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研究院收藏著一張明代仲尼式古琴——“崇昭王妃”琴。琴長129.4厘米,形體纖秀,琴面渾圓、弧度較大,琴底平坦。琴體由杉木斫成,通體髹黑色漆,漆面紋路呈流水斷、蛇腹斷。琴額鑲嵌鳳紋玉飾,岳山、焦尾均為紅木,蚌徽象牙軫,白玉雁足,用材甚是考究。
“崇昭王妃”琴
琴腹內龍池兩側篆刻的腹款,分別為“敕理國事崇昭王妃鐘”,“明萬歷己未歲孟秋吉旦”。點明了“崇昭王妃”琴的主人為崇昭王妃鐘氏,制成時間為萬歷己未歲,也即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七月。
“崇昭王妃”琴雖然沒有號鐘、繞梁、綠綺、焦尾、春雷、九霄環佩、大圣遺音、獨幽、太古遺音、奔雷等名列中國十大古琴的名琴聲名顯赫。可作為一張少有的以主人稱號命名的古琴,卻讓它成為傳世名琴中特殊的存在。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張琴的主人,崇昭王妃鐘氏的人生歷程。
女性古琴大家
明代中后期,宗室被朝廷當圈養在藩地,在國是上本身就沒有多少參與度,加上崇藩自帶的“宅”屬性,更讓它的存在感被降低好幾個等級。而中國傳統史籍大都站在男性角度敘事,對女性的關注度相對較少。因此崇昭王妃鐘氏這位出自崇藩的親王妃,在史籍中并沒有留下多少印記。但她與古琴的特殊緣分,卻讓其在中國音樂史上留有一席之地。
中國之所以被稱為禮儀之邦,是因為“禮”乃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最高行為準則,從被稱為國之大事的祭祀與戰爭,到平民百姓的日常,都有“禮”參與其中。而包含音樂和舞蹈的“樂”與禮并稱,互為表里,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可以說一部中國古代史,就是一部禮樂文化史。
華夏禮樂之美:祭孔典禮
正因為樂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是故在中國古代不乏女性古琴大家。等級僅次于皇家的親王府中,歌舞升平是常有之事,王妃之中擅彈琴者也不乏其人,但真正能借此流芳百世的僅有崇昭王妃鐘氏一人。她編撰的《思齊堂琴譜》,是存世琴譜中,唯一一部由王妃編纂的琴譜。
《思齊堂琴譜》主體部分,由《指法要論》、《左右手指法》及琴譜組成。她在《指法要論》中提出“中和”理論,認為“古人用意全在指法上做工夫。工夫之道只在中和得宜”。隨即在《左右手指法》中指出,指法不可太重也不可太輕,亦不可太疏或太拘,而應當出乎自然,如此“舉操無不斯美矣”。這番理論,深合傳統文化之中的天人合一思想。能有如此見解,可見鐘王妃琴藝水平之高。
鐘王妃在《思齊堂琴譜》引言中,敘述了自己操練琴藝原因及過程。她表示人都會受情志影響,而導致心中郁結不暢,古琴是她排遣心中郁結的最佳方式。是以在向長輩請安、照料膳食,撫育幼子,處理國事的閑暇,取來舊琴譜,彈奏諸如《《洞天春曉》、《圯橋進履》、《漢宮秋》、《水龍吟》等曲,以解憂愁。沉浸于“明月在天,清風拂幌”的環境之中,一摶一拊間,指法愈來愈老到,最終竟達到了觸類旁通的境界。
琴譜部分共收錄十三首曲目,其中按宮、商、角、徵、羽順序排列的《洞天春曉》、《圯橋進履》、《鷗鷺忘機》、《秋思》、《秋月照茅亭》、《靜樂吟》、《蒼梧怨》、《碧玉吟》、《漁歌》、《渭濱吟》、《漢宮秋》、《水龍吟》等十二首屬于既有的傳統名曲。不過在琴譜中,它們屬于陪襯的綠葉,最后一首《歷苦衷言》才是整本琴譜的紅花。鐘王妃在序言之中強調,刊刻此譜的目的,是為使自己創作的《歷苦衷言》曲得以流傳。
