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老太,108歲高齡,算命先生算了陽壽,說她能活2個甲子年。
據說,她長壽秘訣來自幼年經歷,那時正值義和團時期,大人們熱衷于斬蛇。
她誤飲了蛇血后,大蛇托夢說它沒死,再修金身,一甲子就能修好一半,它會保佑她延年益壽。
誰知,快到2個甲子年時,我發現她不對勁了,老太太的瞳孔,開始呈現出動物特有的,斑駁紋理的暗金色......
1.
我初識李德富和他的老母親,是在三年前的冬天。
那天我們同乘一輛進屯的小三輪,路途顛簸、天氣寒冷。
他抱著他的母親——宛如懷抱嬰兒般小心翼翼地摟著,讓她枕著自己雙腿休息。
我看著這對如同對調了身份的母子,壓下心底的怪異,把棉衣借給她取暖,李德富感激地向我道謝,我問起他是哪里人,去屯里干嘛。
“湖南岳陽的,來投奔親戚。”
李德富憨厚地笑道。
我瞥向瘦弱的老太太,她腦袋僵硬地耷拉著,臉上也盡是枯黃死灰之色,喉嚨上的皺皮輕輕顫動著,渾濁的雙目半瞇半睜。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而就在那一兩次的視線交匯中,我看到她一雙瞳孔豎起,布滿褐紋,偶爾會刺出一線幽邃的金光。
我嚇了一大跳,再想細看時,卻只看到一雙昏黃渾濁的老眼。
2.
回到屯子,本以為和這對母子的緣分也就盡了。
可第二天一大早,村主任老趙就找到了我,哐哐哐地敲門,不由分說就把我拉到村委會。
我進門一看,李德富正抱著他媽,懨懨地坐在一旁。
原來他們要投奔的那家親戚,早就沒在屯里住,據老趙說,是97年香港回歸前就搬走了。
這兩母子也不知道多久沒和人聯系,就這樣沒頭蒼蠅一樣撞上門,他們也沒帶幾個錢,就睡在那破屋子墻角,差點沒凍死。
第二天被鄉親發現,兩母子只說得出我的名字,就把我給找來了。
“你說這可咋辦吧?送救助站去?”
我看著蜷在一起的李德富和老太太,想了想,不忍地搖頭。
“算了吧,救助站……老太太這身體怕是撐不住。學校里,不是還有幾間空屋嗎?把柴禾課桌什么的清出來,能住。”
李德富母子就這樣住了下來,我在屯子里的小學支教,學校一直差個小賣部,我就安排德富在操場邊上的一間土胚房開了個小賣鋪,給學生賣點零食和汽水。
我和另外兩個老師都抽煙,因此他鋪子里也進了些煙。
李德富是個憨厚老實,臉上常掛笑容的人,他身材魁梧,國字臉,留著板寸短發,雖說是南方人,卻比屯子里的男人更像個東北大漢。
他性格也開朗熱忱,開了小賣部,生活好轉以后,隔幾天就往我屋里各種送酒送菜。
冬天提著鐮刀上山砍柴,一捆一捆地給各家堆門邊,夏天下河撈魚,也是一筐一筐地送人。
德富媽則依然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她的身體隨著生活好轉變得健康多了,皮膚猶如枯木逢春,變得略有血色,這讓我最大的擔心(她活不過那個冬天)放下。
她得的不論是什么病,顯然都已經轉好。
但她神色依舊陰沉,不茍言笑,也不怎么愛搭理人。
終日披著件老棉襖,佝僂著腰,入定般坐在操場的角落,宛如一截從地底下翻出來的古樹虬根。
老趙說,老人不都這樣嘛。
和自己兒子正相反,德富媽十分慳吝愛財。
有天晚上我去店里拿煙,碰見德富正給她洗腳,我當時沒帶錢,就記了賒賬,第二天白天把煙錢還給了李德富。
可自打那之后,每次德富媽看見我,都會用昏黃渾濁的眼珠緊盯著我。
“姜老師,你還欠5塊錢煙錢呢。”
“德富媽,我已經還給德富了。”
我每次都哭笑不得地說。
“噢……人老噠,記不住事。”
她每次都這樣回答。
可下次遇見,又會問我還煙錢。
如此重復,次次如此。
我把這事和李德富說起,他摸著頭,尷尬地笑。
“我阿媽屬蛇的,比較精細惜財。姜老師,您莫怪啊,我回去和她說。”
