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江湖,若分南北的話,向南是上海灘,望北便是天津衛。
上海灘有青幫三大亨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天津衛亦有遙相呼應的人物,其中第一號大佬當屬江湖人稱“天津杜月笙”的潘七爺潘子欣。
“南杜北潘”,潘子欣縱橫江湖,既有與杜月笙神似之處,也有獨樹一幟的地方。與杜月笙一樣,他深懂江湖的人情世故,極會做人,但與此同時,他又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道行,觀其一生,他人在江湖,卻從未入幫,也不正式收徒弟。此外,三教九流,他來者不拒,只要有機緣,無一例外,他都可以與之誠交為朋友,但有一條,江湖水深,應當做什么,何時劃船,何處上岸,他自有主張,他人休想濕他衣襟,壞他規矩,拉他下水。
這樣的一位江湖大佬,猶如老酒,咱們今天就來品讀一番。
與杜月笙出身悲苦不同,潘子欣是名門之后,富家子弟。晚清民國,蘇州有兩個潘氏大戶,一戶世居蘇州,擅長經商,富甲一方,時人稱為“富潘”或者“蘇潘”。另一戶便是潘子欣家族,為明末清初由安徽遷來蘇州,時人稱為“徽潘”。
“徽潘”早有文名,遷到蘇州后,百年間更是連出了三位高官名士。
第一位潘世恩,為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朝元老,官至工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而且還做過道光皇帝的帝師。最令潘家后人引以為傲的是,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后,潘世恩以八十高齡保薦林則徐前往廣東禁煙,立主嚴內治,方能御外辱。道光皇帝深以為然,蘇州潘家的紗帽廳里,至今還懸掛著道光皇帝當年御筆而成的贊譽楹聯。
第二位潘祖蔭,名氣就更大了。咸豐二年,潘祖蔭以進士一甲第三名探花郎的身份,授翰林院編修。此后,咸豐朝的諸多著名大事件中,都能見到潘祖蔭的身影,其中尤以與湖南名臣胡林翼、郭嵩燾等人聯手,上奏營救中興名臣左宗棠,為世人所傳頌。
左宗棠一生不攀交送禮,但對潘祖蔭破了例。他曾贈予潘祖蔭偶得的稀世國寶大盂鼎,而潘祖蔭亦有俠義擔當,為守住“國之重器”,他和他的家族歷經戰火苦難,始終無怨無悔,最后將國寶獻給了國家。
第三位潘蔚,潘家三代不衰的關鍵,是潘子欣的大伯。1869年,潘蔚出任福建按察使,一年后升任福建布政使兼管臺灣防務,對日寇頗具威懾力的基隆炮臺便是在他的督建下完成的。1877年,潘蔚調任湖北布政使,一年后升任湖北巡撫,此后又連任江西巡撫、貴州巡撫。有清一朝,三省連任巡撫絕無僅有,由此可見清廷對潘蔚的器重,正因為如此,潘蔚主家時,潘家已悄然由“徽潘”改為了“貴潘”。
潘子欣的父親潘澍一生雖未做官,但管理家族事務卻讓大哥潘蔚贊不絕口。潘澍有七個子女,潘子欣排行老七最小,“潘七爺”這一江湖尊稱,出處就在這里。潘澍經營兒女人生大事,極注重門當戶對,潘子欣的姐姐們盡是與蘇州程、汪、陸諸大名門望族聯姻。只可惜,潘澍夫婦富貴命薄,潘子欣12歲時,他們便一前一后,亡故離世了。
舊時大家族,血脈親緣非今日可比。自成為孤小人后,潘子欣便被大伯潘蔚攬至身邊,愛如親子。當時,正值潘蔚赴貴州接任巡撫,潘子欣對大伯說,侄兒愿與大伯前往,騎馬觀山,見識天下。潘蔚覺得侄兒不俗,此后便一直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栽培。
得益于天寬地闊,見多識廣,幾年之后,潘子欣便長成令人側目的玲瓏少年。
其間,有一軼事后來在江湖中廣為流傳。
有一次,晚清著名封疆大吏端方在家宴請潘蔚,潘子欣陪同。席上只有三人,兩老一少,潘子欣當時15歲。端方性情豪爽,善談好飲,一頓飯往往能吃上幾個鐘頭,而潘蔚有雷打不動的午休習慣,因而宴不及半,潘蔚便精神不支,萎靡困頓了。見到這一幕,潘子欣絲毫不為難,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對端方說,家伯有午睡的習慣,請退席休息,由小侄陪酒。
端方見十五歲少年竟有如此場面,脫口而出,可!