月下撫琴
《歷苦衷言》為鐘王妃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歷,親自編曲填詞譜就的作品,共二十二段,每段均設有小標題,譜旁注有歌詞,主要講述了她勅理王府、保孤存祀的艱辛歷程。她將情感全部傾注于到此曲之中,通過琴聲來表達自己的心意,雖然“其里苦,其言凄”,但“其寄義則婉”。
她的女婿、宗人府儀賓劉東聚,認為太國母“撫沖主,止慈,而拮據國事”,對崇國貢獻巨。因此不但虔誠的為其作跋,還邀請致仕南京吏部尚書、資政大夫東陽人沈應文作《崇昭王妃鐘氏歷苦衷言操序》,南京尚寶寺卿、奉政大夫吳興人李樂作《崇昭王妃歷苦衷言后跋》,使得《思齊堂琴譜》名聲大噪。順便提一句,劉東聚還是“崇昭王妃”琴的監制人。
正是《歷苦衷言》的存在,使我們能結合《明實錄》的相關記載,得以一窺鐘王妃劬勞全孝的光輝人生,及陷入絕嗣危機之中的崇藩的翻盤過程。
勅理王府
鐘王妃在《歷苦衷言》第一段“授言自敘”中,稱“余生董村”,點明她出生于汝陽縣(今汝南縣)城西10多里的董村,這里是董永與七仙女傳說的起源地之一,董村之名就因董永而來。隨著宿鴨湖水庫的建成,董村消失于庫區,村民遷移到驛城區水屯鎮鐘樓村生活,形成前董會和后董會兩個村落。
宿鴨湖水庫
鐘王妃的夫君,也就是崇昭王朱常(冰津)(此字為上下結構)為崇端王朱翊(金爵)的庶次子,于萬歷九年(1581年)四月受封南陽王。不久,鐘氏被冊封為南陽王妃,嫁入王府。
萬歷十二年(1584年)左右,崇世子朱常(氵疌)突然去世。朱常(冰津)作為老崇王唯一在世的子嗣,理所當然的成為崇王之位的繼承人。朱翊(金爵)通過派人赴京行賄等一系列操作,終于在萬歷十四年幫兒子獲得崇世子之位,成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鐘氏一同晉封崇世子妃。
崇王朱翊(金爵)身體不太好,經常纏綿病榻,因此崇國國事由世子朱常(冰津)打理。世子妃鐘氏則奔波于內宅,負責照料崇王朱翊(金爵),及其生母、年事已高的崇太妃成氏。在夫妻倆的管理下,崇王府井井有條,呈現一派祥和寧靜。因此內外官員交口稱賢,紛紛贊揚朱常(冰津)有漢之河間、東平風貌。
這期間王府的兩位長輩,成太妃和崇王朱翊(金爵)的繼妃徐氏相繼過世。嫡母去世三年之后,崇世子朱常(冰津)一病不起,王府醫官束手無策。午夜夢回間鐘氏不禁悲從中來,向上蒼禱告“愿減我壽算,增夫延長”,卻也無濟于事。
萬歷三十年(1602年)閏二月二十二,崇世子朱常(冰津)薨逝。鐘氏痛失所愛,形單影只不說,還要面對外面的流言蜚語,不禁心生殉情之意,為此“宮女云擁”,時時刻刻提防她尋短見。可想到父王年老無人看承,國事無人承擔,以至于“宮府無主,內外驚慌”,她只能血淚自知,矢節全孝。
接連的喪事,特別是再次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兩個兒子都沒有留下后嗣,血脈斷絕的打擊,讓本就身體不好的朱翊(金爵)被擊倒。沒奈何,世子妃鐘氏只能強撐著獨自一人垂簾哀吿,主持丈夫的喪禮。
隨即后宮之中傳來喜訊,世子的五名侍妾查出有孕在身,最終誕下四男一女。崇藩大宗的絕嗣危機就此解除,老崇王朱翊(金爵)開始為孫輩掙命,鐘氏也多了一個活下去的寄托。
南海禪寺
可朱翊(金爵)畢竟已是風燭殘年,難以承擔處理王國事務的重任,遂上疏朝廷請求援引唐藩實例,請求讓世子妃攝理國政。為表達親親之誼,朝廷不僅一口答應崇王的奏請,還專門派人赴汝寧探望崇王和世子遺孤,并傳達皇帝口諭,勉勵鐘氏恪盡職守,奉養好公公,教育好遺孤。