他的勸說應該是沒有效的,因為德富媽還是一遍遍地催我還錢。
李德富是個很孝順的人,這點毋庸置疑。
天氣好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他背著他媽,唱著一些我們聽不太懂的嘹亮山歌,四處走動的身影。
德富媽纏過腳,行走不便,所以他盡量背著她往人少地勢高的地方走,大抵是想讓她俯瞰風景,舒緩心情。
這時我們要是和他搭話,他是斷然不會駐足的,只是用微笑表示歉意。
屯里的老人看到他背著母親走過的身影,都十分感慨。
我知道老人們在議論些什么——都在羨慕德富媽有個孝子。
“命好啊。”
我有次聽見張旺媽和老趙坐在村政府院子里小聲嘆氣。
“我家那王八犢子,等我老了,能給我翻個面我都謝天謝地了。”
“可不是,都盼著咱早點咽氣呢……”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默默走開。
李德富的孝順在屯里確實是獨一份的,在這個傳統價值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的時代恐怕都不多見。
有次我上語文課,講到二十四孝和弟子規,讓學生舉個生活中看到的實例,底下的孩子們都異口同聲地答:李德富——
01年春天,屯里來了個算命先生,不少人圍著攤子算命,李德富也背著他媽湊過去,給求了卦壽運。
算命先生把銅錢一撒,盯著爻象搖頭晃腦,掐指細算了半天后,面露訝色,說老太太命格貴奇、八字也極好,算下來足足得有兩甲子陽壽。
兩甲子——那可就是120歲了,我心里頓時就感覺這先生離譜,別的人頂多也就敢說個長命百歲,他上來就是120歲,哪有這么糊弄人的。
可李德富聽到結果,露出一副打心底里歡喜的笑臉。
“還有好久呢,阿媽。”
德富媽也舒展開一直陰沉沉的臉,笑得如同枯樹開花。我們其他人自然不好拂了興,都連聲恭喜。
那之后不久,李德富開始挨家挨戶發請柬,我接過大紅帖子一看,是要給他媽辦壽宴。
“德富,你媽今年幾十大壽呢?”
“噢,今年一百零八了。”
我聽到這話,整個人直接愣住。
“你媽今年一百零八歲?”
“欸,對啊。”
3.
壽宴當天,酒席在操場上擺了十幾桌,吹拉彈唱、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德富也舍得花錢,光主持人就請了三個。老太太穿著大紅大紫的壽星袍子坐在主桌,一臉的歡喜。
酒過三巡,眾人借著勁開始起哄,請壽星發言。
老趙也說,咱屯里還沒出過一個百歲老人呢,更別提是一百單八歲,德富媽您今天一定得說兩句,是怎么這么長壽的,讓大家也沾沾福氣。
我看得出來,眾人都不怎么信——德富看起來也就四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壯的年紀,他媽要是一百一,那不得是古稀產子?
德富媽那天心情十分好,因此還真的就如我們所愿,操著一口帶濃厚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向我們述說起她生平來:
我出生于光緒一十九年(1893年),從小在洞庭湖邊上長大,那時候的洞庭湖,那個大呀,到處都是漁船,一起霧,滿湖的霧跟著水波飄,就跟到了神仙住的地方一樣。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我六歲,寨子里來了一群漢人,要教我們練拳,說帶我們打洋人,打教士。
我們長老說,我們只管打魚,你們和洋人的事不關我們事,就被漢人抓了。
(漢人)就帶我們練拳,說練拳不怕槍炮打,男人都被帶過去練拳了,我哥也被帶走了,再也沒回來。
后來,又來了很多漢人,傷的傷,瘸的瘸,問我們:你們信什么?
我爸說,我們信大蛇,湖里的大蛇。
漢人頭領很高興,說修蛇是吧?
