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的新歌《羅剎海市》因為歌詞引發大量的關注和爭議,一時關于“馬戶”、“又雞”、“公公”的解讀鋪天蓋地。
有網友調侃“沒點文化,還真聽不懂”,估摸不少人同筆者一樣,順藤摸瓜去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翻看同名故事,試圖從傳世經典中,一窺究竟。
正如央廣網所說“借著這首歌,很多人知道并了解了蒲松齡的聊齋名篇這是好事”,流行音樂下沉到民間傳統文化,讓歌曲有了經典的加持,是一種值得肯定和贊賞的文化自覺。
細讀蒲公筆下的《羅剎海市》,發現僅僅將刀郎的創作初衷歸為對號入座的內涵諷刺和挾私報復,實在是太過狹隘與片面。
《羅剎海市》到底講了什么個故事?
書中的羅剎與海市皆是地名,最具有現實諷刺喻味的,便是這“羅剎國”!
商人之子馬驥,姿容秀美、俊雅非凡、能歌善舞。上14歲,就在郡中考取了秀才。但父親年邁體衰,無力經營,想到日后生活,便勸馬驥改改志愿:
“你這些書餓了不能當飯吃,冷了不能當衣服穿,不如學做生意,好歹有錢賺!”
馬驥想想也是,從此做起了買賣。
為了多搞錢,他學人去海外經商,結果出門沒看黃歷,船剛出海就遇上狂風大作,飄蕩了幾天幾夜,最終停在了羅剎國。
這國如其名,滿大街全是丑八怪!這里的人以丑為美、顛倒黑白,越是猙獰怪異,越是榮華富貴。
美男子馬驥到了這,竟被舉國上下的人看作丑陋不堪的“怪物”,個個嚇到連喊帶叫,紛紛逃離。
馬驥只得避開繁華,往山里走去。不久進了一座小山村,發現村民基本長得像個人樣了,但都乞丐似的衣衫襤褸。
馬驥自報來自中國,同村民攀談之下,才知道他們窮困的原因:
“我國所看重的,不是文章,而是體貌。那些體貌最美的當中央的上卿,次一點兒的當地方官,再差一點兒的也可以求得貴人的寵愛,能有殘羹冷炙來養活妻子兒女。像我們這些人,剛生下來就被父母看作不祥之物,往往被拋棄了,那些不忍心拋棄的,其實都是為了傳宗接代。”
刀郎歌中所唱的馬戶是“兩耳傍肩三孔鼻”,確有出處,書里羅剎國的相國,便有三個鼻孔,雙耳長反了,睫毛像簾子一樣蓋著眼睛。
你看,人 越丑官越大!
都城中人人見馬驥如見瘟神避之不及,只有一位年輕時出使過外國的執戟郎,見過世面,把馬驥奉為貴賓并提供了住處。
羅剎國人不擅歌舞,馬驥隨口一唱都喝彩一片,可惜就因為長得“丑”,得不到權貴們的待見。
有一日馬驥興起把臉涂的黢黑,扮成張飛跳了支劍舞,執戟郎覺得很美,勸馬驥就用這黑臉去見宰相,豐厚的俸祿就有了。
馬驥本不愿改換面貌去謀求榮耀顯達,考慮在此生活,也就妥協。
執戟郎大擺宴席邀請羅剎國的執政要員們喝酒,席間黑臉馬驥唱起弋陽腔婆娑起舞,果然人人為之傾倒贊嘆!
在這些人的推薦下,馬驥得到了國王的召見,特意投其所好獻了一曲靡靡之音,當天就被任為下大夫,自此常出入國王私宴,備受恩寵,榮華不盡。
時間一久,朝中百官對他涂黑臉獲得國王寵信的事頗有微詞,合起來排斥他。
馬驥惴惴不安,便向國王請辭。國王不舍,只準許他3個月的假期。馬驥遂將馬車裝滿黃金和珠寶,回到剛來時的小山村。他將財物分給往日交好的村民們,全村跪下感謝歡聲雷動。
村民感念馬驥的慷慨,便說明日他們趕去海市,找些珍寶玩物報答他。
故事便從羅剎國來到了海市篇。
海市是海中的集市,四海鮫人在那出售珍寶,四方十二國都來此貿易。當海上有朱鳥飛來飛去時,便是要開市的時候。
馬驥便同村民一起去游觀,順帶裝貲入船做趟生意。船只疾行三天,到達了城樓高聳云天的海中集市。
一進城就遇上了東海三太子。三太子看馬驥不像異邦人,一詢問是中國來的,非常高興地邀請馬驥去龍宮作客。
二人達到島岸,海水登時如高墻一般向兩邊分開,一座光芒耀目的水晶宮殿出現在眼前。
三太子將馬驥引薦給龍王。龍王聽得馬驥是個讀書人,分外欣賞。他本人喜愛屈原與宋玉,便請馬驥寫一篇《海市賦》。
馬驥本就有才學,他手持龍鬣筆一氣呵成寫下一千余字,文采斐然,龍王看罷稱贊不已,誠心惜才,便道:“寡人有個心愛的女兒還沒有如意的對象,希望能嫁給先生。先生或許還有意吧?”
