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432年,即北魏出兵征伐北燕的那年,北燕的廣平公馮朗、樂陵公馮邈達成共識:“今國家將亡,人無愚賢皆知之,王復受慕容后之譖,吾兄弟死無余日矣。”
他們的母親是北燕皇帝馮弘繼位前的王妃,兄長馮崇是嫡長子,但等馮弘繼位以后,卻沒有立他們的母親做皇后,更沒有立馮崇做太子,反而為了團結鮮卑人,冊立慕容氏做皇后。
既然北燕和他們兄弟沒關系了,那他們就不必為北燕犧牲性命,于是馮朗和馮邈聯絡兄長馮崇一起向北魏投降。
馮氏就此進入北魏。
后來馮朗做到北魏的秦雍二州刺史,但因為牽連到政治斗爭,被拓跋燾誅殺,馮朗的女兒做為犯官家屬,被發配掖庭做奴婢。但馮氏的運氣很好,她的姑姑是拓跋燾的左昭儀,在宮里有一定的地位,便親手撫養馮氏,教她讀書并講述宮里的人情世故。
公元452年,拓跋燾駕崩,年僅13歲的文成帝拓跋濬繼位,憑借姑姑的人脈關系,12歲的馮氏被選為貴人,四年后冊立為皇后。
馮朗投降北魏,終于收獲了最豐厚的回報。
不過,拓跋濬的壽命不長,公元465年就駕崩了,年僅12歲的獻文帝拓跋弘繼位。
按照北魏的家法,一旦冊立太子必須殺掉母親,防止外戚干政。但馮皇后沒有生育,僥幸逃脫了家法的制裁,便在拓跋弘繼位后,以25歲的年紀晉升為馮太后。
馮太后的命運還不止于此。
那時拓跋弘幼小,不能親自處理朝政,馮太后也沒有參政的理由,于是戰功彪炳的車騎大將軍乙渾開始掌權,并肆無忌憚的誅殺尚書楊保年、平陽公賈愛仁、南陽公張天度、平原王陸麗等人,隨后乙渾進位丞相,位在諸侯王之上。
這些被乙渾誅殺的人里,有漢人也有鮮卑人,而且不問青紅皂白,手段非常殘忍。這樣一來,乙渾便得罪了滿朝漢人和鮮卑勛貴。
而地位在諸侯王之上,又讓拓跋諸王們對他不滿。
面對這樣的局面,馮太后自然不能無動于衷。于公,她是拓跋弘的監護人,于私,她發現了參與朝政做一番事業的機會。
公元466年,北魏宗室拓跋丕向馮太后報告:“乙渾要謀反了”,馮太后當機立斷,根本不管乙渾到底有沒有謀反,直接命人捕殺乙渾,隨后臨朝稱制,和中書令高允、中書侍郎高閭、安遠將軍賈秀共同處理政務。
注意,在北魏的新領導班子里,馮太后是漢人,高允是出身渤海高氏的漢人,高閭是漁陽漢人、崔浩的門生,賈秀是出身姑臧賈氏的漢人,沒有一個拓跋諸王和鮮卑勛貴。
這意味著通過誅殺權臣乙渾,馮太后得到北魏的軍政大權,而由于種族身份,馮太后會團結拓跋諸王和鮮卑勛貴,但引為心腹的只能是漢人。
北魏,就此進入漢人掌權的時代。
崔浩主政的時候,北魏皇權在拓跋燾之手,鮮卑勛貴征戰多年,擁有雄厚的勢力,所以崔浩的漢化改革阻力非常大。
而到了馮太后主政的時候,北魏已經很多年沒有發動大規模戰爭了,鮮卑勛貴的話語權大不如前,而馮太后代替拓跋弘行使皇權,又能聯合漢人門閥世族壓制不聽話的鮮卑勛貴。
在雙重作用下,北魏漢化改革的阻力大為減少。
最重要的是,儒學在北魏盛行數十年,已經形成濃厚的社會風氣,除了極少數頑固派以外,鮮卑勛貴對漢化已經不再抵觸了。
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北魏漢化已是勢不可擋。
馮太后臨朝稱制的同年,中書令高允許和相州刺史李訢上書,請求設立郡學,每個郡學都設置博士、助教、生員。
馮太后收到上書,立即同意,命令各郡嚴格執行。
很快,北魏各郡的學校拔地而起,儒學在地方逐漸復興,等學問有所成就,便可以入仕做官,獲得光明的前程。
這就給漢化培養了大量的受益群體,他們將做為漢人門閥世族的基座,以及北魏官員的后備力量。
公元467年,馮太后歸政,但因為皇太后的身份,依然擁有極大的話語權,過了十年慈禧太后一樣的日子。