我爸說不知道,就是大蛇,頭領就要我爸帶他們去找修蛇。
我爸說不敢,頭領就拿刀架我脖子上,我爸只好帶著漢人和我去找大蛇。
“修蛇是什么?”老趙小聲問我。
我思索了幾秒,說可能是山海經上記載的一種大蛇,能吞象。
老趙咂了咂舌,翻個白眼,我和他的心情也一樣——心說這老太太怎么說起神話故事來了。
我爸帶著漢人,搖著船,來到湖心的山。
我們都在這里祭大蛇,一年送一頭豬,或者兩只羊。
我爸把羊送上去,吹起哨子,大蛇就出來噠,那個蛇,大呀,好大——尾巴還纏在山巔巔兒上,頭就已經伸到了山腳底下!
漢人就下令放箭,幾條船的人一起射箭,不過沒用,射不穿大蛇的皮,大蛇嘴一張,就把一條船囫圇吞了進去。
漢人帶著我們逃回來,我爸問他為什么要殺大蛇,漢人說:大蛇是神仙,神仙的血能讓人刀槍不入。
就又帶著人過去,這次他們帶了“太歲兵”。
“太歲兵又是什么?”
老趙再次小聲問。
我搖搖頭——這詞我也是第一次聽到。
還好德富媽很快解釋:
太歲兵,就是給人喂太歲——喂肉靈芝吃,一直喂一直喂,那人也就變得跟太歲一樣,軟了身子,骨頭和筋都軟了,趴在地上像一坨肉。
砍也砍不死,燒也燒不爛,就是沒了人形,活不長。
漢人把我們又帶到山上去,就燒香,念咒,“升黃表,敬香煙,請下各洞諸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著人體把拳傳。”
老太太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念著,酒桌上的人也都屏息噤聲,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地聽,連喝酒的聲音都沒有了。
那大蛇就又出來噠,漢人也把罐子里的太歲兵放出來,撲到大蛇身上,把大蛇纏緊噠。
大蛇就撲騰、撲騰,從山上撲騰到湖里,天都黑噠,手指頭都看不見。
起了好大好大的風,把船都刮到天上,我從天上往下一看,哎喲,那個人哦,整個洞庭湖都空噠!幾百里都空噠!
下面都沒得底,就是一片烏漆嘛黑,黢黑黢黑的,就只看見大蛇在那黑咕隆里面游。
我心底想,那下面肯定就是陰曹地府,漢人遭報應咯!
我就暈噠,暈過去噠。
也不曉得好久,就醒過來了,在湖邊上醒過來。
我一看湖里,山已經沒得了,漢人啊、我爸啊,也都找不見噠。
就剩兩個人,我一個,還有一個漢人的小卒子。
湖里面的水又黑又紅,跟淤血一樣的,我說喝不得,那個小卒子太干(渴)噠,還是喝了。
我也忍不住喝了兩口,腥的、又臭,就沒敢再喝。我回到家,寨子也被水沖走了,就只能去其他寨子里討生活。
又過了兩年,我就夢見大蛇給我托夢,說它沒有死,在修金身,一甲子就能修好一半。說它保佑我延年益壽,子嗣興旺。
德富媽說到這里,終于停下。眾人也松了口氣,附和幾句后,觥籌交錯的聲音漸漸重新響起——當然也沒人把老太太說的話當真。
我坐在主桌,離老太太近,只聽她還在低聲呢喃:
我說好啊,謝謝神仙保佑,保佑我也活兩個甲子,再看蛇神仙一眼。
我又看了眼李德富,發現他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之前請算命先生算命時,他臉上還洋溢著發自心底的笑。
那天的酒一直喝到很晚,李德富則早早就把他媽扶回了屋里——老太太畢竟受不了一直在酒桌上吵鬧。
喝到后半夜,我膀胱有些受不了,就起身去小解。
學校雖然都是紅磚墻黑瓦檐的平房,但廁所和教室沒在一起,是單獨另修的,中間要穿過操場,經過德富和他媽住的土胚房。
我走著走著,就看見德富媽坐在她平常坐的位置,一動不動,佝僂著腰,像截枯木。
我有些奇怪,老太太今天生日,這大孝子李德富怎么把她撇到這兒來了?就朝那邊走過去,邊走邊喊了句:“德富媽——”
德富媽倏地扭過頭,把我嚇了一跳。
她原本干癟的兩腮鼓囊囊的,喉嚨上的皺皮一顫一顫地蠕動。
