齊白石的全部作品中,畫燈、燭的作品數量不多,不像“芋苗下畫蝦蟹不下萬幅”,但足以讓人們進一步了解這位偉大的畫家。齊白石在其所發現的生活和趣味中,表現出了不同于他人的智慧和才情。這樣一種藝術智慧和才情正是齊白石藝術的核心。
齊白石 青燈有味 紙本設色 縱30厘米 25.5厘米 北京畫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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