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溫泉二千六，惟有華清為第一。”舉世聞名的華清池西距西安約30公里，南依驪山，北臨渭水，是一處溫泉湯池著稱的古代離宮，周、秦、漢、隋、唐歷代帝王均在此修建湯池沐浴。傳說周幽王為搏美人一笑而烽火戲諸侯，就發生于此。華清池在唐代迎來了自己的巔峰時刻，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間大興土木，倚驪峰山勢筑起一座規模宏大，建筑壯麗的行官別苑——華清宮。

華清池

不管如何變化，溫泉一直是華清池的核心賣點。天然溫泉對多種疾病具有療效。弘治四年（1491年）十一月，秦王朱誠泳上疏朝廷，稱自己患有風疾，請求準許他前往百里開外的溫泉沐浴。依距離推斷，他想去的地方當是驪山腳下的華清池。禮部以“前無此例”為由，予以否決。次年九月，朱誠泳再次上疏，請求準許他使用溫泉治病。此時朝廷估計對他的身體狀況有所了解，故此予以了準許。

“癸酉，秦王誠泳奏有風疾，欲求本城外溫泉浴，許之。”（《明孝宗實錄》）

為了一個溫泉浴，使節多次往來西安與北京。這倒不是朱誠泳矯情，也不是朝廷小氣，實在是永樂以后在削藩的背景下，宗室政策越發收緊，宗室能夠自由活動的空間只剩下藩地城墻以內，想要出城必須報批，否則會遭到懲戒。

曲折的襲爵之路

朱誠泳，生于天順二年（1458年），為秦惠王朱公錫的庶長子，生母秦惠王次妃楊氏，天順三年二月獲得賜名。

阿越之前就吐槽過明代禮部在宗室事務上的各種不靠譜，取名則是其中的重災區。由于明太祖朱元璋只給了半個字的自由裁量權，給取名工作帶來重重困難，對此禮部選擇了躺平。按照常規，禮部在擬定宗室之名前，需要核對宗室玉牒，查詢是否有重名，再行奏報。結果相關人員對這項工作敷衍了事，以至于重名現象時有發生。朱誠泳獲得賜名的當年六月，永興王府輔國將軍朱公锜的嫡子也被賜名朱誠泳，前后間隔僅僅4個月。

這還并不是最夸張的，更離奇的是親兄弟都會被賜予相同名字。“慶成溫穆王”篇就提到過景泰年間，慶成恭僖王朱美埥的第八子和第十子先后被賜名為朱鐘鏘。好在禮部很快察覺到這一問題，于賜名的次月進行更正，將朱美埥第十子之名由鐘鏘改為鐘鉑，算是將此事遮掩了過去。

漢城湖公園

兩個朱鐘鏘因為是親兄弟，所以禮部進行了更正，至于朱誠泳這邊，倆人已經屬于五服之中的緦麻，所以就這樣吧。反正只要禮部不覺得尷尬，那么尷尬的就是別人。

朱誠泳出生的這年，恰逢他老爹朱公錫襲封秦王，但此時秦王之位離他還相當遙遠。他雖然是居長，可只要某天嫡母王氏誕下嫡子，那么秦王之位就歸屬這位嫡出的小弟，一如他爹與他三位伯父。成化四年（1468年）五月，11歲的朱誠泳被冊封為鎮安王。

誰知，就在他被封為鎮安王的兩個月后，秦王妃王氏突然去世，且沒有留下嫡子。按照明英宗在天順四年頒布的詔令，從這一刻起他自動晉升為秦王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奈何他有個不靠譜的爹。秦惠王與王氏情深意篤，王氏去世后上疏奏請為她立碑，篆刻諭祭文及封妃的冊文。可一轉身就又有了新歡：嵇氏。在嵇氏的枕邊風下，還打算立她為繼妃，為此不惜向當朝皇帝明憲宗行賄。成化十年（1474年）四月，明憲宗實在是抵受不住朱公錫那如咒語般的請封奏疏，下旨敕封嵇氏為秦王繼妃。

注意是“敕封”，而非“冊封”，一字之差代表的含義完全不同。冊封會授予親王妃金冊及冠服，有了這兩樣才會被視作正牌親王妃。敕封則只有一道敕令，沒有其他，即就給你的親王妃名頭，大有逗你玩的意思。

