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名女性決定踢足球，她會遭遇什么？感受到什么？又能從中收獲一些什么？

Haruwin 女子足球隊是一支從零開始的女子足球隊，2021 年夏天成立于北京。每周下班后，成員們會從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出發(fā)，聚集在球場上，像一個大學社團，熱情地學習足球。

BottleDream 三八婦女節(jié)系列策劃第三篇，我們探訪了這支足球隊。在我們看來，它不僅僅是一群女孩開始踢球的故事，更關(guān)于她們在一個或許很小的日常單位中，如何抵抗被男性擠占及定義的公共空間和秩序，如何持續(xù)思考，并身體力行地踐行女性主義。

當一名女性決定踢足球，她要習慣的遠不止奔跑帶來的負累和興奮。

她需要了解帶球、傳球、開大腳、場上呼喊、身體對抗、反應和決策……她需要學習關(guān)于足球的一切。她需要反復地練習，和隊友一起練習。每多一次練習，她的身體就理解足球多一分，她的身體也理解自己多一分，隊友之間的默契也會多一分。

沒有捷徑。

“足球入門”不分男女。但和男性不同的是，她可能更難找到可以一起踢球的人。

Haruwin 女子足球隊的隊員是幸運的，因為她們找到了彼此。這是一支北京的業(yè)余女子足球隊，大多數(shù)隊員在加入之前，都沒有任何踢足球的經(jīng)驗。

2023 年，這支從零開始的足球隊走到第三個年頭。她們流了很多汗，甚至淚，也收獲了快樂和友誼。

01. 足球入門

初春的北京寒意未逝，球場上冷風和熱汗撞在一起。我圍觀了一次 Haruwin 的周末訓練，一只名叫 Haru 的邊境牧羊犬時不時從我眼前跑過。

Haru 是球隊的吉祥物，前鋒小維是小狗的主人。而 Haruwin 這支球隊的名字，拆開來就是“Haru win”，一個來自吉祥物、有吉祥寓意的組合詞，同時還是“Halloween”的諧音。這大概是我聽過的最鬼馬的足球隊名。

不遠的地方，Haruwin 的隊員正在訓練。當天，教練 Tiantong 為隊員們設計了一個課程：隊員分兩組，一對一——模擬防守方和進攻方，其中一人把球拋向?qū)γ娴娜耍笳呓幼∏蚝螅枰獜淖筮吇蛴疫叺貥藰?gòu)成的“門”中穿過，并避開對方身體的觸碰。

這是草皮上的籃球？橄欖球？還是一種不知名的游戲？Tiantong 后來對我說，這是他從一位日本教練給 5 歲左右的小孩做過的入門訓練那里受到的啟發(fā)，訓練隊員的反應和決策能力。“這里面簡化了用腳控球這一步，對新手更加友好。”

十幾個年輕人在訓練中笑聲一片——她們大多數(shù)是女孩，還有幾個男隊員，通常也兼任著教練的角色。這與我想象中任何競技體育的練習都有所出入。

我此前見過拳擊、摔跤、籃球、棒球的訓練，這些訓練當然都有快樂的成分，但同時無一不透著一種咬牙吃苦的“兇狠”，教練還會用激將的方式促使運動員的潛力釋放出來，而這往往被當作競技體育理所應當?shù)囊徊糠帧?/p>

Haruwin 似乎在打破這種“理所應當”。運動場上出現(xiàn)這樣童真般的氛圍，我確實是頭一次見。體育訓練和比賽中，責罵都很常見，但在那里，我完全沒有聽到，只有鼓勵和夸贊。

參加這樣一支球隊的女孩們，大多數(shù)此前從未接觸足球，這是一群“足球入門”的女孩隊伍。

從字面出發(fā)，漢語中“足球入門”可以被解釋成兩種意思：一是指足球這項運動的入門，二是指進球。于是，你可以接著說，足球是一項總會回到原點的運動。

Haruwin 的原點在 2021年的夏天。下了班，小維和兩位同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工作的同事聊起平時的運動習慣。她偶爾會參加一些公司組織的羽毛球活動，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么太多的選擇。而在場的男同事 Oliver，一個迷戀足球多年的男同事，談到自己會去踢足球。

