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美學和藝術理論的主要奠基人宗白華先生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對藝術意境的本源、層次和結構作了最具原創性且迄今最深刻的闡釋:"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藝術品是自我心靈的具象投射,將"直觀感相的描寫" "活躍生命的傳達"和"最高靈境的啟示"三個層次熔煉于意境之中,實現藝術審美體驗、藝術理想境界和宇宙行上學美學的內在統一。而"技術" "機器"的概念似乎天然以一種與"精神" "心靈" "人文"的觀念分庭抗禮的姿態進入歷史的敘事場中,技術的革新和顛覆架構起了全然有別于傳統的創作敘述邏輯和審美旨趣。
2018年10月25日,世界首幅由AI創作的畫作《埃德蒙·貝拉米畫像(Portrait of Edmond Belamy)》問世,并在著名藝術拍賣行佳士得拍賣會上競拍出了高達43.25萬美元的成交價格。無獨有偶,2022年8月,一幅名為《空間歌劇院》的畫作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博覽會的一項美術競賽中拔得頭籌。但令人瞠目和嘩然的是,其作者Jason Allen并非藝術家,而是美國的一名游戲設計師,這幅作品是其操作AI繪圖軟件MidJourney創作完成,只不過這一畫作的誕生也并非簡單操作程序一蹴而就的妙手偶得,而是經歷了近千次的嘗試和"錘煉"的結果。
圖片內容:巴黎的藝術團體用人工智能技術合成的畫作《埃德蒙·貝拉米畫像》
圖片內容:游戲設計師Jason·Allen用AI繪圖工具Midjourney生成的畫作《太空歌劇院》
01
模型架構下的自動生成:
AI繪畫的技術機理
AI學術界在2014年提出的頗具開創性的深度學習模型——對抗生成網絡(Generative Adverserial Network, GAN)為AI作畫的發展進程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所謂抵抗,是指其內部包含著"生成器(generator)"和"判別器(discriminator)"兩個程序,經由其內部程序的相互平衡和妥協而生成結果。這一模型的提出,搭建起了AI繪畫的基礎架構,但其存在著輸出結果極不穩定且圖像分辨率較低的明顯缺憾,同時,其最大的掣肘在于:因為GAN的運作邏輯是依賴判別器來判斷其所產生的圖像是否和供給給判別器的其他圖像同屬一個類別,使得其所輸出的圖像多為對現有作品的復刻和模仿,喪失了作為"藝術品"應有的創新價值。
除了GAN模型外,AI作畫的圖像生成還有另一種路徑——Diffusion模型(擴散模型),其內核在于借助計算機程序進行自動降噪,從而得以高效合成視覺數據并可延伸至視頻生成、音頻合成等相關領域。2022年4月,基于CLIP+Diffusion模型的AI繪畫程序DIsco Diffusion開啟了這一領域新一輪的變革,在繪畫質量上較之以往有了極大飛躍并催化了包括谷歌、Facebook和百度等在內中外互聯網巨頭紛紛入局。但Disco Diffusion的應用也暴露出了Diffusion模型所具有的缺陷,即過長的渲染時間以及在刻畫細節上的乏力。
但僅僅不到半年的時間,AI繪畫又迎來了新的跳點——2022年7月,Stable Diffusion開始投入測試,這一模型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Disco Diffusion模型在像素空間進行計算時對實踐和內存資源的大量占用需求的缺憾,藉由數字變換,在盡力保留細節的基礎上壓縮像素計算空間,使之降維至可稱作潛空間(Latent Space)的低維空間,并在其中再開展后續的模型建構和圖像生成。路徑和思維的轉換使得Stable Diffusion能夠極大地釋放內存空間,并跨越性地提升了這一技術產品的普遍適用性。除了算法和程式上的突破外,Stable Diffusion在8月正式上線時依其承諾開放源代碼,使得全世界范圍內的愛好者和技術者都得以在此基礎上進行再度的衍生和開發。
