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石

原創首發｜藍字計劃

全文字數｜約4000

在恒大集團連篇的壞消息中，只有球迷才會在意廣州隊從中超聯賽降級。

這支曾在過去12年里拿下8次中超冠軍、2次亞冠冠軍的球隊，在過去一年34場中超比賽里只贏下了3場，積分榜排在了倒數第二。

阿俊更愿意把這支球隊稱作“廣州恒大”或“恒大隊”——一個在無數廣州球迷心里堪稱神圣的名字。隨著投資方恒大集團財務狀況出現問題，球隊的命運早就有了定數，征戰最后一個賽季中超聯賽仿佛是完成約定的儀式，給球迷足夠的時間表達哀思和追憶過往。阿俊也寫下了長長一段話，其中一句是，“12年，4476天，一個輪回”。

這支球隊靠“燒錢”創造了一段奇跡、咽下了一杯苦酒，但它只是一個隱喻，一個鍍金時代增長神話破碎的隱喻。恒大集團創始人許家印從華南一座普通住宅小區發跡，在房地產成為中國經濟增長強力發動機的年代，以足球隊為營銷招牌，通過借債拿地，把業務擴張到全國，成為中國首富。很快，房地產市場全面低迷，數額大到難以想象的負債讓公司來到分崩離析的邊緣。

恒大命運的急劇改變，也影響了一大批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人懷緬昔日的光芒，有人痛惜大廈的崩塌，有人苦等一個結果，他們都想知道，恒大將走向何方，自己能不能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冠軍的末路

2022年最后一天，廣州隊客場踢梅州隊，比賽時間是下午三點。

客隊看臺上，將近800名球迷聚成一片紅色的浪，打氣的聲音蓋過了稀稀落落的主隊球迷，其中一幅標語“請保留廣州足球唯一血脈”尤其顯眼。

阿俊也在當中。他早早起床帶上球衣，搭了4個小時高鐵來到廣州，再和一百多名球迷坐4個多小時大巴趕到梅州，只為看這場無關命運的比賽——早在4天前，廣州隊以1：4輸給長春亞泰，提前一輪降級。

“如果我不看，假如真的是最后一場，我會非常遺憾”。投資方撤資、球隊無人接手的傳聞飄蕩了很久。

| 12月31日，廣州隊比賽現場，圖源受訪者

遺憾的序章，是恒大對廣州隊的救贖。

2009年11月5日，恒大地產在港股上市，掛牌首日即大漲34.3%，市值達705億港元，許家印憑借422億人民幣的身家，登頂中國首富。

五個月后，恒大宣布出資一億，買下了因行賄對手被勒令降級的廣州隊，命名為廣州恒大。許家印承諾，每年會在球隊身上投入不少于5億資金，并大膽定下了“奪取亞冠，稱雄亞洲”的五年計劃。2011年，剛剛以中甲冠軍身份升上中超的廣州恒大，定下了贏一場球獎500萬的獎金政策，遠超當時平均百萬以下的中超獎金水平。從來沒有中國人像許家印這樣為足球花錢。

曾在德國踢球的謝暉在微博上放下狠話，“中國足球不缺錢！缺的是對專業的尊重”，“五年內拿亞冠冠軍？如果你沒把它當句笑話那你腦子一定進水了！”。

| 謝暉的微博

彼時，北京電視臺體育頻道策劃了一期 “恒大猜想”特別節目，將恒大花巨資引進外援與囤積國腳的做法稱作“暴發戶”。“能不能用無所謂，關鍵是價錢高……如果有這么多球星加盟，你們的目標也絕對不應該只是亞冠吧，好好踢，世俱杯就等著你們了”。

在如潮的批評聲中，廣州恒大建立王朝——拿了兩座亞冠聯賽冠軍，八次中超聯賽冠軍，中超七連冠更讓后來者難以望其項背。俱樂部董事長劉永灼甚至放話，“在國內的冠軍，恒大要的冠軍，我不給你，你就不能搶！”廣州球迷更是將許家印捧為“球迷的上帝”。

| 2013年，廣州恒大首奪亞冠的現場橫幅

通往冠軍的道路，撒滿了鈔票。除了動輒花費數千萬美元引進外援和國腳，球員薪水也驚人。2017年，廣州恒大僅薪酬支出就達到12.4億元人民幣，但全年營收僅為5.27億元。這10年，許家印為球隊投入近150億，虧損近百億。