這期間北魏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封孔子二十八世孫孔乘為崇圣大夫,日常工作是祭祀孔子。其二是廢除“門房之誅”,也就是以后犯了錯誤不再夷族了,只追究當事人的責任。
這兩件事說明,北魏在意識形態上徹底倒向儒家,漢人門閥世族用手中的權力,推動了有利于自己的政策,避免以后再出現崔浩一樣的慘劇。
到了公元476年,拓跋弘駕崩,馮太后進位太皇太后,再次臨朝稱制,輔佐年僅十歲的孝文帝拓跋宏。
而經過數十年的漢化進程,十年的郡學培養,馮太后的班子持續執政,北魏在國家層面正式漢化的條件已經成熟,于是一系列政策相繼出臺——
禁止皇族、貴戚、世族和中下層通婚,積極向魏晉的世族社會靠攏。
給北魏官員發放俸祿,再敢貪污者處死。
頒布均田令,男丁領露田四十畝、桑田二十畝,婦女領露田二十畝,然后按時向官府納稅,年老以后露田還給官府,桑田歸本人所有。
頒布三長令,以五家設鄰長、五鄰設里長、五里設黨長,負責基層日常管理,并向每家征收賦稅。
這一系列政策初步整合了北魏高層,解放了農民的生產力,給國家提供了穩定的財政收入,重建了基層秩序。
北魏漢化邁出最堅實的一步。
不過馮太后做完這些事以后,生命也走到盡頭,于公元490年9月薨逝,徹底完成漢化的任務,將由孝文帝拓跋宏來完成。
拓跋宏是馮太后親自撫養大的,感情非常深厚,以至于馮太后薨逝以后,他“勺飲不入口者五日”,半年后才能咽下蔬菜,每天想起馮太后還要大哭一場。
感情如此深厚,拓跋宏自然受漢文化的影響非常深,可能打心底里,他就不認為自己是騎馬彎弓的鮮卑人,而是讀圣賢書的漢人士大夫,以至于接見齊國使臣的時候,他脫口而出一句:“江南多好臣。”
拓跋宏繼承馮太后的政策,把漢化繼續推進下去,屬于順理成章的事。
即便脫離親情看問題,拓跋宏也沒有理由不繼續漢化。
拓跋宏和馮太后是綁定在一起的,他繼承的政治勢力,只能是馮太后留下的漢人門閥世族。為了北魏的長治久安,拓跋宏也得照顧漢人門閥世族的利益,推動他們擬定的政策,繼續走他們走了數十年的路線。
在這樣的背景下,公元493年,拓跋宏認為“代在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非帝王之都”,便以南征的名義,把北魏都城遷到洛陽,繼承周朝和漢朝的法統。
為了更貼近中國正統王朝,拓跋宏還禁胡服和胡語,命令代北遷來的鮮卑人穿中國禮服、說華言正音,完全融入中國的生活方式。
此外,拓跋宏還命令鮮卑勛貴改姓:
“拓跋氏改為元氏、跋跋氏改為長孫氏、達奚氏改為奚氏、乙栴氏改為叔孫氏、丘穆陵氏改為穆氏、步六孤氏改為陸氏、賀賴氏改為賀氏、獨孤氏改為劉氏、賀樓氏改為樓氏、勿忸于氏改為于氏、尉遲氏改為尉氏。”
命鮮卑勛貴改姓的同時,拓跋宏還迎娶了漢人門閥世族的女子:
“魏主雅重門第,以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四姓,衣冠所推,咸納其女以充后宮。隴西李沖以才識見任,帝亦以其女為夫人。”
緊接著,一道非常重要的詔書出臺:“其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自太祖以降,勛著當世位盡王公,其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
鮮卑勛貴和漢人門閥世族并駕齊驅,做官的起點都非常高,不必從基層做起。
