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兜這個名字在小布兜出生前就早早定好了。

那時候S先生有一件家居穿的T恤衫，靠近胸口的地方有一個小小口袋，比一般的口袋迷你，看起來可愛極了。我告訴他在我的家鄉，我們把衣服上的口袋叫作布兜，所以你這個是小布兜。

我們都覺得這個詞好可愛，決定以后要當作寶寶的小名。

我們與小布兜的開始

21年12月的一天，我把S先生叫到我的辦公室，給他看驗血報告。HCG激高，說明有妊娠反應了。我們兩個都有些激動，擁抱了一會。我記得自己有控制不住的淚光，那時我們已經期待這個寶寶很久了。

當天我又用驗孕棒重新測了一下，對著兩條紅線端量了很久。我已經看到太多次一道杠了，現在我想好好欣賞一下它和它的小朋友。

后來專門買了一個paperblanks的八角紙盒子，用來珍藏與小布兜有關的寶貴事物。有我們倆的住院腕帶，剪下來的小小的可愛的指甲，脫落的臍帶……當然還有那支驗孕棒，那是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作為母親的心情。

身體上的變化

我很幸運，整個懷孕期間沒有遭受太多生理上的痛苦，沒有嘔吐，沒有頭暈。五六個月的時候兩個人還去騎自行車，一直工作到生產前的一天。

但怎么會沒有痛苦呢？

后期水腫得厲害，從沒見過自己的腳能脹那么大。翻出了幾年前在中東臨時買的42碼拖鞋，嘿，正正好。

看著柜子里的鞋子，又擔心腳回不去原來大小，寶貴的鞋子們統統作廢。

從沒想到人一晚上是可以去六七次洗手間的。

時常食道反酸，仿佛有火在焚燒。

頻繁起夜后許多個失眠的夜晚在想，好想趴著躺一會啊。

醒來時手指總是僵硬疼痛，需要慢慢伸展好一會才能恢復正常。

不能飲酒，所以發現了無醇葡萄酒這個奇妙的事物。

開始脫發，沒有在產后立馬發生，而出現在第八個月。洗頭發時，指縫里掉落了大把，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可以掉這么多頭發的。

糖耐的測試結果證明，我的身體對糖的代謝能力并沒有很強，所以需要嚴格控制糖分的攝入，意味著需要減少精細主食的攝入，以粗糧為主。整個孕期里，連喜歡的面條都沒再吃過。

不再吃任何甜食。如果有的選的話，我原本是不愛吃甜的。但如果明確禁止，從今天開始不許吃甜食了，這種禁止本身就會變成很折磨的一件事，人就是這樣的。所以生完之后馬上去買了Gram的舒芙蕾，連吃好幾天，直到吃膩。

夏天的冰西瓜真的很甜，是最美味的水果，這是一整個夏天一共吃了四五塊西瓜得出的結論。以及今年打算好好吃幾頓荔枝，以彌補去年整個孕期只吃了四五顆荔枝的遺憾。

其實現在來看，嚴格的自律的確帶來了好處。我沒有因皮膚崩裂而產生妊娠紋，小布兜的出生也算順利，輕微撕裂已算不錯的結果，身體機能在產后比較快地得到恢復。

但我仍然記得晚上餓著肚子入睡，記得因為實在太想吃甜味的水果而忍到流眼淚。空氣中的西瓜分子真的聞起來很美妙，我嫉妒可以隨意食用的人。

親身體會之前，我想有兩個孩子應該會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但現在我堅定此生只此一回就夠了。

有任何人嘗試性問，再來第二個寶寶？

我說S先生自己懷的話，我非常愿意。

他們就不說話了。

生育的過程

女性大概最能共情，當你身體里有溫暖的液體流出時，即使在熟睡中都能立馬醒來。

凌晨四點的時候我醒過來，走進洗手間打開燈，一地的血。

喊醒S先生，然后如想象中已經演練過無數遍的那樣，我去洗了個澡。并且特意洗了兩遍頭發，因為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會不方便。

拎著準備好的行李箱出發去醫院。

夏季天光出來得早，四點多的時候已經明亮。我們一路迎著溫柔的朝霞而去，我大概會終生記得那個景象。

事實上我流了非常多血，以至于醫生檢查過后認為必須馬上進入產程，并且在產后流血過多，一度達到需要輸血的臨界點。我想沒有任何人的懷孕與生產是完全順利的，我們總在某個地方承受痛苦。

當然我也一輩子都沒那么疼過。

打了催產素，這帶來非常頻繁以及非常痛苦的宮縮。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們的母親漸漸都忘了那份新鮮的痛苦，我來告訴你是什么感受。

是有人掄著大錘，一遍一遍地用力捶打腰部，或者一輛大卡車用巨大的沉重的輪胎，從腰上反復碾過。

我用手機記錄下了宮縮的時間。中間一欄是宮縮持續的時間，最右是休息喘息的時間。

當回看的時候，其實已經忘了痛感了，但卻記得這一兩分鐘內無比絕望的心情。大自然仿佛有一種憐憫，不會讓你一直這樣痛下去，總會給你一點時間喘息和休息，讓你恢復一些清醒與理智。

然后又毫不留情再次將你拋進噩夢中。

會痛到喊出聲來，痛到抑制不住地讓自己蜷縮起來。在幾乎喪失的模糊意識中，企圖用這種最原始最具安全感的姿勢來度過這段煎熬。

沒有辦法緩解，沒有人陪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直到上麻藥之后，才重新變回人。

但生產的過程會耗盡所有的力氣。你知道嗎，握拳時指甲摳進掌心，其實不管再用心，掌心的皮膚都不會摳破，但會留下一個一個的水泡。

產后第一次照鏡子時，驚訝于自己臉上滿是小血點。我以為是哪里濺到的，卻怎么都洗不掉。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用力到一定程度，臉上的毛細血管是會破裂的。