廁所和酒席的燈明明都離得很遠,她渾濁的眼珠里卻反射著光,眸子深處——猶如被刺破的卵,流出不屬于耄耋老人的濃郁金黃色。
德富媽把頭慢慢轉回去,噗地吐了口什么東西,用腳扒了扒,這才顫顫巍巍起身,朝我走來。
“姜老師,你還欠5塊錢煙錢呢。”
“德富媽,我已經還給德富了。”
“噢,好、好……人老噠,記不住事。”
她說罷,轉身慢吞吞地走回了屋子。
過了兩天,在班上當生活委員的張旺女兒突然找到我,說五年級養的雞少了一只。
雞棚就在教室旁邊,我過去看了看,沒發現黃鼠狼之類的痕跡,雞也只少了一只。
我來回找了幾圈,心底里突然冒出一個極其詭異的念頭,快步走到德富媽前兩天晚上坐的位置,用腳扒開草料。
地上有幾根雞毛。
我把雞舍從教室旁移走,移到了附近的民居里,德富有些奇怪地詢問我,我說雞到處跑,影響孩子學習。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把那天發生的事告訴他。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看到德富站在路邊,和張寡婦有說有笑。
張寡婦是張旺的妹妹,丈夫死得早,也沒兒沒女,一個人獨居。德富這兩年一直給屯里人免費當勞力,砍柴過麥什么的,估計也照顧了她不少。
我躲在一旁,看他倆說笑了半天,趁德富路過時,跳出去用力懟了他一拳頭。
“好小子啊德富你,把咱村的一枝花給摘了啊!”
德富摸著頭,嘿嘿地傻笑,臉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那之后沒多久,德富和張寡婦還真的好上了,屯里沒幾個年輕人,大家自然是一片祝賀聲。他帶著張寡婦去見了他媽,老太太估計心里不是太高興,但也沒說什么。
無論如何,他和張寡婦的關系算是正式確立了,我和老趙合計著,這樣得給他修個新房了——不能老是住在那土胚房里吧?
張寡婦的家也破破爛爛的。我開始物色地方,學校北面不遠有塊荒地,附近是片蘆葦蕩,地勢平坦,位置不錯,我覺得那里不錯,就多轉了幾趟,有一天,正用腳丈量時,忽然聽見蘆葦叢里有說話聲。
是德富媽的聲音。
我躡手躡腳扒進蘆葦叢,看見德富媽坐在溪邊,正對著瀲滟的水波說話。
“我說你不是說要養我到120歲,你怎么反悔了?他說阿媽我養,我怎么會不養?我說你結婚了就養你兒子去了,怎么還會養我。”
“是的啊,蛇神仙,都靠不住的,他一半是漢人,就有一半靠不住,他生的兒有一大半是漢人,就有一大半靠不住。”
“還是要靠自己……靠自己活。”
我輕手輕腳地退出蘆葦叢。
不知為何,我也沒把這天的事告訴德富。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德富突然神色焦急地找到我,問我有沒有看見他媽。
“沒在操場上坐著嗎?”我說。
“沒有,就是沒有啊!我媽最近老是說要一個人走走,我犟不過她,就由著她去了,可是她今天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說這荒郊野外的,要是遇到狼……我阿媽可咋辦呀!”
我盡力安撫住德富的情緒,給老趙打了電話,叫屯里的人出來幫忙搜,搜了大半夜沒有個結果。
正氣餒時,突然間腦袋里又一亮,連忙帶著德富老趙和幾個人往蘆葦蕩跑去,在蘆葦叢里扒了幾圈后,就發現老太太趴在淺水里,臉上全是青黑之色。
“阿媽!阿媽呀!!”
德富哭喊著跑過去,又是按胸,又是人口呼吸的,半天后德富媽終于有了動靜。
她張開嘴。
她的嘴越張越大,上下顎仿佛分家了一般,極限地撐開,將整張臉都折成90度,喉嚨上的皺皮劇烈蠕動著,從下面頂上來一個碗大的包,包里的東西順著喉管從口里嘔了出來。
我和老趙心驚膽戰地湊近一看。
是一只濕淋淋的死兔子。
德富也沒和我們多說,抱起他媽就跑回了家。
4.
