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民間,那些牽著猴子、四海為家的耍猴人多半來自河南新野,每年麥收和秋收后,大批耍猴人忙完了地里的農活,就開始外出耍猴,如同候鳥一般南北遷徙。
耍猴人的故事如同中國社會的一個切面,他們的時代是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時代,攝影師、記者馬宏杰持續二十年記錄下這個特殊群體的生活。那些鮮活的文字為我們作證:就在不久之前,有人曾如此生活。
01 牽著猴子游走江湖的一生
我生于 1963 年,在那個文化、娛樂都很貧乏的年代,我和小伙伴們常常跟著出現在街頭的耍猴人,看他們和猴子的表演。到了 20 世紀 80 年代,我還經常在城市里看到這些走街串巷的耍猴人。1998 年之后,我就很少看到他們的身影了,感覺這些耍猴人正在逐漸退出城市生活圈,轉向邊緣地帶討生活。
2001 年 6 月的一天,我在洛陽東站街頭拍攝時,意外地看到幾個身背猴子的耍猴人在趕路。我騎摩托車追上前一問,他們果然是河南省新野縣的。這個班子一共三人,掌班的戈洪興告訴我,他們剛在家收完麥子,準備扒火車去東北耍猴。河南的 6 月已經很炎熱了,氣溫有 38 攝氏度左右,這樣的天氣猴子是不愿意表演的。每年這個時候,要想耍猴賺錢,他們就只能到涼爽的東北去。
「漢磚上的耍猴人」
新野耍猴人主要聚集在施庵鎮、樊集鄉。鮑灣村、冀灣村同屬樊集鄉沙堰鎮,這里是耍猴人最主要的聚居地。
沙堰鎮距縣城 13 公里,總面積 80 平方公里,有 21 個行政村、70 個自然村。據村里老人講,20 世紀 50 年代以前,這里都是很高的沙丘,一個挨著一個,有些比房子還高,能種的地很少。這里雖說是平原地帶,但歷史上也是白河流域泛濫區,土地多為沙化土壤,沙壤地貧瘠,不適耕種,土地的畝產不過 100 多斤糧食。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這里的人們開始通過耍猴來尋找另一種養家糊口的方法。鮑灣村和冀灣村的耍猴人除了收麥、收秋時回家忙農活,其余時間幾乎都在牽著猴子游走江湖。
02 第一個耍猴人
當問到究竟誰是村里第一個耍猴人時,鮑灣村和冀灣村村民的回答幾乎是一樣的:只知道從高祖父開始,這里的人就以耍猴為生,沒有文字記載這里的耍猴歷史。
村里第一個有名有姓的耍猴人,就是張云堯的爺爺、傳奇的耍猴人張西懷。曾經和張西懷老人一起搭班子外出耍猴的張書伸告訴我:“那時候村里的年輕人,都是跟張西懷老人學的耍猴。”
張西懷生于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也許是猴年出生的緣故,他十幾歲就開始耍猴了。
猴子是從哪里來的,已無人知曉。在當時的新野縣,男人們一般都游走江湖,賣藝謀生,一來是為了逃避“抓壯丁”,二來是為了賺錢回家娶媳婦、蓋房子、養家糊口。
民國時,張西懷曾到過香港和臺灣等地區,也到過越南、緬甸、新加坡等國家耍猴,把賺到的外幣在香港兌換成“中央票子”,再帶回家使用。1945年日本投降后,張西懷從香港回來,入境時被以“漢奸”的罪名逮捕。在廣東即將被槍斃時,張西懷在牢房里用豫劇唱腔唱猴戲里的一段唱詞,被一位河南籍上校軍官聽到,他把張西懷從槍口救下,安排他回到新野老家。從那時起,直到1953年,張西懷都沒有再外出耍猴。
1953 年開始,因為吃不飽肚子,村里人開始跟著張西懷學猴戲,并利用農閑時外出耍猴。張西懷 70 歲時還會外出耍猴,并且能給家里帶來不錯的收入,老人在村里已經成為一個傳奇人物。
張西懷老人于 1986 年去世。張云堯還記得,小時候家里的墻上糊滿了國民黨的“中央鈔票”。
「“中央鈔票”」
國民黨政府垮臺前,兵荒馬亂,耍猴人把賺的錢都埋在地下。那時候信息閉塞,等村里的人知道全國解放時,那些鈔票都已成了廢紙。張云堯的奶奶把這些錢從地里翻出來,糊到墻上作裝飾,還用這些鈔票做了個紙盆。直到現在,村里許多耍猴人家里還有國民黨時期的“中央鈔票”。
1988年,張云堯也開始和村里的耍猴人一起外出謀生,后來也成了一個老江湖。張云堯告訴我:
“按照江湖規矩,三六九往外走,耍猴人出門前要在家里上香、拜財神,出門后是不能再回來的,即使走不了也要露宿在外面。以前,由于耍猴是一個“下等行業”,藝人都是天不亮就出門,出門時不能說不吉利的話,而且出門時不能碰見女人——如果碰見女人,那今天就不能走了,改天再走。如今有些規矩還保留著,有些已經變了。”
2002 年 10 月,我第一次進村時,張云堯已經不出去耍猴了,他辦了一個獼猴養殖場。他對猴子的習性很熟悉,馴化猴子很有一套。養殖場里飼養的猴子供給動物園,也供科學實驗,收入比走江湖賣藝高得多。
03 女耍猴人
2012 年,我見到了村里唯一的女耍猴人黨有嬌。她那年 66 歲,見到我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和 10 年前鮑白祥支書的老婆見我時說的一模一樣:“你來我們這里,能給我帶點啥好處啊?”