在風生水起的年份里，這些虧損是恒大地產帝國 “足球營銷也能講出好故事”的一部分。等到雪崩的時候，它們是大片早已積壓成山的雪花。

恒大集團計劃投資120億建設的世界最大足球場，因資金問題最終落空。2023年初，球場工地只剩裸露的鋼筋，無人的塔吊。

| 空無一人的“蓮花球場”

2022年，許家印投在足球隊的錢，一整年就只有1500萬元，甚至不如往年隊內一位球星的薪水和獎金。

阿俊總會想起2015年暑假第一次在天河體育中心看球，看著死忠球迷全場吶喊，時間與勝利好像永遠不會終結。

氣氛極不尋常

廣州恒大隊有著極為鮮明的恒大特色。即巨額的薪水、獎金，伴以最嚴格的管理制度，號稱“九必須、九不準、九開除”。

2020年4月，球星于漢超在路邊涂改車牌，被治安處罰。俱樂部立即公告開除。

到了2022年，很多東西都變了。

最后一場比賽結束，有球員直接從梅州回家，其他大部分的球員和工作人員，一回到廣州的訓練基地后，隨即收拾行李離開。偌大的基地，只剩下4名物業人員、2名廚師。

人們在揣測著解散、轉手等種種可能。

2022年，球隊遭遇前所未有的窘迫。賽季開始前，由于缺錢，訓練基地的食堂不再開放，球員的臟衣服甚至要自己帶回家洗。外援和大牌球星、外籍教練也紛紛解約，只剩幾個老將帶著一群恒大足校培養的年輕球員踢球。2022年，全部球員的年薪加起來也不到1500萬——早在10年前，恒大隊在亞冠聯賽戰勝韓國全北現代隊，當場獎金就有1400萬。

| 廣州隊的訓練基地，一度因為資金問題停擺

羅旭對現狀早有預感。2021年7月，他通過校招進入恒大足校，此時恒大商票逾期的事件愈演愈烈，但剛剛畢業的羅旭尚未有太多感覺。

上演商票逾期危機的7月，羅旭在內部看到的解釋是：這是做空機構的惡意做空。當時工作照常，工資如期發放，他還在朋友圈轉發了恒大對此的回應。但到了8月，羅旭意識到了氣氛的極不尋常——管理層密集地召集開會，下班后要開會，周末也還在開會。

9月，原本免費的學校食堂，開始收費。之后是大規模人事調整，近10人的翻譯團隊被“一鍋端掉”，品牌、運營等多個部門被合而為一。人數最多的教練與教師團隊，被裁了大部分。“我認識的人里面，差不多8成都離職了”。

”| 1月，恒大足校的學員員早早放假

類似的大變動，曾在3年前出現過。當時，足校的創始校長劉江南因觀念不合而離職。

劉江南任校長期間，除各年齡梯隊中最優秀的一批可以免除學費，其余的收費標準通常是一年3.5萬元到6萬元不等。2018年恒大集團空降的新校長王亞軍主導精英化改革，原本人數達3500人的各年齡梯隊縮減為1200名免交學費的學生。2021年，校內只剩下200名左右的學生。

在羅旭看來，這種放棄自我造血的精英模式，保證了成才率，卻也極度依靠母公司的輸血，難言對錯。現實則是，恒大危在旦夕，足校也成為了多米諾骨牌上的一環。

球隊降級的三天前，足校校長兼俱樂部董事長王亞軍因為省運會U15決賽的假球事件被終身禁賽，隨后被恒大開除。

從盛夏直接入冬

恒大足校管理層密集開會的同時，身在廣西的區芳發現，自己在2021年8月只收到了2000元的“底薪”。以往，她所在的廣西房車寶，會在每月的5日、20日分別發放“底薪”與“績效工資”，但8月20日，她沒有如期拿到剩余的5950元“績效工資”。這在之后兩個月成為常態。