請來的醫生給德富媽看了看診,搖搖頭說窒息的時間太久,損傷了腦神經,老人體質又差,怕是要癱了。
就這樣,德富媽癱瘓在了床上。
全身只剩下頸部能動,話也說不利索了。
德富以淚洗面,說是自己害了阿媽,我和張寡婦只能盡力安撫他,說老人能救下命來已經是萬幸了,命還在,一切都好說,他這才逐漸振作精神。
他開始悉心照料起他媽來,張寡婦也跟著忙前忙后,代他看店。
但其實我看得出來,張寡婦的心底里是不怎么情愿的。
時間緩慢地流逝,眨眼一年過去,又快要到放寒假的時候。我突然間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很久沒見到德富的身影了。
我走到小賣部,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張寡婦,問她德富呢。
她一臉疲憊地指了指里屋。我走過去,手還沒碰到里屋門,德富先推門出來了,他一只手端著喂飯的碗,另一只手提著便桶,便桶里裝了得有一半的穢物,臭氣熏天,張寡婦捏著鼻子走出了屋,我也不由得連連倒退。
德富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尷尬地小聲笑。
“姜老師,不好意思啊,在照顧我媽呢。”
“噢……你還好吧?缺錢用嗎?”
“誒,還、還好呢,挺好,不缺錢。”
他消瘦得相當厲害,國字臉都快瘦成V字了,臉上也沒什么光澤。
“你媽呢,身體怎么樣?我看看,要不要再叫醫生。”
德富咻地一聲擋在里屋門前。
“不用、不用,不用了!姜老師,你回去吧,我媽在睡覺……我照顧著呢,好得很!”
他的眼珠在因為消瘦而凹陷的眼眶里左右跳,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我只好退后,走出小賣鋪。
自那之后,一直到入冬放寒假,我沒再見到過德富。
德富媽雖然身子癱了,說話也不再利索,但嗓子卻沒出問題,我看不到她的人,卻經常能從那間土胚房里聽到她發出的聲音。
起初那聲音還算平緩,只是模糊的嚅囁,像是在呼喚她兒子,或者斷斷續續的嘆氣和低聲呻吟,但后來就逐漸變得大而尖銳。
隨著冬意漸深,更是一天比一天刺耳,到最后幾乎就變成了一聲接一聲的嘶嚎與哀叫,有時那叫聲里還混合了德富的哀求和大吼。
簡直能讓人發瘋。
我實在受不了那凄厲瘆人、鉆心剮骨的叫聲,也擔心開學以后孩子們回校了該怎么辦,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找上門,讓德富想想辦法,他每次都滿口應承,但尖叫聲卻絲毫沒減少。
我忍無可忍,說這樣不行,得找醫生給你媽看看,他臉上再次露出那種驚惶的神色,眼珠子在眼眶里瘋狂跳動,說不要找醫生,沒必要找醫生。
我說你媽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老實說。
他說沒事,我媽沒大礙,過了冬天就好了。
我說德富你知道嗎,你媽偷過雞棚里的雞吃,活吃的。
他亂跳的眼珠子猛地停下。
就那樣停頓著,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后突然轉身關上了門。
那年過年前,我看到張寡婦提著個包,從土胚房里匆匆走了出來,我知道她是終于忍受不了,沒法過了。
德富追出來,試圖去拉,沒能拉住,就蹲在門檻那抱頭小聲哭。
我猶豫了幾秒,走過去攔住張寡婦,想問個究竟,她一臉恐慌地對我搖頭,什么也不愿意說,快步跑遠。
冬去春來,我把回校的學生帶到村政府。
在一樓清出了幾個空房間,把課桌什么的搬過去,讓他們就暫時在這邊上課。
小孩們從破房子搬到亮堂堂的村政府樓,當然很開心,老趙也沒說什么。
我依舊還住在學校里,每天聽著從土胚房里傳來的鬼哭狼嚎。
那叫聲一天比一天非人。
有一天早晨,我出門活動筋骨,突然間感覺寂靜得過分,這才意識到往年開春都會有的鶯歌燕語完全聽不到,看了看樹枝椏上,一只鳥都沒有。
何止是鳥,學校的周邊,連雞鴨貓狗仿佛都不敢再靠近。
02年春天,屯里又來了個算命先生。
依舊有不少人圍著他算命,財運、壽運、桃花運,算什么的都有。
連上課的學生都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窺探,我只得用尺子一個個把他們的頭打回去。
過了沒一會兒,我遠遠地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朝算命先生的攤子走過去——是德富。
我連忙也跑過去。
他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胡子拉碴、衣衫不整,連腰板都變得有些佝僂。
他的眼眶可怕地凹陷,像兩汪漆黑的深潭,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屎尿味,眾人像避瘟神一樣分開一條路。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張寡婦,試著朝她笑,張寡婦卻嫌惡地扭開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看到德富臉上的黯淡和愁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德富,你還好吧。”
“誒、誒,還好……我還好,姜老師,”他依舊憨厚地笑,“來算命呢,給我媽再算一卦。”
他把生辰八字報給算命先生,先生一撒銅錢,盯著爻象細細研究了半天,面露訝色地抬起頭,說老太太命格極好,雖一生坎坷,會遭各類劫害災禍,但又總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至少可保二甲子陽壽。
李德富聽到結果,垂下削瘦的肩膀,愣愣坐在板凳上,我又喊了他一聲,他這才緩緩轉頭看向我。
“二甲子,真的是二甲子?”