這讓小維多少有些羨慕。從青春期第一次看世界杯，到成年后，她看過無數(shù)次自己喜歡的球星在場上奔跑的樣子。

對自由奔跑的渴望大約是人的天性。它并不專屬于任何一個性別和種族，甚至也并不專屬于任何一種形態(tài)的身體。無論胖瘦高矮，殘障或是健全，在城市或在鄉(xiāng)村，總有人渴望奔跑。

在從公司到地鐵站的路上，小維對同事說：“我也想踢球！”小維和 Oliver 當即決定，就在周末了。

那天，小維第一次學會了傳球。偌大球場上，一顆球只在兩個人之間來來回回。“我想，要是有更多人來就好了，會更有意思。”

確實有更多人來了。

這支最開始由 Oliver“帶著玩玩”，只有三兩人參加的興趣小組，后來加入了越來越多的女性朋友，她們通常都是小維和 Oliver 身邊的同事，或是彼此親近的朋友，好些都在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和文化行業(yè)工作。就這樣，朋友帶朋友、姐妹帶姐妹，逐漸變成了一個每周玩球的十幾人團體。頻繁的比賽和訓練中，一支足球隊就這樣成型了。

她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都抱著“周末有個新出去”的想法而來，未曾想這項新的運動，會帶給她們此前生命中從未體驗過的那種純粹的快樂。

02. 被擠占的運動場

在普遍的日常觀念中，足球似乎是一個跟女孩無緣的運動，一些大學的足球選修課，甚至不對女生開放。生活中，她們很少機會親身參與這項運動，也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

踢球的女性也甚少被寫進故事里。關(guān)于青春的集體想象和流行文化作品中，她們往往只是男性少年的支持者、陪伴者，是場邊加油的愛慕者。

但 cham 小時候踢過很多次球。她被父親帶著去踢球，和大人踢，也和小孩踢。小區(qū)就是這些大小球迷的訓練場。

她是在 1998 年世界杯期間愛上足球的，那年六歲的她，記住了歐文。在后來整個青春期的記憶中，一直伴隨有足球的痕跡：她和父親一起看球，和網(wǎng)絡上其他球迷建足球小站，浸淫在球迷文化中。

大二那年，她在一次踢球中受傷，腿上纏了三四個月的繃帶。此后的近十年的時間里，某種程度上，足球在她生命中“慢慢消失”了。

不是因為不愛足球了，而是因為不知道可以找誰踢——工作以后，身邊幾乎沒有踢球的女生。

和男生踢球，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足球涉及肢體接觸，會有諸多不便。另一方面，cham 發(fā)現(xiàn)“男孩踢球火氣都挺大的”，球場上常常響起相互責罵的聲音。“體驗感不好。”

有一天，她在公園中看到一群小孩在踢球。“那一刻，你很想加入他們，但是你總歸會不好意思。我就站在那里拍了好多照片，還挺落寞的。”

可以說，cham 一直在尋找那個可以繼續(xù)踢球的機會，直到遇到了 Haruwin。但在隊伍中，像她這樣有經(jīng)驗的“足球愛好者”，只是極少數(shù)。設計訓練課程的時候，教練 Tiantong 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大多數(shù)女孩的運動基礎(chǔ)比他想象的還要薄弱。

這個觀察帶給他很大沖擊，也讓他意識到，女性的運動空間，一直以來都是被大量擠占掉的。“你可以回想一下，以前上體育課，一個典型的場景就是，自由活動時，男生們就抱著球，就把籃球場占據(jù)了，整個體育場上，沒有太多的空間留給女生。”

隊員小維對此也感同身受。在她的印象中，學生時代留給女生的主流運動，都缺乏互動和競技的樂趣：跑步、跳繩、仰臥起坐，等等……那種枯燥，讓她曾經(jīng)遠離運動。但在 Haruwin ，不一樣的是，她們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和感受一些新的東西。

