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鬧的京A酒館里,在日壇賓館精致的咖啡廳里,在東直門四合院陽光正好的廂房里,在亮馬橋時髦的餐廳里,都有他們的身影。每次聚會人員不固定,地點不固定,只有話題是固定的——死亡。
這些參與者因“死亡咖啡館”的名義而聚集,每個人都會在活動上分享一個關于死亡的故事。
為什么要談論死亡?談論死亡,又能給 Ta 們帶來什么?清明節到來之際,我們為你帶來這個關于死亡咖啡館的故事。
麻木
小學三年級的某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吳寧無法安然入睡。她突然意識到,爸爸媽媽有一天是會死的。想到世上就剩她一個人,想到孤獨,想到靈魂與意識,想到存在,她害怕極了。然后,她算了算,她現在 10 歲,爸媽當時 40 歲,如果他們活到 80 歲,還有 40 年的時間。在 10 歲小朋友的眼里,這已經算很長、很長的時光了。吳寧安慰到了自己,睡著了。
她順利地長大,讀大學、出國、在美國做野生動物保護的工作,充實的生活將死亡掩蓋,直到 2015 年。那年,媽媽被查出罹患罕見的神經內分泌腫瘤。要不是她恰巧回國探親,撞見借她倒時差的機會去醫院的父母,她還蒙在鼓里。
陪媽媽看病治療,吳寧在國內待了 8 個月,失眠了 6 個月。她擔心媽媽,媽媽也擔心她。為了不再互相施加負面影響,吳寧回了美國。
2018 年,媽媽的癌癥復發,吳寧回到國內,陪媽媽走過了最后一段。在醫院陪床時,她總喜歡拽著媽媽的手指睡覺,媽媽嫌沉,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也不說。因為她不知道死亡來臨前會是什么樣子,她怕媽媽一轉眼就不在了。
照顧媽媽的過程中,吳寧觀察同在二甲醫院的患者和家屬,發現在這里是沒有悲傷的,大多數人都處于一種麻木的狀態,麻木地等待死亡的降臨。“沒有一個人會直接去提、去說。”
但也是這段經歷,讓她接觸到安寧緩和醫療、哀傷輔導,從中獲得了許多幫助,也認為有必要讓更多人享受到相關服務。最終,她選擇以更靈活的身份留在這一領域——她參加了上海手牽手舉辦的死亡咖啡館帶領人培訓。
2021 年 10 月 9 日,世界安寧日,吳寧和朋友一起帶領了一場死亡咖啡館。晚上 7 點開始的活動,十多個人一直聊到凌晨才散場。原來,對死亡,大家有那么話要說。
百種人生
“死亡咖啡館”的理念,最早由社會學家伯納德·克雷塔茲提出。
妻子去世后不久,克雷塔茲在瑞士的一家飯店舉辦了第一場死亡咖啡館。活動沒有預設,歡迎任何人暢所欲言關于死亡的任何想法。此后,他又相繼主持了約 100 多場死亡咖啡館。
2010 年,克雷塔茲在巴黎舉辦的一場活動被英國《獨立報》報道。英國人約翰·安德伍德恰好看到了這則新聞。受此啟發,他于 2011 年在自己家中的地下室組織了英國的第一場死亡咖啡館活動。
安德伍德為死亡咖啡館建立了專門的網頁,并規范了活動規則。活動規則很簡單:討論的主題是死亡,但不引導參與者達成某種結論,或者促成某種行動;提倡開放的討論空間讓參與者可以暢所欲言,尊重個人,保護隱私;非盈利;新鮮的飲料和美味的食物。
在英語世界里被報道后,死亡咖啡館開始在全世界范圍內迅速蔓延。2014 年,死亡咖啡館由上海手牽手生命關愛發展中心引進入中國。歐洲素有在咖啡館舉辦沙龍、談天論地的傳統,國內沒有。因此,咖啡館這一非常“歐洲”的地點選擇到了國內,擴大到有中國特色的“茶館”、“酒吧”,等等。
吳寧辦的第一場死亡咖啡館的場地是朋友阿坡借給她的,是一家咖啡館。
阿坡家里沒有避諱死亡的習慣。作為村子里的核心人物,誰家辦喪事,爸爸都會不遺余力。阿坡從小就熟知葬禮的一整套流程。更何況,她家的老一輩是守墓人。其他小朋友在公園里玩,她在地宮里玩,摳棺材上的金箔、把陪葬的器皿當玩具。
雖然從小就接觸過死亡,但阿坡沒怎么“聊”過死亡。
旁觀了一次死亡咖啡館,阿坡最直接的感受是“真誠”,“一上來就聊終極問題,你很快就能了解一個人,死都能聊,還有什么不能聊?”她喜歡這種在匆忙的大都市里罕有的深度社交。
聆聽了不同年齡、不同經歷的人用飽含情感的語言來描述死亡后,她也變得更能共情不同的生命際遇。盡管有時仍舊不太能理解死亡咖啡館上斷不了的眼淚,但她尊重這份不一樣。
打開自己
海波就是阿坡不理解的人。海波細膩的情感、對亡母繾綣的思念,阿坡都理解不了,可兩人仍成為了忘年交。
如今的海波,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母親去世時,剛過陰歷八十歲生日。她對母親的感情復雜而矛盾。兩個人都是要強的個性,都希望對方能以自己認為對的方式生活。一說起話來互不相讓,然后不歡而散。