02
新的意趣還是無度的吞噬:
圍繞AI繪畫展開的媒介景觀
本雅明在被機器時代的藝術氣息所浸染的同時也深刻覺察到了技術所帶來的結構性改造力量對傳統的藝術和美學觀念的傾覆。如其所言,工業在挑戰“藝術","技術" "機器"的同時生成了全新的藝術材料和手段,也形塑出新的審美現實,依循著這一新的審美形態的生成路徑,在他眼里,巴黎拱廊的設計意圖也隱喻著技術與藝術的耦合:"法倫斯泰爾的高度復雜組織就像一臺機器。情欲的嚙合,機械的情欲和神秘情欲的錯綜結合,是一種簡陋的發明,是類比于機器、用心理學的素材建構起來的。這種由人構成的機器產生出‘流奶與蜜之地’。"一如其所言,技術的介入預示著全新的審美范式,同時也將揭開無可回避的機器與傳統藝術理念彼此磨合的陣痛與宿疴。
于是,對于AI作畫一時間熱火朝天的趨附在各大社交媒體上呈現出了非常鮮明的差別化景觀。一面是汲汲于"新鮮玩意"的普通網民用戶一邊說著"AI畫畫,你沒事吧?",一邊樂此不疲輸入口令、投喂照片和圖畫,并展演著或令人啼笑皆非或是心滿意足的快餐式畫作;一面則是畫手們憂心其原創畫作在沒有任何"知情-同意"的情況下成了飼育AI的"食糧",AI憑借其隱匿的自動化抓取"吞噬"著網絡空間中可見的人工作品,又依托其"黑箱"掩藏下的機器算法掩體得以輕松脫責,深度學習機制導引下,機器"取之無度"的饜足背后卻是無數畫師無處叫屈的版權規制罅隙和闕如。
圖片內容:用戶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分享經AI處理后的視覺內容
就在不久前,不少畫手聯名指控網易公司旗下產品"LOFTER" 新推出的"頭像生成器"借由AI所產出的圖像暗含抄襲和洗稿諸多畫手的原創畫作之嫌,引起畫手們的聯名抗議以及眾多平臺用戶的口誅筆伐。技術掩體下所謂的"智能化生產"將畫手的作品降解為可供機器學習-再生成的數字符碼,而自身則漸趨演化為得以狡猾匿跡的"洗稿"熔爐。
圖片內容:網易LOFTER官方賬號就“頭像生成器”爭議事件發表相關說明
圖片內容:用戶在LOFTER平臺上發起#抵制AI#話題
而除了對既有規則邊界的觸探之外,而更令人驚惶的是,AI繪畫、包括已有廣泛應用的機器人新聞寫作等“創作型作品"生成機制實則昭示著:曾經作為人所自矜和標榜、并用以聲張"人"在人工智能時代依然不可取代的的"創造力" "想象力"價值可能已不再為人所壟斷,正如《埃德蒙·貝拉米畫像》的創作團隊OBVIOUS得獎后的媒體稿件所透露出的創作意圖中表明的那樣:"創造力并非人類之所專屬(Creativity is not for humans)",可能在一部分人眼里,這或許已然成為了一種人類、或至少很大一部分價值終將被機器人所取代的悲鳴。
03
無可遁逃:
AI繪畫所招致的主體性價值之辨
圖片內容:博主@油畫里的德拉科 以“哈利波特”為主題創作的AI繪畫作品
數字技術在“為人類創造更美好的生活”的幌子下一路高歌猛進,同時卻也遮蔽了其是為了”提升計算與社會運作的效率”這一工具理性式的本質使命。現代化的齒輪激化了技術躍遷和人的價值讓渡之間的博弈和競逐,但如康德所言:“人只能是目的,而非手段”,人的主體性價值不應為“技術突圍”讓步,這意味著人之于技術絕不是任其“予取予求”的關系,而所謂“批駁人工智能等數據技術的應用就是阻滯社會進步”的論調或許也是一種對人的主體性地位的挑戰。
但馴化AI使之能夠效仿人類創作、并基于對既有藝術作品的欣賞、觀摩和借鑒,在不斷地摹繪和摸索中完成自我風格的生成和建構,實現"博觀而約取"并創造出一個更旖旎的藝術之境——這是一個就人工智能創作形式而言極為理想化的狀態,踵至的濫用AI侵略人類權利邊境、造謠和侮辱式的圖像生成悖棄社會公序良俗的惡性事件業已表明:技術迭進的背后絕不是任其拓荒的自由高地,而需要更為精細和嚴苛的“枷鎖”為其轄制加碼。
國家互聯網信息總辦公室在2022年年初發布了《互聯網信息服務深度合成管理規定》(征求意見稿),對利用以深度學習、虛擬現實為代表的生成合成類算法制作文本、圖像、音頻、視頻、虛擬場景等信息的技術的使用規范進行了更具針對性的規則界定,未來隨著這一領域的縱深化迭代,對于包括AI繪畫在內的相關行為邊界和法規、政策規制也應有更為明晰的廓清和厘定。