此后朱公錫再為嵇氏請冊命冠服，遭到明憲宗嚴拒。這意思很明白，朝廷認定的秦王繼承人選是鎮安王朱誠泳。

從朱公錫去世后，嵇氏與朝廷之間圍繞著秦王歲祿問題過招的記錄來看，她并不是一個省油的燈。若是讓她生下子嗣，即便朝廷站臺朱誠泳，雙方也會有一場龍爭虎斗，畢竟財帛動人心。正德年間，永興王府二支跟三支圍繞永興王繼承權，大打出手長達數年。何況是更高一級的親王爵位。

西安古城南門甕城

《國朝獻徵錄》記載，秦惠王朱公錫共有四子，除朱誠泳外，還有朱誠滄、朱誠河、朱誠淖。其中朱誠河在成化十二年獲得賜名，很可能是嵇氏所生。不過三人皆早夭。也就是說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二月，朱公錫去世時，身邊只有朱誠泳這一根獨苗，秦王之位必然歸屬于他。成化二十三年九月，明孝宗就即位典禮賞賜宗室藩王之時，鎮安王代表秦藩名列其中，與靖江王朱規裕成為擠在親王堆中的唯二兩個郡王。

弘治元年（1488年）九月，在保定候梁任、尚寶司少卿胡恭的見證下，朱誠泳由鎮安王晉封秦王。

從嵇氏在丈夫死后，竭力為秦王府爭取利益來看，朱誠泳與這位繼母的關系應當處的不錯，沒有任何不恭敬之處。無愧于 “天性孝友，好禮謙恭”這個評價。

“（成化二十二年五月）癸亥，賜秦王繼妃嵇氏歲祿如故。王薨，祿例住支，妃以為請。故特與之。”（《明憲宗實錄》）

善待宗室，體恤百姓

朱誠泳性子平和，也很自律，“少即知檢，長自矜持”。因此不靠譜的老爹做的不靠譜之事，并沒有擊垮他，反而讓他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親王爵位，為人信守承諾，謹言慎行，“非法不服，非禮不蹈，言雖小必踐，行雖小必謹”。

在王國之中，親王就是本支宗室的天，宗室請名請封要經他之手，上疏言事要先到他手里轉一圈，內部紛爭也由他協調，甚至歲祿發放也可以插一手。因此親王對內可以予取予求。一旦惹怒了本支親王，可以讓你求生不能求死無門。

以狠毒著稱的晉王朱濟熿，曾在永樂年間擅自羈押弟弟寧化王朱濟煥，并扣下其歲祿長達四年，幾乎把朱濟煥母子給餓死。即便是一向以賢聞名的遼肅王朱貴燰（音wei），也因遼庶人朱貴烚曾欺凌自己，晉封遼王后逮著二哥一家死命報復，逼得侄子屢屢冒險出逃，以尋求皇帝支持。

可朱誠泳卻從來不端著親王的架子，不管你是本支的郡王、將軍、中尉，還是本府的官員、僚屬，態度都非常溫和。相關人等犯有小差錯，也只是一笑置之，不會動輒就濫施刑罰。這并不代表他就是個爛好人，只要你敢以身試法，不管是何人皆交付有司處置，絕不法外容情。

“宗室之化，自郡王而下至于將軍、中尉，不問尊卑族屬，皆循矩蹈彟，不敢以非義聞于其側。蒞廟社祀，事必恪。接臣僚有禮，御下甚寬。人有小過，務包含；觸法，抵禁付之有司，不輕有假貸。”（《國朝獻徵錄·卷一》）

八百里秦川

當然朱誠泳在位期間秦藩上下循規蹈矩，也只是相對而言，畢竟人心最是難測，只不過膽敢冒頭，就堅決打擊這點應當屬實。他在位期間涉及秦藩宗室的共有三起案子。

弘治二年（1489年）正月，儀賓安九皋因為毆打平民，斷其二指，被判“贖徒還職”，也就是交錢贖罪。

弘治七年（1494年）十一月，奉國將軍朱誠潯，因為其妻淑人張氏虐殺身邊使婢及其母親，被革去一半歲祿。

弘治十年（1497年）七月，永興王府會寧縣君，也就是秦惠王上疏為其奏請童養婿的那位，被賜自盡。胥欽成為儀賓后，被堂姑父寶雞郡主革職儀賓樊瑛“累索私債”而逼死。結果會寧縣君竟與樊瑛這個殺夫仇人攪和到了一起，其后又與家人楊鼐滾了床單。