黨有嬌耍了 20 多年猴。她丈夫張書庫 20 歲時入伍,當了 12 年志愿兵,從士兵一直做到副營級干部。他本想在部隊一直干下去,這樣家里能有一個好的生活保障,沒想到 1982 年時,張書庫開車帶著一個參謀長和一個士兵外出辦事,出了車禍,死了一人,張書庫處于瀕死狀態兩個多小時。后來雖然被救活,但張書庫要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他受到處分之后就退伍回家了。
張書庫沒有享受退伍士兵的待遇,也沒有得到相關的退伍費用,那時家徒四壁,加上他又沒有手藝,一家三口的生活出現了困難。
張書庫買了兩只猴子,雇村里的兩個老耍猴人一起出去耍猴賺錢,一邊給人家打下手,一邊跟著學耍猴。那幾年,黨有嬌的日子過得就像要飯的一樣,家里唯一的男孩也因此中學都沒有上。日子苦的時候,餓了就找一個飯店,幫老板刷碗,打掃一下飯店,老板就答應給他們吃一些剩飯剩菜。
1985 年,張書庫學會耍猴之后,就帶著 16 歲的兒子一起走江湖耍猴。父子倆相互照顧,賺的錢不用和別人分了,生活也開始好了一些。有一次,父子倆在東北扒火車時,夜里在車上睡著了,猴子咬斷韁繩,從飛馳的火車上跳了下去。沒有了猴子的父子倆只能回到家,一家三口抱頭大哭了一場。當時再買一只猴子需要花 600 多元,對這個貧困的家庭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村里唯一的女耍猴人」
1986 年夏,家里有只猴子爬上樹玩耍,一不小心被拴在身上的繩子吊住,等家人發現時猴子已經死了。那時家里正好有一只母猴子生下小猴,看著剛出生的小猴,黨有嬌想到以后得儲備猴子了。從那以后,自己家的猴子懷孕生下小猴,都留在家里讓黨有嬌飼養、馴化。丈夫和兒子外出耍猴的時候,她就在家飼養、訓練這些小猴子。
對黨有嬌來說,這些小猴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黨有嬌每天給它們喂奶,冷的時候抱在懷里,晚上睡覺還要放在自己的被窩里,生怕猴子生病死去。死一只猴子對他們家來說是很大的經濟損失。
「黨有嬌耍了 20 多年猴」
在沒有疾病的情況下,猴子正常的壽命最長是 30 歲。猴子經常得的病是痢疾、肺炎和腦炎等。有時候猴子互相打架還會造成殘疾,一旦失去腿或胳膊,就不能再外出表演了。
每次猴子死后,黨有嬌就給它穿上紅色的衣服,埋葬在自家的房子后面。用黨有嬌的話說:“猴子是我們家的一口人,它活著的時候給咱家出力賺錢,我們得感恩于它。”
04 最后一次耍猴
2012 年秋,耍猴人楊林貴去了江蘇徐州和山東,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外出耍猴。這時楊林貴已經 56 歲了,長年累月的奔波使得他老了許多。他覺得自己再也跑不動了,于是就租下隔壁村民的院子,開始學著飼養、繁殖猴子。
2013 年 6 月 8 日,我來到了楊林貴的家,想看看楊林貴的猴場辦得怎么樣了。
楊林貴的猴場由鄰居家的一個廢棄的小院子改造而成,從 6 只猴子開始養起,一年后猴子的數量就達到了 16 只,這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可以算是一個好的起步。
楊林貴拉出一只猴子給我表演,大概蹲著的時間太長了,他喊猴子的時候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這時候我才發現,楊林貴老了。
2014 年 1 月,正是猴子懷孕的時候,楊林貴飼養的猴子一下死了 6 只,正在孕期的母猴有6只流產,經檢查才得知猴子得了病毒性痢疾。楊林貴剛開始養殖,沒有經驗,沒有及時觀察到猴子發病的征兆,結果造成了一萬多元的損失。這次猴子得病讓楊林貴和家人學會了自己給猴子輸液、打針。