在踢球之后，這些“入門球員”也慢慢更了解自己的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潛能，盡管這個過程多少伴隨著疲勞和疼痛。

對此前很少運動的小維來說，難關(guān)是腿部力量的欠缺——跑著跑著，小腿前側(cè)脛骨前肌位置就會變得特別酸，甚至“感覺一步都邁不動”。

“但隊友們都和我說，這可能就是變強的過程。當突破某些身體極限、邁過一道坎的時候的時候，你會很強烈地感受到，你是活著的。你也會在那一刻意識到，原來你的身體可以做到。”

03. 女孩愛上足球

像所有的運動一樣，足球也必然包含“重復”這個要素。

為了練成一個動作，運動員通常都很少明確地知道自己需要重復多少次——這是一個理解自己的過程，一個和自己的身體斗爭又和解的過程。

重復讓人上癮。

在夢媛看來，足球是一件你只要努力付出，就一定會有收獲和成長的事情。這種對確定性的收獲，和生活、工作中某些“不可控”的瞬間形成強烈對比。“一個動作只要練得足夠多，也許練到第一千次、一萬次，你就一下子就會了，再也忘不掉。”

去年夏天的一天，北京突降暴雨，當天的訓練被取消，但夢媛和其他兩名隊員已經(jīng)到場了。三個人還是決定把當天的訓練完成，于是練起了長傳。

她和另外兩名隊員反復練習這個動作，任憑大雨淋在身上。那天，她把球踢得又高又遠又有力，一次又一次，讓觸球的位置、身體的姿態(tài)都形成肌肉記憶。

一個從未接觸足球的人，會因為什么而愛上足球，成千上萬次地重復一個動作？

對夢媛來說，這像是本能或感官支配的結(jié)果，不斷循環(huán)的正反饋，給予人源源不斷的能量。

足球也像一個連接點，讓她認識了更多的朋友，她們除了一起踢球，也一起玩耍、吃飯。和隊友們的相處本身，就成了一件快樂的事。

在接觸足球的過程中，平時就對女性主義有所關(guān)注的她，也對一些性別不公現(xiàn)象有了更深的理解。

踢球后，夢媛發(fā)現(xiàn)，相比男生，自己更難買到合腳的球鞋。她平時的腳碼是 37 碼，在國內(nèi)，專業(yè)足球運動鞋幾乎沒有這個尺碼，于是她只能在男款球鞋里的最小碼，或者兒童足球鞋中選擇。“而男生的苦惱就會少很多，還有大量物廉價美的二手球鞋供他們選擇。”

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厭女現(xiàn)象在足球文化中隨處可見。

24 歲的英國女孩 Marva 曾在社交網(wǎng)絡上記錄下自己踢球的經(jīng)歷。她寫道，從小，參加足球訓練時，她就始終面對著 "你對一個女孩而言已經(jīng)很好了 "的評論，以及來自男孩不斷的挑剔。長大一些后，如果自己的球技超過在場的男生，就會遭遇他們的肢體對抗或言語羞辱，一旦哪里做得不好，嘲笑總是更加猛烈。

女權(quán)主義的球迷一直在試圖抵抗和批判足球中的男性視角。在一篇題為《我對足球的愛如何與我的女權(quán)主義信念背道而馳》的文章中，作者 Chanté Moos 總結(jié)了自己對足球的熱愛，如何與她的女權(quán)主義理念背道而馳：女性常常在足球運動中被低估和性化；男女運動員的薪資水平存在巨大差異；以及足球文化背后“有毒的男子氣概”。

越來越多女性參與足球，正是對這類“有毒現(xiàn)象”有力的反擊。

2020 年，一部名為《Footeuses》的紀錄片關(guān)注了一群在法國街頭踢球的女性，這些女性的身份包括了母親、移民、工人和中產(chǎn)女性。她們通過踢球形成了一種緊密的姐妹情誼，而足球也成為她們?yōu)樽约嘿x權(quán)的方式。