貴為親王，朱誠泳卻非常節儉，平素只穿普通的布衣，吃簡單的蔬食。對自己吝嗇，對百姓卻非常大方，周邊有患病或孤苦無依的百姓，則“施予無吝”。

作為大明第一親藩，秦藩在開國初就被賜予大量土地，其后又歷經數代積累，八百里秦川之中很多田地都屬于秦王府所有。這些田地由軍民佃種，王府每年能從中收獲大量糧食。

但以古代的科技水平，種田更多的是靠天吃飯，一個天不好就會顆粒無收。但凡出現歉收情形，朱誠泳便會下令減免田租，甚至完全免除。據統計，他在位期間蠲免的人役租稅多達二萬兩之巨。與一眾橫征暴斂，甚至動用官府力量追繳的親王相比，朱誠泳簡直是個天使。

“秦川數百里，多欽賜府地。軍民佃以業。天時小歉，輒減租稅之半，或盡蠲之。”（《國朝獻徵錄·卷一》）

崇文重教

秦惠王朱公錫雖然有時不靠譜，但總體還算良善，《國朝獻徵錄》評價他“好文、睦族、知禮”，《明史》稱他“以賢聞”。對朱誠泳這個庶長子的教育，也非常上心。成化六年（1470年），曾特地上疏朝廷為兒子求取書籍。

“丁巳，秦王公錫、汧陽王公鏳各為其子請書籍。以《孝順事實》等書與之。”（《明憲宗實錄》）

秦簡王墓出土的彩繪陶儀仗俑群

老父親的這方面的言傳身教，對朱誠泳的人生有著重大影響。他自號竹山道人，對于“聲色歌舞，貨利畋獵”、煉丹術之類一概不感興趣，一生醉心于文學，經史子集無所不涉，為此曾向朝廷求取《四書大全》等書。

關鍵是這位秦王殿下，本身文學造詣非常之高，著有《經進小鳴集》和《世德錄》等，存世詩詞多達600余首。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擅文的朱誠泳尤喜與文人雅士接觸，與之交談甘之如飴以至于廢寢忘食。每遇節慶定會邀請地方官員及關中縉紳宴飲唱和。

“喜接文儒士夫，話談竟日，亹亹忘勞。凡異端曲士，攜術以干者，卒無所售。喜讀書。凡六經、子、史、百家無不徧閱，一目悉記。善作詩。每遇花辰、燈夕，請藩臬及關中縉紳宴飲賡和。”（《國朝獻徵錄·卷一》）

單如此，也只能算是個風雅之士。朱誠泳于文事上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對地方文教的重視。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北宋時期著名哲學家、關學創始人張載的名言“橫渠四句”。張載生于長安，曾在此講學。元初著名理學家許衡任陜西儒學提舉時，也在張載倡道之地進行講學。其后當地為紀念許衡，特在此興建書院，以許衡的號名之為魯齋書院。明中期，書院漸廢。

弘治九年（1496年），陜西按察司提調學校副使楊一清打算重建魯齋書院。然而書院故址半為民居，所剩之地過于狹隘。關鍵時刻，朱誠泳站出來表示，自己愿意無償捐贈一處空地，用于重建書院。以“崇祀先賢，表彰正道，以風勵學者”，故名正學書院。整個書院劃為三區，中為祠堂，左為提學分司，右為書院，占地面積頗大。明后期，隨著關中書院的崛起，正學書院漸漸式微，最終并入關中書院，不過因書院而得名的學正街卻被保留了下來。

西安府城圖中正學書院的位置

朱誠泳的重教行為還惠及王府護衛子弟。他在秦王府西面建了一所用以啟蒙的小學（此小學非彼小學，為古代用以啟蒙的蒙學），聘請文臣授課，護衛子弟但凡聰明伶俐者，皆可入學。學校建立后，朱誠泳得閑也會過府考校。讀書成績好的，可以獲得秦王的推薦，參加科舉成為生員，入縣學、府學讀書，從而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王府護衛能夠入學讀書，始于秦王朱誠泳，因此史籍對此舉評價甚高。

“長安有魯齋書院，久廢。弘治丙辰，提學邃庵楊公欲復之，故址半民居。王聞，乃易隙地一區，建正學書院。既成，文記之。又于府西建立小學，凡軍校子弟之秀者，命文臣教之。嘗自課試。有益者，送有司考入庠。由是科不乏人。王府護衛子弟得入黌宮，自秦簡王始。”（《國朝獻徵錄·卷一》）

獻言獻策

照顧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同時，朱誠泳還有一顆胸懷天下的心。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剛接手王府事務的朱誠泳，針對天下各王府不遵禮法選婚這個問題上疏朝廷，請求對此進行撥亂反正。按照原則，宗室子女婚配，必須從藩地轄境的衛府州縣軍民良家子女中選取，比如秦藩宗室的配偶皆出自西安府。這項工作一般有親王府長史司，郡王府教授負責。