我說是啊,上次不就算的兩甲子。
他臉上露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我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呆滯神情。
兩甲子,120歲。
他低頭喃喃念著,突然又看向我。
“還有好久呢,姜老師。”
我手指一抖。
“德富,你——”
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日子漫長地流逝。
德富媽的尖嘯依然瘆人,德富的哀求和吼罵聲也一天比一天響亮。
有一天我出門拿柴禾,正好遇到德富,見他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似乎意識到我的視線,連忙伸手把那道血跡抹掉,笑著說:“沒事,沒事,不是我的血。”
“……啥?”
他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極其吊詭的表情。
仿佛有什么不可見人的事被曝光了一樣,轉身匆匆走開了。
春去夏來,氣溫漸漸升高。有天,我看見德富背著他媽走出門。
這還是自去年冬天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德富媽,連忙走過去打招呼。
德富媽被德富用一件秋大衣裹著,只露出半個頭臉。
她的臉色黑且蠟黃,又回到了我剛見到她時的樣子,眼眶也像德富一樣深深凹陷著,最深處的眼珠子卻閃著懾人的亮光。
那亮光微微呈現金黃色——我確定不是因為陽光的原因。
她死盯著我,從喉嚨底擠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咕嚕聲,涎水順著嘴角淌到了德富肩膀上。
我完全聽不清楚她在囁嚅些什么,卻莫名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推想:她是想說“姜老師,你還欠5塊錢煙錢呢。”
我問德富這是要去哪,他說他準備帶他媽去鎮上看醫生。
我說之前勸你找醫生你不是死命說不找嗎?現在咋又想通了?
德富干巴巴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想了想,朝著他的后背大聲叮囑:小心點啊!這時候山上狼多!
德富不大不小地應了聲。
那天一直到深夜,都沒見德富和他媽回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總覺得心里有些不熨帖。爬起身打著手電筒出門,先往小賣部里照了照,又鬼使神差地抬腳向屯口走去。
從屯里通往鎮上就只有一條鋪土渣的盤山路,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陡坡。
我站在路口照了幾分鐘,手電筒的電池都耗光了,慢慢地就覺得自己疑神疑鬼得有些可笑。
正欲轉身回去,突然看到山坡上面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正匆匆行走。
德富?!
我大喊了一聲。
人影猛地低頭看向我。
他背著月光,我沒看清臉。
人影繞下山坡,跑進了屯里。
第二天,我被哭喊聲吵醒,穿好衣服跑出門一看,德富正跪在路中間哭。
“阿媽呀!我苦命的阿媽呀——!!”
他一邊放聲慟哭,一邊以頭磕地,周圍的人在小聲安慰他。
我連忙拉了拉圍觀的老趙:“咋了?”
“昨天他背著他媽出去看病,晚上回來時把她媽放在路邊去小解,結果轉身就不見人影了,”
老趙嘆道,“怕是滾下山坡了吧,要不就是被狼給叼了。”
我看向嚎啕大哭的德富,他也瞟到了我。
他瞬間把視線錯開。
“我苦命的娘啊,我千不該萬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來,讓你被狼給叼走啊——!”
他哭嚎道。
還沒哭幾聲,人群外傳來一個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