就這樣,潘蔚去側室休息,席上一老一小開始對飲,潘子欣雖然年少,但酒量不小,談吐不俗。端方見這少年應對如儀,甚是高興,待到盡興而臥,潘蔚出來謝宴辭行時,端方由衷地說了一句,此子聰敏過人,落落大方,將來必成人物。
1893年,17歲的潘子欣完婚成家,他對大伯說,該我頂天立地了。
大伯潘蔚贈他一塊好玉,第二年無憂而逝。
隨后的幾年,潘子欣在東南廣交朋友,感悟江湖。1904年,受革命思潮的影響,28歲的潘子欣東渡日本,學習語言,追求時代真理。
在日本,潘子欣結交了一位紅顏,此人便是鑒湖女俠秋瑾。受秋瑾影響,有一階段,潘子欣頗為熱血,曾立有仗劍革命的志向。秋瑾回國后,潘子欣亦殺將回來,在東南一帶策馬聯絡有志之士。然而,潘子欣終究不是仗劍的江湖俠客,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慘烈就義于紹興軒亭口后,潘子欣于沉痛之間領悟到一個道理,世道險惡,江湖水深,死士易做,君子難為。
從那一刻起,潘子欣蛻變了,從此開始心慕戰國四公子那樣的人物。
1910年初,潘子欣賣掉蘇州全部家產,北上遷居天津。那時的潘子欣以為,天津乃北方最大的碼頭,在此興辦實業,打碼頭,既是為富國強國出力,又能廣交天下朋友,實現自己大富大貴之后大仁大義的君子大愿。
經過幾年沉淀,1917年,潘子欣開始有所動作。他先是與天津著名實業家范旭東、周作民、陳調甫等人聯手,共同創辦了后來馳名中外的塘沽永利堿廠。“永利”、“紅三角”牌純堿大獲成功后,他又馬不停蹄,陸續投資了礦業、火柴等實業。
此番甚有章法的進取之后,僅僅幾年時間,潘子欣便晉身成為天津頗具實力的商界大佬。
難能可貴的是,此時的潘子欣沒有因為攀了幾步臺階而自負不前,相反,他呈現出了一位江湖大佬的大格局。
潘子欣認為,在天津這樣一座大碼頭,若要真正吃得開,頂要緊的一件事便是懂得搭臺唱戲,與人握手,近水樓臺先得月。
這臺怎么搭,這樓怎么上呢?
潘子欣的答案是,在天津市內開一家高檔飯店,而且要高調地打出旗號,此乃國人所開,與洋人無關。
正是帶著這樣的想法,1922年,潘子欣與天津美豐洋行買辦兼三北輪船公司華北總經理李正卿合作,租下瑞士人魯伯那在天津的地皮,興建起一座高檔飯店,取名“國民大飯店”。當時,潘子欣為了拿下這塊地皮,給地主下了一個很高明的“套”,潘子欣言明,十五年后會無償將建筑物交還給土地原主,但有一個前提,租金要好好商量,不能坐地起價。
這種玩法,在當時的民國,獨此一家。
國民大飯店建成后,潘子欣又玩了一手,以55000塊大洋接收了李正卿手里的股份。李正卿當初投資,是向勸業銀行借了5萬大洋,經潘子欣這么騰挪,他等于白賺了五千大洋的辛苦費,并無怨言。
經營“國民大飯店”,潘子欣有著老道的江湖布局。他自任董事長,但經理職務卻交給了天津青幫人物戴士奎,而站在戴士奎身后的則是青幫大佬,江湖名人,前杭州緝私營統領,上海灘三大亨之一張嘯林的把兄弟朱彥青。
因為有青幫勢力鎮住場面,“國民大飯店”始終湖面平靜,潘子欣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江湖平臺,以戰國四君子之風,結交了許多達官顯貴、富商巨賈、江湖大佬。
那時的“國民大飯店”就像上海灘的“和平飯店”,很多名人在此出沒,很多傳奇在此演繹。例如,1931年,末代皇妃文繡離家出走與溥儀打離婚官司,就曾住在“國民大飯店”;1933年,著名愛國將領吉鴻昌在津成立“反法西斯大同盟”,聯絡站就設在“國民大飯店”的38號房間;同年11月,軍統刺殺吉鴻昌,也發生在這里。
潘子欣的江湖佳話,“潘七爺”的江湖尊號,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傳開、叫響的。