作為迅速成長的球迷，夢媛發(fā)現(xiàn)，女足的比賽，對自己踢球更具參考價值。同一個場景，一個女足運動員和男足運動員做出的反應都會有差異，相比于粗野、暴力、具有破壞性的對抗和沖撞，“女足運動員之間的配合，特別能夠啟發(fā)我。”

去年，中國女足在女足亞洲杯上的奪冠，也鼓舞了Haruwin 的隊員們。夢媛買了一件中國女足的球衣——這是她送給自己的第一件球衣。

04. 女性的球隊

剛剛過去的二月下旬，Haruwin 踢完了北京一個業(yè)余聯(lián)賽中的最后一場比賽，以大比分失利結(jié)束。當晚，這支球隊沒有進球。

“好久沒這樣被‘暴虐’過了。”當晚的賽況讓小維有些難受，不免回想起球隊剛開始打比賽日子，她們“總是輸”。

不過，更讓小維遺憾的是，她本來可以表現(xiàn)得不那么“溫柔”。當晚，她在爭奪一個球的時候被對方疑似“放鏟”，隨即摔倒。“當時感覺很痛，也有點不敢站起來，但是我也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生氣，也沒有向裁判抱怨什么。”

回到家后，小維反復回想自己當時的表現(xiàn)，糾結(jié)自己是不是表現(xiàn)得太“友好”了。“這畢竟是比賽，我覺得我哪怕是為了球隊的士氣，在那樣的情況下，也應該表現(xiàn)得更憤怒一些。”

踢球讓小維認識到一件事：女性也可以表現(xiàn)得兇悍、強勢、有野心。

她也喜歡自己逐漸粗壯起來的大腿。

但野心不意味著非贏不可。野心的另一面，是更知道如何面對和接受失敗。

cham 早就察覺到女性善于使用相互鼓勵的聲音。“其實在競技體育中，如果你收獲的都是挫敗感，你很難再支撐下去。一場球輸了，我們至少不會相互指責，反而會互相打氣，或者會覺得我們都有問題，我們一起來總結(jié)。”

在大比分落后的情況下，女孩們還是會為了一個難得的進球，而抱跳在一起，認真慶祝那個時刻本身。

如果說某些文化和社會結(jié)構(gòu)性的因素導致女性更容易苛責自己，那么在 cham看來，女性之間才更加需要相互支持。

在熱血體育動漫中，運動少年們在經(jīng)歷了成百上千次的訓練過后，總會迎來勝利。相比于一個個封閉敘事的故事，Haruwin 是足夠開放的。輸或者贏，都不是一支球隊的結(jié)局。

更讓她們在意的是，在一場比賽中是否做到了自己該做的，以及成長了多少。

去年五一快樂杯，是 Haruwin 的一個分水嶺。cham 記得，從那個時候開始， Haruwin 才開始有了勝利的“戰(zhàn)績”。但讓她們感到開心的，不僅僅是勝利這一結(jié)果，而是勝利背后，那個“相互信任”的關(guān)鍵信息，“我們敢于把球準確地傳給隊友了”。

事實上，這種“女性同盟”，也是一個習得的過程。

去年，球隊有一次面向更大范圍的招新，加入了一批新的隊員——和之前隊員之間本來就是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不同，這些新隊員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都更加陌生化。

“我們要不要把她們納入這個大家庭？”張延回憶，這樣一個問題在球隊內(nèi)部引起討論。除了招新的因素外，隨著一些老隊員工作城市的變化，Haruwin 也會有人員變動，這給球隊帶來的問題便是：要如何定位Haruwin這樣一個團隊？如果其中的一些人走了，Haruwin 還將繼續(xù)存在嗎？

那段時間，許多隊員都坦誠、直白地表達了不同的意見。cham 形容那種感覺，像“剖開了自己”。而在這之后，她第一次感到一種許久未有的集體歸屬。“女性的共情能力還是要強很多的，我們能夠理解彼此的處境。”

這批新隊員后來都成為了Haruwin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用 cham 的話來說，“Haruwin不會隨著幾個人的離開，就不是Haruwin了，它的精神會一直存在下去。”

作者王大牙編輯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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