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中島敦依據唐代傳奇小說《人虎傳》,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
說隴西人氏李征天賦異稟、才華出眾,二十歲就中了進士,隨即補任江南尉。
李征天性清高狷介,不屑做個稗官賤吏之流,去屈膝討好大官們。
于是決然辭官回了故鄉,閉門謝客潛心詩作,想以此揚名于世。
但俗人總要吃喝生活,沒幾年便揭不開鍋了,窮困讓曾經風姿俊朗、少年得志的李征變得形銷骨立、萎靡焦躁。
為了養活妻兒,李征無奈去做了個地方小官。
昔日狂悖不羈的青年才俊,現時處處低眉順目看人臉色,而曾經的同僚都已身居高位。他自尊心大受創傷,整日郁郁寡歡。一年后,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時,突然就發了瘋!
李征狂叫著跑進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
第二年,監察御史袁傪出使嶺南經過商於,黑暗的草叢中突然撲出一只猛虎,奇怪的是老虎看清袁傪后轉身就跑,還口吐人言:
“好險,好險。”
袁傪聽著聲音耳熟,大聲問可是故友李征兄!
原來,袁傪與李征是同年進士及第,交情深厚。那猛虎聽后躲入草叢啜泣,片刻才低聲回應:
“在下,正是隴西李征。”
李征那夜聽見呼喚,不覺循聲跑入山林,竟在奔跑中變作一頭老虎!
起初李征萬分痛苦,但逐漸獸性主導了人性,幾乎忘記自己曾生而為人。
認出袁傪后李征的人性短暫恢復,他感嘆:
“老老實實地接受莫名其妙強加于身的現實,不問情由地逆來順受著,這不是我們作為生物的命運嗎?”
無論是野獸還是人類,原本都是別種物體,最初還記得自己是什么,爾后便漸漸忘卻,認定自己從來就是如此模樣了。
李征的“清醒自白”一下子切進現實,聽得我頭皮發麻、正襟危坐。
內心被兩個詞隱隱燒灼——茍且和初心。
現代?人?何嘗不是?困頓?于此??披在李征身上的虎皮,同樣困住了多少?今日世間客!
代入?故事?,李征?可能?是?你?、是我?、是大家?。
第一層虎皮:怯弱的自尊心
羅翔老師曾?說“要么努力到出類拔萃,要么就懶得樂知天命,最怕你見識打開了,可努力又跟不上,骨子里清高至極,性格上軟弱無比。”
李征年少有才,在學業上確實取得了許多學子望塵莫及的成就,弱冠之年便名登虎榜,因而親族鄉黨們都極力恭維,在一片贊譽聲中成長的他,帶著理想化的自負,缺少抗對挫折的能力。
他以自己為世界的中心,不肯屈居人下,不愿承受任何職場上的壓力和委屈,小地方的官職完全是屈就了他,因此瀟灑辭職,做個自由的隱士,想當然覺得自己會以詩名流芳百世。
在云端的人不會看清現實:假如沒有用之不竭的財富支撐,光柴米油鹽就能把一個人的自尊摁在塵土里摩擦。
李征最后妥協于現實壓力,做了個小官,不過二十多歲,假以時日勤勉奮進,說不定也能仕途通達,就像他曾經同樣居于低位的同僚,不也腳踏實地晉升了么?
既沒有足夠的能力與強者為伍,又不甘心與庸人為伴,李征在“懷才不遇”的憤怒和自卑中墮入癲狂,逃避現實成為一頭人性泯滅的老虎。
成為老虎的李征回顧人生,無法回頭時幡然看清自己失敗的本質,他懺悔道: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于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疏遠世人,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弱的自尊心。”
這段話如于無聲處聽驚雷,直擊本質,仿佛被剝開的雞蛋,看到最原始的自己。
我常有這份“怯懦的自尊”,高不成、低不就,一面不甘現狀,一面又徒有空想!
我們總會一邊自卑、一邊自大。
就像近來熱議的“穿著長衫的孔乙己”,央視點評“孔乙己之所以陷入生活的困境,不是因為讀過書,而是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不愿意靠勞動改變自身的處境。長衫是衣服,更是心頭枷鎖。”
真話都是難咽下去的,經歷了幾年疫情的沖擊,大學生們的就業壓力越來越大,如果不適應大環境,抱著倨傲和自尊憤懣不平,學歷真會成為下不來的高臺。
李征想以詩成名,卻不投師訪友、切磋琢磨。與此同時,又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
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猛虎,將李征的外表也同化成與內心相一致的模樣。
看著事業有成的同僚老友,李征從虎口中發出心如刀絞的悔恨:
“其實我哪有什么遠大的志向,無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華不足之卑劣的恐懼和不肯刻苦用功的無恥之怠惰而已。”
美玉也好、瓦礫也罷,本質都是石頭。給予清晰的定位,都有各自價值。
人總是高估自己,不肯與平凡和解。
與其自我內耗,不如接納這個社會的復雜性,直面本我,誠實以對,學會自知自洽。
一味自負,為自己的淺薄才華沾沾自喜;不甘于平庸,卻不愿意去沉淀,最終連淺薄的才華也會散盡,空余丑陋的嫉妒嘴臉。
想要撕扯那些更優秀努力的人 ,唯一要做的便是控制住內心的猛獸,拼力一博、坦然接受。
第二層虎皮:成為自己曾討厭的人
李征變成老虎后,從抵觸到認同的過程,可以看成一個人自我異化的過程。
李征反應過來自己成虎時,驚恐萬分,立刻就“想到了死”。但饑腸轆轆之際一只兔子跑過,等他的人性恢復時,發現嘴邊沾滿了兔血……
有了開頭,就撕開了一道墮落的口子!