因宗室禁令，士大夫家族不愿與宗室結親，宗親之中多有攀龍附鳳之輩。這就給了長史、教授權力尋租的機會，儀賓長得歪瓜裂棗還不是個事，連有礙倫理的情況都時有發生。比如“男為王侄女儀賓，而女卻為王堂弟夫人”，再比如“叔為姑儀賓，而侄就配姑之女”，“姑為王妃，而侄就配王之庶女”，更有甚者如“一女有先定侄，侄亡而定與叔”或“先定與兄，兄亡而定與弟”。

明憲宗閱覽之后，氣得大罵“傷敗倫理，違背法度”，為此特地讓禮部制定《申明王府婚姻禁例》頒行各藩，要求各王府務必嚴格遵從。

“近日鎮安王曾有此言，已諭禮部定為禁例。自今以后藩府選婚：務須長史會同承奉、教授、內使等官，于本境衛府州縣官員軍民之家行已無愆、治家有禮者選其子女。必須年命相宜，人物俊秀。取具各該軍衛有司官吏鄰里保結明白，啟王具奏成婚。若內使、旗枝人等，敢有通同納賂，欺蔽親王，濫將不應之家及犯律禁之人，朦朧選擇啟請成婚，致使紊亂尊卑，有傷國體者。事發，即將用財營求，并受財聽囑，及事內一干人眾，通查提問，俱治以重罪，不宥。”（《明憲宗實錄》）

西安革命公園

朱誠泳的奏疏也是有感而發。在此之前，本支宗室中出了一件令秦藩蒙羞的事。永壽惠安王朱志埴（音zhi）的二女婿、儀賓王增為與秦藩親上加親，將侄女王氏許配給郤陽惠恭王朱公鏜第七子鎮國將軍朱誠溧。當得知宜川榮順王朱公鋺（音wan）的庶長子鎮國將軍朱誠灌即將襲爵時，又轉頭就將侄女許配給他（估計朱誠溧已經去世）。這屬于典型的有礙倫理。

關鍵此事還有更不可思議的后續。朱誠灌得知禁例詔令后，懼而退婚。結果王增執意不肯，一定要他迎娶王氏。朱誠泳得知之后上疏參奏，最終這樁婚事被判無效，王增也受到“贖杖還職”的懲戒。

弘治五年（1492年）八月，朱誠泳針對宗室現狀，再次上疏言事，主要涉及兩個方面：

其一，保愛宗支。針對宗室婚喪嫁娶大擺排場，鋪張浪費的現象，提出應當敕令天下宗室遵照《祖訓》行事，嚴禁奢靡。對于那些無力承擔婚喪嫁娶費用的宗室，建議本支宗室內部給予無息借貸，以彰親親之誼。

其二，教養儀賓。因宗室禁令之故，各府儀賓良莠不齊，大多不學無術。有鑒于此，他建議一旦選定儀賓，就將他們送到當地儒學讀書、習禮，“成婚后，亦不許因循廢業”。

可以說，朱誠泳為扭轉宗室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做了許多努力。

阿越說

弘治十一年（1498年）六月十五日，秦王朱誠泳薨逝，在位11年，享年41歲，也算是英年早逝，朝廷賜謚曰簡。秦簡王在位時間雖然不長，可他通過自身的努力，向時任展現了什么才是一個大明親王該有的擔當，為世人所稱賢。一向惜字如金的《明實錄》，也極其罕見地不惜花費數百字濃墨重彩書寫其生平。

“王，天性孝友，好禮謙恭，恒以敬天地、畏祖宗、尊朝廷為念。嘗銘其冠服，以自警。尤勤問學，雅好吟詠。時節，每延致士大夫，命酒賦詩，脫略勢分撤鷹房，以創侍從、儒臣之館。捐隙地以益正學書院之基。累蠲本府人役租稅以二萬計。一時宗室中稱好賢樂善者歸焉。所著有《小鳴稿》、《世德錄》。王薨后，長史強晟集其生平善行數十余事，為《遺行錄》，藏于府中。”（《明孝宗實錄》）

秦簡王墓封土

就此而言，我們可以公平的說一句秦簡王朱誠泳，比之被視為古代賢王典范：漢之東平河間，也就是東漢的東平憲王劉蒼，西漢的河間獻王劉德，這兩位并不遜色。但世人對秦藩的印象，多停留在作惡多端的始封君秦愍王朱樉身上。可總體而言，秦藩一系除朱樉及因謀反而被廢的安定王朱尚炌外，大都循規蹈矩，堪稱賢王的也為數不少，而朱誠泳則是其中的佼佼者。惜乎，不為人所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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