當他脫離身體的那一刻，失聲哭了起來。哭什么呢，是苦難終于結束嗎，還是過去九個多月實在漫長且辛苦，或者是我期待他太久。

也或者是我沒有辦法不將孕育和生產的過程神化。在產后幾個月時間里，我一直沉浸在自己居然生出了一個人這樣奇幻的事，我跟天下所有的母親最終有了共同的命運。

很丑，第一眼看到他就想真的好丑。

我一生愛漂亮的人與事物，卻沒想到有這樣丑的一個寶寶。

在他出生前幾天，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是寫給我已經很熟悉的那個想象中的他。等到他真的出生了，我卻覺得他這樣陌生，從眉眼到嘴巴，全都是我從未想過的新奇樣子。當他被放在我身邊時，我想，我從沒有過關系這樣親密的陌生人。

我戳戳他的臉蛋。

他還不曉得反抗，遲緩地轉動著他的小腦袋和小眼睛，連聲音都不會發出。

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么柔軟那么弱小的生靈。

對母親們的理解

生產的過程中S先生在旁陪伴，笨拙地喊著“加油”，我們一起經歷了小布兜的出生。

事實上，每一次的產檢，以及小布兜出生后的體檢與疫苗，他都沒有錯過。如果連這點時間都不愿意付出，那也不要指望他日后會成為一個不缺席的父親了。

我們也從甜蜜而煩惱的戀人，到全世界最好的朋友，如今真正變成了親人。親人在我這里是好鄭重的人生待遇，是我愿意以身家和性命相托付的。

成為一個母親后，我終于理解了世上的母親們。理解了我自己的母親，也理解了S先生的母親。

我現在有多愛小布兜，我們的母親當初就有多愛我們。他的每一處成長與可愛之處所帶來的心靈漣漪，都曾在幾十年前激蕩著我們的母親。我現在切身懂了，我曾有那么悉心被愛護過。

我希望S先生能更愛他的母親，正如我期望小布兜愛我。

而當我想要跟自己的母親好好爭論一下的時候，想到我也會變老，也會變得陳舊，也會成為孩子們眼里不可理解的老人，因此選擇“好”“對”與“是的”。

我決心不能讓她們傷心，我永遠不會從精神上背棄她們。

一個自私的母親

一直到小布兜六七個月的時候，我都很難相信家里多了一個人。但每次穿過客廳去往餐桌時，又看到他實實在在坐在餐椅上，背對著我們，從后面看腦袋像一個大芋頭。

不止一次摸著他軟軟的頭發想，你真是個小小奇跡。

忍不住親他，親他的頭發、額頭、臉蛋、脖頸，圓滾滾的肚子，小小的手與小小的腳。是個大玩具，也是我愛的人。

但其實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水平大致相當于一個中等稱職的父親。

我不是一個燃燒式的母親，甚至是個相當自私的母親。在整個人生中，的確很難有什么體驗是能跟成為母親相比的，但它也只是諸多重要的事情之一。我自然也不是小布兜最愛的人。

他最愛的人是姥姥和阿姨，第三名我需要跟姥爺激烈競爭一下。

因為陪伴的時間太少了。

小布兜一直由阿姨帶睡。他晚上總是醒來很多次，而我睡眠又太淺太差。過年時帶過幾天，猶如死去了一回。如果一直讓我來帶，這篇文章大概會是我的絕筆。

只好早上上班前跟他玩一會，晚上回家跟他玩一會。中午盡量回家吃飯，好跟他見上一面。也就是這些時間了。

所以當他目光總是追隨著阿姨，當他非常需要阿姨的安撫時，我在失落與酸楚之余，當然偶爾也會冒出一個念頭：好想在他身邊陪伴長大。

但也只是很偶爾。

我沒有辦法放棄工作，就像工作到生產的前一天一樣，我大概會工作到離世前的那一天。工作是我安全感、幸福感與成就感的來源。在愛人與愛己之間，我大約還是愛己更多一些。

所以我跟他們說，如果當初生小布兜時有意外，你們一定要先救我。

最甜蜜最酸楚的經歷

但我也疑心愛人先愛己是一句空話。

在小布兜出生前，我并不是一個惜命的人。

看過一個說法，大意是女人沒有男人那么怕死的。你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迫切尋求長生不老，因為她們自己就有創造生命的能力，近乎于神，所以并不畏懼死亡。

我從前偶爾會想，這世間有時確實不錯，但我對它也沒什么無法自拔的眷戀。即使今天就此離開，好像也沒什么遺憾了。

小布兜令我有了求生欲，他的出生建立了我與世間最深的連接。好像從他出生之后，這個世界才真正有了實體，我活得如此踏實。

產后我經歷了兩次痛哭，分別發生在出院后回家的第一天與第二天晚上。

第一天晚上阿姨抱他去睡覺，他一直哭得厲害，我坐在那里聽著，眼淚就像打開了自來水開關。不是順著臉頰流，是一串一串往下掉。

第二天晚上是看著他熟睡的臉，S先生引用了一段話，“小的時候你是他的全部，上學后你是他的周末，成人后你是他的節假日。”

這提醒了我，此時此刻是我們一生中最親密的時刻，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在長大，逐漸變成一個獨立的人。他越熟悉這個世界，我們的距離就變得越遠。

想到這里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

成為母親的經歷，是我目前所有過的最甜蜜，最感人，最酸楚，最柔軟的一件事。

我在淚水中敲完這段話，現在我要去好好擁抱一下我的孩子了。

多謝你仍保有閱讀的習慣

我們才得以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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