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份的時候，做了一件在我看來有點稀奇的事——有人邀請我給他們寫一篇稿。

當時他們有新品上市，卻連忙跟我說不用提新品，你就隨性寫點讀書的感受，就像你在《年度書單》里做的那樣。后來那篇稿子發布了，我去讀了，果然一個字都沒有提新品。

就像是一群人聊聊天。

考慮到篇幅，他們做了一些刪減，以下是我的全文。

春天最快樂的事有兩件，一是種花，二是看書。

至于喝酒，喝酒是一年四季做都很快樂的事。

二月里在讀董橋的書，一本《舊日紅》，一本《記得》。

董橋的書最后一次出版大約是在2012年了，市面上賣一本少一本。這樣一來，比較糟糕的事情就是價格高。《舊日紅》這本收來是248元，這個價格我大概能記一輩子。中華書局出的，用暗色的紅布包著硬殼，裝幀有老書的派頭。

也有點像老香水的意思，瓶子和氣味一用就知道是幾十年前的東西，有著跟當下時代所不相符的緩慢。

像是一群不急不慢也有些傲氣的人做出來的。

《舊日紅》里我別了一枚書簽，是蘇州博物館出的宋錦。當時買了兩枚，石榴給了董橋，另一枚佛手梅花放在張愛玲的《流言》里。

張愛玲真正是文字的天才。她寫小說是有趣的，故事再平淡，你愿意跟著她的文字走。這時候你我變成木偶，她是牽線的匠人。她哪怕寫散文都有趣極了，都不用多么華麗的詞藻，就像話家常一樣寫過往的見聞經歷，你能感覺她寫起來一定快極了，一晚上能寫一整本散文集那樣的順暢。

董橋不是。

董橋的文字，修飾是很多的。讀到某些句子的時候，你甚至能想象到董先生寫作過程中皺著眉頭琢磨辭令的樣子，大概這也是為什么董橋的書一直有爭議。

但董橋的書仍然是值得看的。

他是不寫小說的，出版過的所有書全都是散文與隨筆，你其實很難叫他作家。

他寫什么呢？寫舊物、舊事和故人。

中華書局編選時書名起得真好，董橋所有的隨筆其實都可以稱之為舊日紅。

董橋的舊人是有錢有見識有文氣的那個圈層。

他們收藏弘一與梁啟超的字，能看得出翁同龢被罷黜后書法中的蒼茫意味。我一個不懂書法的人，青春無知時看了董其昌的字后也知道寫得好，狂妄做大夢地想著有生之年能收藏一幅該有多好。這樣寶貴的字，董橋有，他的老師有。他交往的文人中，有人字寫得漂亮，瀟灑程度似乎還要勝過董其昌。

當然這里也有落魄的，落魄到除夕夜里去街上向人兜售家里的老物件，賣掉了才好過個年。就這樣，物件一拿出來也是博物館要認真當做藏品的那種。

我在春天的節氣里讀，卻驚訝發現董橋的書里是沒有春天的。

與春天稍微沾點邊的，是《皇帝的舊書》那一篇。倫敦河濱街一家煙草店的老板跟他相熟，請他去看收藏。其中有上了年代的花卉書籍，出版時灑了香精，這樣翻書頁的時候能聞到花香。

可惜年代久遠，等現今的藏書人再拿出來，就只聞得到紙香，聞不到花香了。

另外再沾點邊的，是一支翡翠簪子，《舊日紅》里寫的。

翡翠的主人他稱為蕭姨。她是蘇州人，早年嫁給華僑巨富，丈夫去世后過著拜佛畫畫吟詩吃燕窩的日子。蕭姨頭發花白，常年依舊穿著淺色的絲綢旗袍，發髻里永遠別著一枝翡翠發簪。