馬驥離開坐席感激拜謝,談話間只聽環佩叮當,走出一位傾國傾城的仙女!殿中鼓樂大作,二人隨即拜禮,待慶祝的酒席散去,馬驥便被宮女引去龍女的宮殿……
婚后夫妻恩愛互敬,馬驥的那篇文章傳遍四海龍宮,龍王們爭先恐后地送請柬叫駙馬赴宴。
馬驥穿著錦繡衣裳,騎著無角青龍,前面有人喝道,后面有人簇擁,風光無限。
不覺間已過三年,馬驥十分想念父母家鄉。龍女腹中已有身孕,加上仙凡道路阻隔,她不能陪丈夫回鄉,垂淚分別時,約定三年后的四月八日,她會將孩子還給馬驥,并讓他納一個丫環做妾,與公婆享天倫之樂。
馬驥帶上龍女相送的一袋珠寶和龍王所贈的許多禮物,施禮告別。剛登上海岸,那兩堵高墻般的海水就合攏了。
三年后,馬驥應約乘船來到南島,果然見到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坐在海面上拍水嬉笑,美麗的龍女卻渺無所見,留下一封書信說她余生脂粉不施,會為夫守節,或有再見的一日。
整個故事一分為二:羅剎國是荒誕丑陋的現實,海市則是理想化的烏托邦凈土。
《羅剎海市》中的現實意義
回歸刀郎《羅剎海市》這首歌,第一句詞是:“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
蒲松齡通過羅剎國村民的口說出“西去兩萬六千里,有一個中國,人們相貌奇形怪狀”,所以刀郎吟唱的,是我們這片國土上的世道現象。
羅剎在佛教用語中是“惡鬼”的意思,非常喜歡聊齋學者馬瑞芳的注解,她說羅剎國的國名帶有濃郁的寓言色彩——
“在惡鬼當道的社會,有才學的人總是由目不識丁、心存鄙見的人掌控著,決定著命運;品格高尚的人總是被蠅營狗茍的人左右著,操縱著前途。”
歌詞中的“一丘河”、“茍茍營”,就如書里以貌取人、以丑為美的羅剎國民,他們是提倡“假、惡、丑”的一丘之貉,是不論才學只作表面文章的蠅營狗茍之輩。
引來爭議無數、令人浮想聯翩的這幾句:
- 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
- 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只雞,
- 勾欄從來扮高雅,
- 自古公公好威名。
就好比書中三個鼻孔、耳朵反長的相國,顛倒黑白地被認作美男子;好比夜叉似的歌姬舞女胡唱亂跳,羅剎國高官權貴們卻以為欣賞的是高雅藝術。
個人認為,刀郎的歌詞并非刻意指罵某幾個特定的人,而是諷刺一種是非不分、美丑不辯、妄自造作的社會現象。
都知道《聊齋志異》說得是“鬼話”,如網友說“無法講人話的時候,只好鬼話連篇”。
蒲松齡一生志在入仕卻?郁郁?不得?,到?72歲?才考取歲貢生,生活?極盡?潦倒?,他也?只能?借著??怪談?去?針砭時弊?。
他塑造出品貌雙全、才華出眾的讀書人馬驥,為了糊口去經商,流落到羅剎國,好容貌卻成為負擔,好才學卻全無一用。
在城墻都是黑石、世道扭曲的大環境下,他涂黑了臉扮丑、用歌舞取悅權貴與國王,在現實面前不斷的妥協,換取世俗意義上的財富地位。
為了生存?,隱藏真面目、曲意逢迎?,這也是無數?現代人?正在?經歷?的?自我?妥協?。
在黑色的染缸里,美男子馬驥也會被同化。
沒隱藏君子面目之前,羅剎國人人視他為怪物,歧視并懼怕他。馬驥從開始的惶恐不安到自暴自棄,肚子餓時就故意跑過去嚇跑當地人,然后找些食物吃。
倘若他堅持自我,不自我丑化、自我趨同,那只能如山村人一般,在社會的底層吃著殘羹冷炙茍活。
我們無法從旁觀者的角度,指責馬驥用丑陋的模樣往上爬,因為這是他在羅剎國生存的唯一出路。
刀郎的《羅剎海市》衍生自蒲松齡筆下的《羅剎海市》,所表達的意喻是相似的,唱詞的最后一句“是我們人類根本的問題”點明主旨,正如蒲公以異史氏之口評述的8個字——
“花面逢迎,世情如鬼”!
寫在最后
刀郎的《羅剎海市》在“羅剎”這一層便戛然而止,那個世道清明、唯才是用、?尊?文?重?德?的?“海?市?”,則是?留給?觀眾?的?一個?開放式?的?想象?。
蒲松齡以大量的筆墨描寫海市之“美”,高高在上的三太子平易近人,地位顯赫的龍王不以尊卑待人,你品貌端正、真才實學,就可與龍女般配。
美若仙子的龍女,賢良淑德,不僅甘心情愿養兒育女拱手相送,還提供無數珍寶供丈夫一生榮華,哪怕此生難見,也要為夫守貞。
擔憂馬驥日常生活,過分體貼地讓丈夫納妾,這種文人的“酸腐”不可避免地沾染時代的氣息,但也表達出蒲松齡極致的精神理想,過度的“完美”反而顯出這不過是一場虛幻的想象。
羅剎國和海市,丑與美對比強烈,分別指代現實和虛幻,在丑陋的現實里備受冷遇才是常態, 一腔理想化的抱負唯有在想象中才得以實現。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永遠是難以調和的矛盾。
三百來年過去了,蒲松齡估計也沒預料到,他筆下的故事還能敲打到現今的世態人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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