「楊林貴和家人學會了給猴子輸液、打針」
這一年沒怎么下雨,氣候干燥異常,村子里的養雞戶一下子損失了上千只雞。猴場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失,有養殖經驗的猴場損失會相對小一些。
鮑子龍是鮑灣村的支部書記。2007 年,鮑子龍就在村里建了自己的養猴場,現在的養殖規模達到 200 多只獼猴。他認為,外出耍猴的生存方式注定會終結,因為這種表演沒有藝術成分,加上現在人們對動物的保護意識增強,這樣的耍猴方式已經不被人們歡迎。
2013 年 6 月,張云堯的猴場也開始興建。他的猴場占地170多畝,里面可以養魚,種植果樹、蓮藕,按照生態園來進行建設。
梁奕獻是村里最早的抓猴人,1980 年他就開始捕捉野猴子,先后被猴災泛濫的湖北、貴州等地請去捕捉猴子,當地管吃、管住、管路費。他和村里十幾個抓猴人前后一共抓獲了 1000 多只猴子。《野生動物保護法》出臺后,他們就不能再抓猴子了。2004 年梁奕獻建了一個獼猴養殖場,現在養殖的猴子有 300 多只。
任書顯曾任新野縣林業局局長,2005年退休后,他也辦了一個占地面積十畝的獼猴養殖場,養殖了 189 只猴子。任書顯認為,新野的耍猴人不會消失,畢竟這里從漢代就開始耍猴,有了這樣的傳統,猴戲是一種民間樂趣,即使受到當下社會的排斥也是暫時的。
如今在施庵鎮、沙堰鎮、樊集鄉、王集鎮有十家大型猴場,最大的養殖規模達到1000多只,小型的農戶養殖場估計有幾百家。
2000 年,經河南省林業廳批準,沙堰鎮的猴戲藝人趙哲民和一個廣西客商合資 1600 萬元,率先建成了全省最大的獼猴繁育馴養基地,占地 80 畝,有猴舍 250 間,一年可繁育出欄 3500 多只獼猴,并向國家科研單位提供“科研猴”。中國現在是世界上最大的猴子出口國,出口量已從 20 世紀末的不足 3000 只,上升到目前的四五萬只。
「猴子的手非常柔軟」
過去的 50 多年里,猴子為小兒麻痹癥、肝炎、SARS、艾滋病、手足口病、糖尿病、老年癡呆癥等人類重大疾病的科學研究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很多實驗都要在與人類最為相似的猴子身上進行后才能用于臨床,目前在中國用于實驗的猴子達 3 萬只。
猴子的手非常柔軟,我發現猴子的指紋與人類大體相同,猴子的指紋圈線在視覺上要比人類的指紋圈線更粗,指紋圈之間不像人類的這么緊湊。為此我還專門查找了一些資料。迄今為止,科學家尚未發現世界上有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人,作為與人類很接近的動物,猴子的指紋也沒有重復的。
本文節選自馬宏杰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最后的耍猴人》
(2023 年版)
作者簡介
馬宏杰
《中國國家地理》圖片編輯、攝影師,1963年生于河南省洛陽市,1983 年開始攝影,做過工人、記者,2004 年至今任職于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
近三十年來,作品持續記錄社會底層人物的真實生存狀況,展現扎根于中國鄉土的人物故事、風景民俗。拍有《西部招妻》《江湖耍猴人》《唐三彩的故鄉》《割漆人》《朱仙鎮木板年畫》《采石場》《家當》等二十多組專題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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