在北方,潘子欣交往最深的是袁世凱次子,青幫“大”字輩的袁寒云。1931年,袁寒云病逝后,潘子欣在馬場道宅邸宴請袁的一眾門徒,其間他曾說過一段江湖名言——我與你們的老師袁寒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雖不在幫,但我是個“玲瓏空子”(青幫規矩,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叫“玲瓏空子”)。江湖水深,遠處霧濃,由我行船,不會濕腳,不會迷路,不會沉底。一條道,我的主張不要走到黑,要走成寬。
潘子欣江湖名聲響亮的時候,正是上海灘三大亨江湖權勢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們南北呼應,很有些“英雄相惜”的意思,三大亨北方有事,總是第一時間聯絡潘七爺,潘七爺江湖走動,南下必到上海灘,與三大亨攀交。
潘子欣的外甥顧榮木曾講過潘七爺與三大亨尤其是杜月笙的一些江湖軼事,其中有一件小事最讓他印象深刻。
顧榮木講,潘七爺從天津來上海,每次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必派人、派車迎接。潘七爺每一次都是乘坐張嘯林的車子去旅館安頓。有一次,顧榮木就問他,這其中有什么講究?潘七爺說,上海灘三人中相對來講,張的地位最差,乘他的車就是看得起他,給足他面子,在這一點,杜、黃是無所謂,不會為此計較的······這就是江湖上的人情世故,什么時候,都要有端平一碗水的功夫,不撒不漏。
一個人是怎樣的人,他看到的往往就是怎樣的人。那時候,江湖上都說天津潘子欣神似滬上杜月笙,潘七爺就曾對外甥顧榮木講過他看到的杜月笙。
有一次,杜月笙專門派人請潘七爺參加晚宴,后說明請他提前到達是為了陪他打牌。牌局擺開后,杜月笙只在一旁觀戰,并未參與,未及終了,但見潘七爺大輸,杜月笙便使出一個眼色,接著就說我們吃飯吧,不要打了。幾人還沒來及表示,杜月笙已湊上來,將四個人的籌碼和舊牌推作一團。
潘七爺對外甥說,杜月笙在麻將桌上只會雪中送炭,從不做趁火打劫的事。如果他知道某人經濟不寬,為顧忌人家面子,他不會直接送錢,而是會邀人家一起打麻將,然后將三五萬輸過去。
另有一次,潘七爺有個侄子想入杜門,拜杜月笙為老頭子。可杜月笙卻說,因為是你的侄子,我就是不收。
潘七爺問,何故?
杜月笙說,你的侄兒是個規矩的商人,資力并不雄厚。我的圈子里小弟兄這么多,拜老頭子開幾十桌酒席好辦,叫他們每人拿兩塊錢禮金,付酒席錢綽綽有余。以后師兄弟有患難時,向你小師弟借兩鈿,不能不應酬。這么許多師兄弟誰都不能得罪,怎么吃得消。我們都是自家人,勸你侄兒不必多事了。
顧榮木問潘七爺,聽說杜先生索財也是很厲害的。
潘七爺說,有一次去杜家,看到一幕戲劇,杜月笙和一位巨富的買辦之子吳某,一起橫倒煙榻上邊抽大煙邊談話,忽然來了兩個門徒站在煙榻面前,這時候杜月笙指著門徒說,你們為吳先生辦的事,吳先生酬謝你們五萬元,你們謝謝吳先生。吳某聽到這話,愕然之后只能認賬。
潘七爺說,這就是杜月笙的江湖手段,你以為風平浪靜,其實鉤子就在水里。
潘子欣講的杜某人這些君子強人的軼事,他在北方也做過不少,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便是義救羅隆基。
1930年代,羅隆基應南開大學聘請擔任政治學教授,并兼任天津《益世報》主筆。其間,他屢有嚴詞批判蔣介石的文章面世。1933年7月,蔣介石狹隘不能忍,派四名特務前往天津欲刺殺羅隆基。
這四名特務懂得江湖事,知道天津是潘七爺的地盤,于是想拿當局壓迫潘七爺就范,為他們行刺提供便利和掩護。
特務登門說明來意后,潘七爺不拒不接,應付說,我不認識羅隆基,先讓我考慮一下,再行答復。
其實,潘七爺此話是為搭救羅隆基贏得時間。
特務走后,潘七爺立即派人給羅隆基捎去口信,說明危險情況,請他立即離開天津,避避風頭。
羅隆基文人性格,覺得一味躲避,勢必更加危險。他對潘七爺的人講,我能往,特務亦能往。邪不壓正,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在光天化日下開槍殺人!