區芳4月入職，除了剛開始工作上手較慢加過班，之后工作極為穩定，正常上下班、周末雙休，公司領導也沒有如外界傳言一樣，喜歡“奪命連環call”，她有點喜歡上這家公司了。

“如果沒有意外，我會一直干下去。”

房車寶的前身是“恒房通”，在全國疫情防控期間，恒大啟動 “全民網上賣房”。2020年12月，許家印將恒馳汽車也放到了恒房通上，又與全國152家中介機構重組，成立了“房車寶”。2020年的房車寶年報宣稱，“房車寶擁有全民經紀人會員2162萬，線下門店30635家，成為全球唯一一個注冊會員超千萬的全民經紀平臺”。許家印期待它會成為恒大旗下的又一塊獨立上市業務。

但集團風雨飄搖之際，最先走向末路的也是房車寶。2021年10月底，公司宣布搬家，又以疫情為由，讓廣西房車寶的員工居家辦公。此時，恒大財富的兌付危機已經人人皆知，區芳也有不祥的預感。她按網上的教程，備份了工作溝通內容和考勤記錄，以備不時之需。

一天早上，上班時間還沒到，區芳在睡夢中被手機鈴聲吵醒，是公司管理層通過內部管理軟件，發起了一次全體線上會議，通知大家：公司已經沒有辦法繼續發工資，請大家及時辦理離職手續。

區芳將仲裁材料整理好，與曾經的同事“對簿公堂”。勞動仲裁的結果順利，卻又不順利。她贏了，但也只是按照合同上的“基本工資”，拿到了10月的工資與11月前十天的工資。

廣西房車寶給出的理由是，“因新冠肺炎疫情疊加國家對房地產調控政策的雙重影響，導致被申請人經營困難”。仲裁委表示了認同。最后，補償也是經過強制執行程序才到了區芳手上，當時已是2022年8月。比區芳晚一個月發起仲裁的同時，申請強制執行時廣西房車寶已無可執行財產。

| 勞動仲裁裁決書內容，圖源受訪者

區芳拿到錢的8月，香港連氏家族控制的佳盛環球有限公司，向恒大提出了清盤呈請。佳盛環球是恒大為房車寶引入的17家戰投之一，出資7.5億港元，獲得房車寶0.459%的股權。按照戰投協議，若房車寶一年內未完成在美上市，則佳盛環球有權要求恒大及房車寶等相關方，以溢價15%的總代價，回購投資方持有的房車寶股份。

如今，房車寶業務在傳出多個區域公司已被解散的消息后，再無波瀾。

沒有結果的等待

黃長軍沒有區芳的“幸運”。

2022年5月，他和幾名工友在紹興恒大御景灣小區干了十多天水電安裝，應得工資是3850元，其他5名工友的工資現在也一同被記在一張紙上：XXX 5750，XX 4380，XXX 3850，XXX 4310，XXX 4700 ，XXX 5800。

活干完了，錢卻沒拿到，而且一拖就是半年。他試過找帶干活的班長、承建的中天萬潤公司領導、勞動局，卻都得不到一個確定的答復，或是一月再推一月，或是人干脆不接電話消失。

| 黃長軍記下的數字，圖源受訪者

黃長軍有兩個孩子，是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3850元不是一個小數目。他不厭其煩地把自己訴求發到微博上，但也只在10月下旬接到一個電話，自稱中天萬潤公司員工的人告訴他，刪了微博，下個月就會發錢。他刪了微博，錢卻沒有蹤影。

最新的微博里，還是翻來覆去的話，開頭多了一句，“只有幾天就過春節了”。

等待的不只是黃長軍，恒大御景灣的業主也在等待著“收房”——購房合同約定2022年7月交房。8月30日，有業主在人民網留言，“在8月初，小區外墻等基本設施基本做好后，需要裝修進場時，由于紹興市恒悅房地產公司對應該拿來備案的資金挪做它用，無法供應給建筑商，導致工期無法繼續進行，裝修遲遲不能進場，隨時要處于停工狀態。”

11月恒大御景灣再發布了樓盤的工程進度，安撫等待交付的業主。

阿俊也在等。他希望球隊可以撐下去，即使再打兩年中甲也是一件好事。

“失敗只是一時的，希望恒大能一直延續球隊的火種”。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