但一些具體而微的時刻,她還是能感受到一種無法切斷的情感連接。
一次,在醫院看病,海波剛把坐輪椅的母親推到電梯,后面就跟上來一群人。她和母親被擠到了電梯的最里面。母親伸出手,拉住海波的手,把她往里帶了帶。那一刻,百般思緒涌進海波的腦海,她意識到母親也曾是個小女孩,她也不曾被媽媽好好愛過。而這樣的她又那么堅強地撐起了整個家。
臨終前,母親希望家人能多陪在身邊。海波坐在病房里,不知該說什么,也不敢開口,她怕一開口,兩人又回到熟悉的對抗模式。就這樣,海波沉默地陪母親走完了最后一程。
母親去世后,海波開始試著和她和解。死亡咖啡館是她選擇的方式之一。
在海波看來,死亡咖啡館里的分享與討論,是一個頭腦風暴的過程,“會引發出你沒有思考到的人生感悟。談的是死亡,但真正談的其實是生命。你走不出來,是因為之前的生命歷程。一個人想不清楚,大家一起討論、互相借鑒,會有共鳴,也會讓你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這其中,就有很多吳寧、阿坡這樣和她孩子年紀相仿的朋友。年輕人的內心世界,給了她許多觸動和啟發。
特別是對她這種“大半輩子都在追求‘對’的人”,這一過程中,她也學著逐漸打開自己,對的,納入到自己的體系中來,使自己的思想更豐滿;錯的,不能妄然否定,要有理有據地批判。
慢慢地,她覺得自己和母親間的距離,也變得越來越近。
本土化
早在 2015 年,手牽手的創始人之一黃衛平就在上海辦個一場死亡咖啡館。
黃衛平
在手牽手死亡咖啡館的召集頁面里,有這么一段話:“死亡咖啡館活動不是心理咨詢,不是喪親輔導;不是宗教辯論,更不是怪力亂神;最最要緊的,它不是心靈雞湯,或所謂的正能量。”
這都是黃衛平曾踩過的“坑”。
他發現,許多人習慣性地把死亡咖啡館的帶領人當成老師,習慣性向老師尋求正確答案。早期來參加死亡咖啡館的人,大多是心理咨詢領域或者宗教領域的人士,他們總是爭論不休,希望通過爭論確定己方觀點的正確性。
然而,死亡是不可解的。對于沒有答案的終極問題,黃衛平沒有答案可以提供。他認為,“探索的過程比答案更重要。終極問題要多聊、多想,你把腦袋想破了以后,你就走出頭腦的局限,你的生命就能呼吸了。”
所以,死亡咖啡館存在的價值,“是打開自己、拓寬視野的生命對話;是專注傾聽、不加批判的暢所欲言;是打破禁忌、直面死亡議題的嘗試;也是一次內在探索,碰觸自我價值信念邊界的挑戰。”
國內的死亡咖啡館另一個與國外不同之處在于,在國外帶領死亡咖啡館不需要資質,誰都可以發起,誰也都可以參加。但在國內,手牽手會定期舉辦死亡咖啡館帶領人的培訓,而培訓是在志愿者強烈要求下才出現的。
黃衛平一直呼吁志愿者多辦死亡咖啡館,但響應者寥寥。要聊死亡,大多數人還是有些怯,沒辦法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如果經過一個正規組織的正規培訓,大家會更有底些——就這樣,2019年起,手牽手開始定期舉辦死亡咖啡館帶領人的培訓。
培訓更像是一次自我探索的過程。這是黃衛平有意為之。一開始,培訓只培訓技術,但慢慢地,黃衛平發現光有技術是遠遠不夠的。
“好多人學完了還是不敢開,基本都卡在自己這兒,卡在自己和死亡的關系上。你搞不明白自己,就沒辦法打開,沒辦法成為‘容器’,容納不同的價值觀。”
奢侈品
死亡咖啡館活動的重復參加率很高。黃衛平覺得,來參加死亡咖啡館的人,肯定都有自己的需求,一次沒探索明白,下次再來。探討完回去以后,生命中很多東西被攪動了,攪動起來以后又有了新的發現,再接著探索。
但無論目的為何、滿意與否,參加死亡咖啡館的人絕大多數都接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黃衛平認為,社會現實就是如此。迫于生計而奔波,是沒有余暇想死亡的。吳寧說:“思考本身就是奢侈品。我覺得我們還是幸運的,有時間和精力來思考死亡。”
中國人骨子里對死亡的忌諱,也是舉辦活動的阻礙之一。
有高校老師想辦死亡咖啡館,會特意把地點選在校外。各個高校都在竭力預防學生自殺,對帶“死亡”字眼的活動敬謝不敏。醫院也因類似的原因,對死亡咖啡館不太感冒。
但見證死亡、聆聽死亡本身,是生命的重要養分。談死亡的目的,也是為了更好地生活。
在死亡咖啡館上聽了那么多關于死亡的故事,吳寧感覺,“大家像是一起死過了一回一樣,因為你在把心里最深的恐懼也好,困惑也好,或者力量分享給了大家。”
撰文 雪竹 編輯 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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