這三道詔書同時出臺,拓跋宏的用意非常明顯,那就是鮮卑勛貴在姓氏上貼近漢人門閥世族,拓跋宏在婚姻上聯系漢人門閥世族,選官用人給兩者同等優先權,最終形成鮮卑勛貴和漢人門閥世族的利益同盟。
走到這一步,北魏便正式完成漢化,轉型為傳統的中國王朝。
歷經百年,北魏實在不容易。
二、
遷都洛陽完成漢化以后,北魏事實上恢復了晉朝的格局,即門閥世族盤踞高層、匹夫庶民沉淪下層,兩個階層井水不犯河水。
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晉朝的故事,也必然在北魏重演。
在新都洛陽,聚斂斗富的惡習開始滋生了。
散騎常侍趙修掌權以后,開始大修宅第,只要鄰居把地皮送給他,就能做一步登天做郡太守,以至于趙修的宅第規格比王侯都高。太傅王詳則是“驕奢好聲色,貪冒無厭,廣營第舍,奪人居室。”
元氏諸王更過分,高陽王元雍“僮仆六千、伎女五百,出則儀衛塞道路,歸則歌吹連日夜,一食值錢數萬”,可謂是富貴至極。河間王元琛用白銀做馬槽,馬廄的窗戶都用黃金和玉佩做裝飾,奢侈的一塌糊涂,還向人炫耀說:“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意思是晉朝的石崇都不如他富裕。
遷都洛陽不到二十年,北魏的高層就爛透了。
代北,則是另一番景象。
自秦漢以來,代北都是塞外苦寒之地,經濟非常落后,北魏能在平城定都百年,完全是靠中原州郡的轉移支付,來供養軍隊和維持朝廷日常運轉的。
現在遷都洛陽,中原州郡不再轉移支付,結果就是代北經濟迅速衰敗——“北邊荒遠,因以饑饉,百姓困弊。”
北魏定都平城時期,為了抵御柔然設立了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等六個軍鎮,并征調最健壯的鮮卑人充當士兵,鮮卑勛貴子弟做軍官。
由于戰爭頻繁,駐地離平城很近,所以北魏非常重視六鎮,號稱“國之肺腑”,不僅用大量的財政供養六鎮官兵,還給他們寬廣的上升通道,只要勇猛作戰立下軍功,一個鮮卑士兵也有可能做將軍。
但是隨著代北的經濟衰敗,洛陽也不需要六鎮拱衛,六鎮官兵迅速失去經濟來源,更沒有穩定的上升通道,也隨之衰敗下去,士兵逃亡不可勝數,導致“戎馬甲兵十分闕八。”
即便留在六鎮的,士兵能做到的最高職位是軍主,指揮數百人,相當于營長。軍官則利用權力盤剝士兵,常年累月的喝兵血,官兵關系非常緊張。
這種失去榮譽和上升通道的軍隊,根本吸收不到新鮮血液,于是“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為伍。”
最關鍵的是,代北和洛陽有暢通的溝通渠道。
當初拓跋珪征討后燕的時候,羯胡酋長爾朱羽健隨軍在晉陽、中山作戰,立下赫赫戰功,得到散騎常侍、北秀榮(山西朔州)三百里地的封賞。
后來爾朱家族一直在北秀榮繁衍生息,爾朱羽健之孫爾朱代勤得到肆州刺史、梁郡公的官爵,曾孫爾朱新興開始搞畜牧業,達到“牛羊馬駝,色別為群,彌漫川谷,不可勝數”的程度。
爾朱榮是爾朱羽健的玄孫,憑借祖傳的爵位和家業,很年輕時就是北魏的地方豪強。
北魏遷都以后,因為洛陽的氣候炎熱,大量的代北勛貴不愿意定居洛陽,拓跋宏便允許他們秋涼后到洛陽朝拜,春暖花開的時候再回代北,這批人像大雁一樣秋來春返,被成為“雁臣”。
毫無疑問,爾朱榮就是眾多“雁臣”之一。
當他從北秀榮風塵仆仆的趕到洛陽,看到的卻是爭奇斗富、一片糜爛的北魏朝廷時,最真實的想法應該是——
“我們祖先打下的江山,被你們這么折騰,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疼啊。而且沒有我們在代北守邊,你們怎么可能安享太平,現在待遇卻這么不公平,憑什么?”