“天語諄諄”之下,鐘氏雖然認為自己是一介遺孀,難以擔起這一重任,卻依然表決心,稱一定會“循理平心,稟父命、任焦勞”,全力以赴地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其后數年間,鐘氏于戰戰兢兢之中,一面操持王國事務,一面照料父王,撫養幼孤。
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崇王朱翊(金爵)薨逝。庶子幼孤,只能由鐘氏這位當家世子妃出面主持老公公的喪禮。“祭之以禮兮,獨吾行,葬之以醴兮,獨吾行。諭祭諭葬兮,事匆匆。不能執紼兮,淚徒零。”
“夫見吾翁兮,應知我,歷盡苦無窮”,這也許是代夫終養,身處苦悶之中的鐘氏,唯一聊以自慰的方式。
保孤存祀
鐘氏曾有一子,但不幸夭折,此后便再無動靜。已傳承五世的崇藩大宗,搞不好要在丈夫這里中斷,這是鐘氏所不能接受的。是以在朱常(冰津)去世前那幾年,“欲廣國儲”的鐘氏,開始主動張羅著為丈夫納妾,一個不夠就兩個,兩個不行就三個。在鐘氏的助力下,崇世子的后宮越開越大,簡直是將他當成了生育機器。
不管是出于夫妻情深也好,還是不愿當生育機器也罷,朱常(冰津)對此多少還是有些抗拒的。可架不住鐘氏“勸主呵,有罪兮寬舒。囑妾呵,用心兮起居”。總之,鐘氏此時以督促妾侍們用心侍寢,趕緊生兒子為要務。奈何朱常(冰津)累經操勞,卻一無所獲,直到去世都無喜訊傳出。朱常(冰津)沒能熬過老爹,未知是否與此有關。
女子服孝劇照
世子薨逝,他的妻妾都需要素顏白縞為其服喪。鐘氏,見隊伍之中有五人臉色蠟黃,以為生病,召醫官診治,竟發現幾人已有身孕。可謂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鐘氏聞訊非常興奮,立馬“啟父王知聞,內外兩司,府縣移文,仍具本奏明君。拜斗祈神,惟愿生帝王子孫”。即向相關人等進行報備,為即將降生的遺孤正名。
當年崇世子的五名妾侍相繼生產,除庶三子未名早夭外,其余三子健康成長。那名女嬰則是小妾馬氏所生,未知是否就是儀賓劉東聚所迎娶的那名郡主。
世子遺孤雖為庶出,可法理上都是鐘氏的子女。是以隨著五個子女的誕生,她身上頓時迸發出母性的光輝,竭盡全力的給予照料,“親調治,竭心精”,“看他歡欣嬉耍,樂意相通”。
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三個兒子年已5歲,按照宗室條例,可為他們請名。崇藩將三人的信息報上去后,朝廷經過勘查,進行賜名,庶次子名朱由樽,庶四子名朱由樻(音gui),庶五子名朱由材。鐘氏這幾年間雖然甚是疲憊,可眼見王府后繼有人,卻也是歡欣鼓舞。可謂是累并快樂著。其后對諸子加強了品德教育,要求他們戒驕戒躁,謹守家法,以重振家業。
“爾生富貴,長在繁華。習染豈可驕奢,舉動莫差。湏要敦詩悅禮,又要近正逐邪。聽言受善爭夸,孝敬慈謹守家法,振理基業,不負我孀苦,切望無涯。”(《歷苦衷言·教育嬰孩》)
豈料有奸邪之輩,竟借機“凌孀欺孤”,以至于“外誣內亂相危”。鐘氏不得不站出來與他們一一作斗爭,憑借這當家主母的身份,艱難地戰而勝之,還崇藩一片晴朗的天。
養育子嗣的同時,鐘氏還厲行積德行善。平日里宮女死后點一把火便算了事,鐘氏以為非仁,命人為之卜地修墳給予安葬。她見衰老的孤貧,因無倚無親而無人奉養,于是,給予居食濟養。崇藩有崇佛信道的傳統,陷入危難之中的鐘氏也對滿天神佛寄于了莫大的希望,不僅建庵祈福,還派人遠赴普陀山朝海禮觀音,赴嵾嶺(即武當山)、岱岳(泰山)敬香,祈求神明護佑崇藩。
武當山風光