潘七爺見羅隆基固執無畏,不便強求,只好另想辦法。
經過一番考慮,潘七爺決定使“詐”。他將特務找來,開門見山地說,我已通過朋友警告羅某人今后不得再寫有損當局的社論,我也將電請蔣公對羅某人諒解,天津藏不住事,你們最好識時務地回去,蠻干當心黃雀在后,你們成了替罪羊。
特務聽了這話,敗興走掉。
潘七爺深知江湖險惡,此后,他一方面提醒羅隆基要格外小心,另一方面又暗中派人保護羅隆基。
然而,羅隆基卻依舊無視兇險。
果然,幾天之后,出事了。特務反過勁來沒有走,在羅隆基去南開上課的路上策劃實施了一起暗殺行動。當時,情況十分險惡,特務們向羅隆基的專備汽車連槍射擊,幸虧潘七爺的人及時扔出煙霧彈,羅隆基最終才化險為夷。
名士有難,潘七爺義字當頭。
國家有難,潘七爺更是如此。
1933年,日軍妄圖襲擊天津警備司令部,潘七爺事先得知后,密告天津當局早作準備,日軍因此未能得逞。
1935年春夏之交,潘七爺與藍衣社戴笠建立聯系,日本憲兵隊探到此情報后,派出監視特務。潘七爺當機立斷,在江湖兄弟的掩護下,星夜化裝逃出天津,繞道漢口,直奔蘇州。
在蘇州,潘七爺待了小一年,家姐曾勸他,外面太亂,你也老了,不要再出去了。
潘七爺卻說,大丈夫豈能茍且偷生。
1936年9月,潘七爺遷往上海法租界格羅希路居住。那時,上海時局已很緊張,潘七爺的到來提振了江湖士氣。許多人都來看望他,在這些江湖朋友中,潘七爺與黃金榮的徒子,天天飯店的老板龔兆熊走的最近。
還是那句話,潘七爺行走江湖,是要有高臺的。
江湖傳言,潘七爺的家業多在北方,他是毀家南下,在上海灘,四川袍哥大爺范紹增因仰慕承擔了潘七爺的全部花銷。
范紹增說,潘七爺是奇才。
1937年“八一三”抗戰爆發后,潘七爺沒有南撤,留了下來。照他的說法,江湖魚龍混雜,他能生存下去,或許還能有所效用。
潘七爺所言不虛,此后,他以紅心白皮的偽裝,周旋于各種勢力中間,而他的寓所,悄悄地便成了抗日的秘密據點。
八年間,潘七爺在上海灘營救了許多人,為抗戰做出許多事。
上海解放后,潘七爺深明大義,沒有走。
潘漢年知道潘宅曾經是中共地下人員的秘密接頭地,親自登門拜訪了老朋友,上海軍管會也對潘七爺給予了多方的照顧。
比起黃金榮最后掃大街,杜月笙無法落葉歸根,潘七爺才是知道岸在何處的江湖大佬。
1950年潘七爺的舊病肺結核復發,急需“盤尼西林”針劑,當時此藥全靠進口,不但價格昂貴,而且市上無貨,上海軍管會想方設法將藥送來。
1951年1月,潘七爺無憾,善終。
江湖盡頭,潘七爺未見虛無,靠了岸。
這是大不易,尤為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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