爾朱榮的想法,其實是所有雁臣和六鎮官兵的想法。
說到底,遷都洛陽以后,北魏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歷史階段。
前百年的代北利益集團受到嚴重損害,他們懷念定都平城時期的光輝歲月,隨時準備用手里的刀槍,奪回失去的利益。而后二十年的洛陽利益集團,享受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盤剝吸血,鞏固既得利益。
這兩個利益集團,遲早要爆發大規模的沖突。
公元523年,這一天終于來了。
那年柔然南侵,北魏征調六鎮官兵抵御柔然,但不愿意發放糧食和補貼。懷荒官兵向鎮將于景請求:“或多或少都發點吧,否則沒法打仗。”于景不同意,堅決不發,并要求懷荒鎮官兵服從命令,勇猛作戰。
懷荒鎮的官兵大怒,“遂反,執景,殺之”,不久以后,沃野鎮的破六韓拔陵聚眾起義,誅殺鎮將,開始反抗北魏。
轟轟烈烈的六鎮起義,就此拉開帷幕。
而聽聞六鎮起義,爾朱榮利用家族資源組建了一支精銳騎兵,招攬了侯景、司馬子如、段榮、高歡等英雄豪杰,通過和起義軍作戰逐漸崛起,被北魏朝廷任命為車騎將軍、儀同三司、并、肆、汾、廣、恒、云六州討虜大都督。
雖然做了北魏的高官,但爾朱榮的政治立場和六鎮義軍是一致的——掌握政權,改變國家前進的方向。
唯一的區別是,六鎮義軍是赤貧無產者,可以武裝起義另起爐灶,而爾朱榮有爵位和產業,更希望在體制內行動。
隨著爾朱榮的職位步步高升,那個到洛陽武力奪權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
公元528年,孝明帝元詡已經19歲,到了親政的年紀,但臨朝稱制的胡太后不愿意歸政,元詡準備借助爾朱榮的力量奪回政權,便給爾朱榮發密詔,命他出兵洛陽,脅迫胡太后。
爾朱榮非常高興的出發了,準備趁機完成復仇的計劃,結果走到上黨的時候,得知胡太后把元詡毒殺了,另立三歲的元釗為帝。
爾朱榮大怒——“原準備體面的把事情辦了,但你胡太后不體面,就休怪我爾朱榮不體面了”,隨即擁立長樂王元子攸為帝,進位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尚書令、領軍將軍,封太原王,繼續向洛陽進軍。
到了洛陽以后,爾朱榮把胡太后和幼帝元釗沉到黃河,又以祭天的名義,把洛陽的文武百官帶到河陰,全部屠殺——
“列胡騎圍之,責以天下喪亂,皆由朝臣貪虐,不能匡弼,因縱兵殺之,自丞相高陽王雍、司空元欽、儀同三司義陽王略以下,死者二千余人。”
這就是兇名赫赫的河陰之變。
就這樣,北魏前一百年的代北利益集團,完成了對后二十年的洛陽利益集團的清算,北魏政權重新回到代北人之手。
三、
寫到這里,我們可以總結一下北魏以代北崛起、以洛陽衰敗的因果脈絡了。
代北的地理條件優越,又處于農牧交錯的地方,非常適合做創業時期的根據地,但因為孤懸塞外遠離中原,不適合做守成時期的都城。
此外隨著漢化程度的不斷加深,謀求正統的想法,也在北魏君臣的心中發芽。
從這個角度來看,遷都洛陽是北魏的必然選擇。
但隨著都城的變遷,新舊利益集團的矛盾也必然浮出水面,結果就是六鎮起義、爾朱榮發動河陰之變。
此后,那些在亂世崛起的英雄們,把自身處境的變化,歸結到“漢化”這個具體事件,而不是世族和平民、朝廷和地方、官僚和邊軍的矛盾。于是他們在掌握政權后,掀起了一股重新鮮卑化的潮流,再次打斷北魏的漢化過程。
不過歷史的經驗證明,長江黃河不會倒流,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他們早已接受了漢文化和漢人的生活方式,重新鮮卑化路線,事實上成為團結中原和邊郡的旗號,根本不可能持續多久。
等六鎮英雄們離世之后,下一代人沒有與生俱來的代北鋼印,便會繼承崔浩、馮太后、拓跋宏的漢化路線,徹底完成胡漢的融合。
政權的歸屬或許會改變,但時代的大勢浩浩湯湯,沒有誰能夠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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