李征初始捕獵山林野物,一天之中還能有數小時恢復人性,會說人話、背誦經書章句,能以“人心”懺悔自己作為老虎的暴虐行徑。
隨著光陰的流逝,猛虎李征越來越暴烈嗜血,竟開始獵食過路的行人,他恢復人性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偶爾靈智回歸,居然為自己曾是一個人而納悶了。
李征悲切道:“我心中的人性被獸性所淹沒,如同舊宮基石,漸漸地為泥沙所淹沒一般。”
人人都自己馴獸師,野獸為本能欲望驅使,人如果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終會喚出一頭內心的猛獸,直至渾為一體,人性也將在這掙扎的過程中泯滅殆盡。
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說:動物的行為主要取決于本能,不以個體的意志為轉移……相反,人類能夠做出選擇,也必須做出選擇,這既是人的特權,也是人的重負。
從人到虎簡單,從虎回歸為人,是難上加難。
李征放棄了自己作為人的道德“重負”,舍棄了屬于人的價值觀念,終將忘記過去,永遠作為一只老虎徘徊于山林。
像不像現實中我們曾一直堅信的某些東西,一點一點地土崩瓦解?
少年時一腔正義,夢想長大后“仗劍走天涯”的我們,慢慢長出世俗丑陋的硬殼,除了敢在網絡上為正義“慷慨陳詞”發泄情緒,生活中永遠麻木冷漠、事不關己。
初入職場時嫉惡如仇,最厭惡那些溜須拍馬、鉆營取巧、倚老賣老的人,大環境的浸染下,為了晉升和資源,一個曾?想著?改變?世界的?有志青年,也?熟稔?了?各種?職場?“潛規則?”,屠龍少年?心甘情愿?成為惡龍?。
多少女性如魯迅《故鄉》里的楊二嫂,年輕時是漂亮端莊???的?“豆腐西施?”,生活的怨氣?積蓄?了?二十年?,把她?變成一個?高顴骨、吊梢眉、叉腰?張?腳?的刻薄自私?的?中年婦女?……
我們的經歷、遭遇無不在雕刻著我們的面容和思想,這世上,有多少人在理想與現實的極限拉扯中丟失了靈魂,終成自己從前最討厭的樣子啊!
第三層虎皮:自我放棄
李征與袁傪原本起點相同的,同榜進士,多年以后,一個墮落成虎,一個卻仕途通達,官居高位。
如果沒再遇袁傪,李征會心安理得地墮化,用色厲內荏的姿態強裝猛虎,對著山林中食物鏈底端的野獸震怒狂吼。
故人重逢,李征才反應過來自己本是個“人”,天差地別的現狀讓他羞愧難當,躲入草叢不敢相見,他道:
“我如今身為異類,又怎能恬不知恥,在故人面前出乖露丑呢?
想到那位90年代以692分考入中國人大的女大學生,因為找工作屢受打擊,去制衣廠工作倍感羞恥,便自暴自棄嫁去了偏遠山溝,接連生育六個孩子。
由于沒錢都是在家分娩,落下一身病痛,一家八口人僅靠丈夫打零工的微薄收入維持,貧困勞累的生活讓她肉落骨突、牙齒缺失……
昔日天之驕女淪為拖兒帶女的貧窮農婦,得知她的不幸經歷,人大的很多老師和同學,都趕到當地去看望她,為她捐錢捐物。
不知她捧著自己的畢業證書,面對鏡頭、面對那些昔日同窗的“救助”時,是否有如同李征見袁傪那般的羞愧與悲涼?
尼采說“生命中最難的階段不是沒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時間是一把利刃,它會讓我們習慣痛苦,會讓我們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變得麻木。
少年時,自矜才華;青年時,傲然視物;中年時,茍且偷安;暮年時,一腔憤懣……
多少人的人生都是一場“墮虎”的自我異化,我們會一邊臣服于現狀,一邊心生不滿,將所有的“躺平”都責難于命運、歸咎于社會,仿佛只有這樣推卸,才不會為當下的人生而惶恐。
猛虎李征對著故友剖白內心的掙扎,回憶自己傾盡心力所作的數百首詩,甚至憧憬他的詩集能擺放在長安風流人士的案頭……
他在幽暗的洞窟中,給自己編織了一場不可能實現的春秋大夢,卻唯獨忘記去改變、去努力!
李征最后將自己忍饑受寒中的妻兒,托付給袁傪照拂,將自己最后一丁點責任都“甩”給了他人,仿佛真的盡力了一般,感嘆“我虛擲了的往昔的光陰”,便躍入草叢,再也不見了蹤影。
李征渴望救贖,又恐懼面對,最終放任自己,永遠成為了渾渾噩噩的老虎。
就像當代人的“仰臥起坐”一樣,卷又卷不贏,躺又躺不平。只好以無數個“明天”,用拖延救贖自己的惶恐。
《拖延心理學》中指出,雖然忍受自責、自輕和對自己的反感非常痛苦,但是比起看清真實的自我所帶來的脆弱和無地自容,這樣的感受或許更容易承受。拖延,其實是自我保護的盾牌。
擊碎這盾牌,殺死心中的“猛虎”,去直面、去體驗、去錘煉,才能不負我們短暫的一生!
與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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