文章里對簪子著墨不多，只說是“內府的上好水種”，寬寬厚厚油綠得誰也舍不得雕琢。

蕭姨是翡翠的主人，也是春綠館的主人。春綠館是蕭姨的書齋，里面藏著諸多名家的書畫。昔日鴛鴦蝴蝶派的作家畫家書家，都是蕭姨父親的故交。

我原本還悄悄想，春綠的名字取得是不是太直白了。后面董橋才寫，“春風又綠江南岸”，春綠館的名字是蕭姨愛翡翠的心。你要回原文看這句詩，就知道董橋是個狡猾的壞人。

后來一書齋的字畫五千元人民幣賣掉，那支翡翠簪子要好些，在美國賣了幾萬美金。

寫的盡是這樣的故事。

而董橋的日子，顯然過得順遂多了。你都不用去了解他的生平，光看書就知道董橋這一生稱得上順暢，語調里有著過分富足的矜貴，閑眼觀看他的人間并做記錄。

比起《舊日紅》那本，我更喜歡《記得》這本，因為語言更簡練，沒有過分在意辭藻，似日記一樣寫舊物和舊人見聞，有人聲名狼藉，有人賣畫為生，董橋并不做評價。但也因為如此，更有一種孩童般純真的殘酷。

所以你說董橋的書值不值得看呢？他那個圈層，如今肯寫作的人畢竟也沒多少了。

初讀董橋的時候，還以為是民國時期的人。

說整本《紅樓夢》里沒有新生命的出現，董橋的書也是。人一個接一個去世，物件毀的毀，賣的賣。那么妙的花卉書籍，收藏久了，花香也會褪去。

充滿腐朽的氣息，春日里讀這樣的書其實是很傷感的。

我是今年自己動手園藝了，才知道關于園藝的許多知識。

球莖在去年秋天吸足了養分，再經過越冬與春化后，就能開出漂亮的花。不用施肥，也不用特別費心的養護，球莖們自己就能照顧好自己。有的可能到的時候都發霉了，沾點去菌的粉末，或者鏟掉一小塊，照樣能生根長芽。

洋牡丹到的時候是干枯的爪子。泡一泡水，點在土壤上，自己就會發新芽。

再比如郁金香，水培甚至比土栽更快，幾天就能看到小芽破球而出。特別茁壯，有一種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它的豪邁。

讀董橋的書呢，像目睹腐敗的秋天，有一種舊舊的，昏黃與暗紅的氣味。所有的事物都仿佛走向末路，有寂靜的淡淡的悲壯。

凄涼的故事反而令物件更有價值了。

仿佛是鳶尾、郁金香、風信子這些美麗事物，歷經秋冬的凋謝砍葉與收球，春天時新生。

春天不是長在春天里，春天其實早在秋天就開始了。

種下種球之后，我抬頭拍了一張天空的照片。是晦暗的。松散的灰云層層相疊，像畫紙上洇開的水墨。天光都被遮住了，只在遠山的地方露出幽微的暖色，猶如曠野里一顆小小的電燈泡。

當天晚上下雨了，這場雨結束后，接下來就是江南連綿不絕的晴天。

前幾天看到可愛的小嬰兒，我說他們過得可真快樂，身旁的人說他們應該還不知道什么是快樂。一想是這個道理，人要長大了，懂事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樂，因為知道了什么是痛苦。

舊的生活結束了，新的生活才開始。

就像江南的雨令每個晴天都像金子一樣寶貴。

稿子是觀夏邀請我寫的。

今年的二月份似乎顯得比以往所有的二月份都寶貴，它從人文意義上具有了春天一樣的新生。舊日已去，天光晴好。所以觀夏說，以新生為主題，來寫一寫吧。

對了，排版是天才審美級別的，令我看了為自己樸素的排版感到慚愧。你可以點擊《》來跳轉。

當時的新品是踏云薔薇。

我后來去買了蠟燭回來，是蜂蜜甜薔薇的味道，忠實，好聞。其實忠實的玫瑰與薔薇就沒有不好聞的，也不必再額外給它們涂上胭脂，裹上盛裝。

如此，江南的春天正式落下帷幕。

你可以在這里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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