人類社會發展簡史的演進已然證明,人與技術、機器之間并非兩相對壘的天然敵對關系,且技術的催化也更使得人類匠心獨具的無邊界靈感想象和在藝術作品上所自由投射的飽滿的情感價值顯得尤為珍貴。作為數字時代的"雕版",AI技術所傾覆的是傳統的生產形態,在淘汰的同時也在賦予新生,印刷術的問世使得厚重的書簡和繁復的手抄報顯得愚鈍,取代贅余的人力的同時卻也通過激活更加縱橫的產業鏈條為人們帶來了更多和更有價值的社會生產定位。相對應的,AI繪畫的入局,或許也是昭示著藝術生產領域的新一輪革新,使之能夠更好地與人的主體性價值及其自由意志相匹配,發揮出人真正的優勢和創造力之所在。
圖片內容:博主@油畫里的德拉科 以“哈利波特”為主題創作的AI繪畫作品
雅斯貝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闡述技術對人的目的性時指出,技術是一個科學的人類控制自然的過程,其目的是塑造自己的存在,使自己免于匱乏,并使人類環境具有諸事取決于自己的形式。"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任何所謂"新生"的技術都必然需要經歷與人的多維度需求不斷調適的過程和陣痛,AI作畫這一新的應用形態也是亦然:通過取代一部分的腦力勞動,為創造性的藝術活動釋放更多的自由空間,在厘定版權邊界和開源性價值的基礎上允許畫師進行再度創作和精細化加工,從而在原畫設計上省卻繁蕪細瑣的初級工作,提升美工設計效率的同時更高效地適配商業化需求。AI技術與云計算、大數據、沉浸式交互技術的耦合也將為互聯網生態和藝術產業賦予全新的想象力。
04
結語
1839年,法國沙龍寵兒保羅·德拉羅在首次看到攝影印刷品后高喊"繪畫已死",殊不知,百年后諸多"同病相憐"人文領域也紛紛面臨同樣的境遇,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音尤在耳,21世紀的"文學已死"、"中文已死"、"新聞已死"、"廣告已死"更是此起彼伏。在這"一片死寂"當中,仍然會有更加珍貴和更加經得住考驗的東西所沉淀和保留下來,世間萬物無一不是在這"向死而生"的過程中找到新的價值支點。
圖片內容:博主@油畫里的德拉科 以“哈利波特”為主題創作的AI繪畫作品
1839年,法國沙龍寵兒保羅·德拉羅在首次看到攝影印刷品后高喊"繪畫已死",殊不知,百年后諸多"同病相憐"人文領域也紛紛面臨同樣的境遇,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音尤在耳,21世紀的"文學已死"、"中文已死"、"新聞已死"、"廣告已死"更是此起彼伏。在這"一片死寂"當中,仍然會有更加珍貴和更加經得住考驗的東西所沉淀和保留下來,世間萬物無一不是在這"向死而生"的過程中找到新的價值支點。與其將人工智能的生成品言之為具有革新性的數字技術產物,毋寧說是作為一種被深深打上數字時代的烙印的催化劑:AI繪畫昭示著一種全新的智能美學的入場以及藝術理念和形態的邊界擴張,也預兆著全新的人與機器的雙向調適進路也將徐徐鋪展開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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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殷國明.從“智能美”到“智能美學”:關于一個新的美學時代的開啟[J].文藝爭鳴,2021(09):60-65.
[3] [德] 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 [M] . 魏楚雄, 俞新天譯.北京: 華夏出版社, 1989: 113.
圖片:網絡來源
文案:方欣茹
編輯:曲楊子
審核:李瑋
李佳倫
蒲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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