隨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鐘氏歷經艱辛扶孤存祀之舉,終于迎來了收獲的時刻。只可惜諸子之中,處于第一位階的朱由樽,沒能等到受封的那一天便以夭折。如此庶四子朱由樻順序成為崇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萬歷四十年(1612年),年滿十歲的朱由樻在為崇端王服闋之后,被朝廷冊封為崇王。其弟朱由材則被冊封為河陽王。崇王之位在大宗獲得延續,還留有一個備胎,鐘氏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萬歷四十四年,在崇王朱由樻的奏請下,朝廷依據《宗藩要例》追封崇世子朱常(冰津)為崇王,賜謚曰昭,鐘氏也受封崇王妃,隨夫謚稱崇昭王妃。
阿越說
鐘王妃代夫盡孝、保孤存祀,其中的苦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隨著程朱理學的興盛,朝野越發重視強調女子的貞潔觀,地方出現節烈女子往往會被是為教化有功,地方官員、女子家族都會受到表彰,至于女子本人不管愿意與否,一座牌坊就足夠她用一生去被背負。當年崇王府門前,就建有兩座與崇藩這段生死存亡歷史有關的牌坊。其中的天恩存問坊,是為感謝天子對老崇王及遺孤的關心;淑慎端貞坊,則是對鐘王妃矢節全孝、保孤存祀的褒獎。對此她也與有榮耶,在《歷苦衷言》之中專門用一個章節敘述此事。
“上奉吾翁理所當,下撫吾兒分之常。我已甘心茹苦,豈為名芳。乃有汝南月旦,宗儀文武,合那兩學賢良。遵詔激揚,舉莭孝亦惟兒行。撫按交章,勑獎特賜立坊。淑慎端貞,大哉言表出衷腸。綸綍輝煌,郡乗亦采入,愧德涼,深愧德涼。”(《歷苦衷言·蒙勑建坊》)
汝南縣梁祝故里牌坊
鐘王妃在序言中還強調她刊刻此譜,是希望自己所傳之曲譜能“于聲音悲歌間而志余不負國”,且能讓后世子孫“于聲音悲歌間庶幾不負余矣”。因此盡管有人以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該讓婦人之言傳世進行規勸,她依然執意要刊行。
而從崇王朱由樻的表現來看,她的這番目的顯然是達到了。
按照慣例,因為丈夫崇昭王朱常(冰津)屬于父憑子貴,沒有真正做過那怕一天的崇王,所以鐘王妃這個親王妃的身份也需要打折,只給予封號,而不給冊命冠服。也就是說,她空有王妃的名譽,卻無王妃之實,妥妥的低正牌親王妃一頭。
時任崇王朱由樻感念嫡母保孤存祀之恩,上疏為其討要親王妃冊命冠服。明神宗對鐘王妃印象破家,又體念深念她一個女人勅理王府、保孤存祀殊為不易,破例給予特恩,賜予冊命冠服。不成想早就對皇帝不滿的大臣們借機發難,以大學士方以哲為首,紛紛上疏批評皇帝不守祖制,施以濫恩。
朱由樻見狀再次上疏,稱“其母保孤存祀,獨異諸藩”,表示若朝廷一定要秉承祖制,不予嫡母冊命冠服的話,他愿意將自己元妃所應得的冊命冠服轉移給嫡母,以全孝道。這才堵住了悠悠眾口,讓鐘王妃得賜冊命冠服。
明代親王妃冠服
天啟七年(1627年),朱由樻命人遠赴浙江普陀山重修藥師殿,估計也與鐘王妃曾派人出海祈求神明護佑崇藩有關。
一張”崇昭王妃“古琴,讓人們知曉了明代王府之中有這么一位女古琴大家。一部《思齊堂琴譜》,則使得人們了解了一位偉大母親的艱辛人生。
建國后,《思齊堂琴譜》被收錄于《琴曲集成》,與《太音希聲》、《古音正宗》等明代琴譜同列第九冊。《琴曲集成》是一部有關我國古琴藝術遺產的大型資料匯編,在50年代由文化部、中國音樂家協會等部門聯合組織普查、搜集匯編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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