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6月15日,北京飯店,民國總理唐紹儀之女唐寶玥和顧維鈞舉行了婚禮。
彼時距離顧維鈞離婚,僅僅一個月過去。
這場婚禮規模空前,排面盛大,前來參加的皆是社會各界名流和頭面人物。婚禮上,作為新娘的唐寶玥頭戴面紗,在花童和儐相的簇擁下,款款走來,溫婉動人,而新郎顧維鈞則一身筆挺西裝,看上去意氣風發。
兩人在外界看來儼然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那時顧維鈞剛剛從哥倫比亞大學學成歸國,在政界嶄露頭角,而唐寶玥又是總理之女。
然而,就在這場推杯換盞、喜迎新人的宴席之外,另一個失意的女子卻已在觀音堂落發為尼,決定從此常伴青燈古佛,這個女子便是顧維鈞的發妻張潤娥。
作為“民國第一外交家”,顧維鈞一生結過四次婚,他在晚年的時候,曾寫下這樣一段話評價他生命中的四個女人:“原配妻子,因父母之言,主命;唐寶玥,因政要之女,主貴;黃蕙蘭,因富家千金,主富;嚴幼韻,因情意相通,主愛。”
可見婚姻對他而言,只是在不同階段走向完滿人生的階梯而已。而作為結發妻子的張潤娥,在顧維鈞最后的記憶里,更是僅剩“原配”這個冷冰的世俗稱謂,一如她寂寞如枯井的后半生。
張潤娥與顧維鈞的不幸婚姻,最早要從父親多年前的一場“賭注”說起。
顧維鈞雖然出身世家,但出生時已經家道中落。其父顧晴川為生計故,從老家江蘇跑到了上海道尹袁觀瀾的幕府內做了一名師爺。12歲的顧維鈞也隨父到上海念書。
他天資聰穎,讀書又勤,很快就考進了當地有名的育才學堂,和道尹大人的公子成為同窗,兩個孩子常在衙門里玩耍。
當年與顧晴川同在幕府的,有個叫張衡山的同僚,極擅看相。他一眼就看出顧維鈞這個孩子并非等閑之輩,將來不僅一帆風順,而且還能富貴雙全,故而對其很是偏愛。
張衡山膝下無子,僅有一個與顧維鈞年齡相仿的獨女張潤娥,他篤定女兒要是嫁給這個人中龍鳳,將來也能跟著富貴一生,于是便托人做媒,想將女兒許配給顧家。
顧晴川當年只是個小官,地位不高,家境也遠不如張家,自是對這樁姻親求之不得,兩家人就這樣成了兒女親家。
招了這個東床快婿后,張衡山很是得意,從此全心將顧維鈞當成了親兒子培養。
顧家家境一般,顧維鈞從育才學堂畢業后,父母已經沒有經濟能力支持他繼續求學。顧晴川便找了一家錢莊,想讓兒子去當學徒學習做生意,減輕家里的負擔。
張衡山得知后極力反對。他認為顧維鈞是天生大才,跑到錢莊站柜臺能有什么出息?于是他胸脯一拍,承諾將會負擔顧維鈞接下來全部的教育費用。
張衡山說到做到,轉頭就將顧維鈞送進了上海有名的貴族學校圣約翰大學。這所學校以全英文授課聞名,入學的多是一些社會名流和有錢人家的小孩,學費也十分高昂。
而張衡山為了顧維鈞的前途,竟不遺余力地資助了這個準女婿。后來顧維鈞從圣約翰大學畢業,又萌生了出國留學的念頭,但是他把這個想法一直擱在心里不敢提。
畢竟晚清時期,主流意義上的成功還是考取功名,而不是到什么蠻夷之地學習“新學”,況且,顧家的經濟條件也根本不允許。
張衡山看出來后,再次挺身而出。他不僅表示出國留學是好事,還承諾會繼續出資讓女婿留洋。
比起顧家,張家略有資產,但也不是什么巨富。為了湊齊顧維鈞赴美留學的費用,張衡山其實不惜變賣了自家的祖產。
1904年,16歲的顧維鈞在岳丈的資助下,如愿赴美,并在次年成功考取了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主修政治與國際外交。
不得不說,張衡山確實很有投資的眼光。在短短四年的留學生涯里,顧維鈞就拿到了文學學士、政治學碩士和法學博士三個學位。
顧維鈞出人頭地,張顧兩家都欣喜不已,尤其是張衡山,他自認為女兒和張家從此有了一個堅實的依靠。殊不知另一頭的顧維鈞,卻在為退婚之事與父親吵翻了天。
當年顧張兩家訂親之時,顧維鈞還是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如今留洋四年,他到過更廣闊的天地,受過自由文明思想的熏陶,不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衷地感到排斥。
這四年間,盡管父親催婚的家書一封接著一封,他都始終沒有要回國娶親的意思。最后還是與顧維鈞最為親厚的大哥出面調解。他寫信盛贊了張潤娥的嫻淑和美貌,又提到顧父因為他想悔婚而顏面盡失,家人如何傷心云云。
顧維鈞無奈回國。因為大哥那番話,他又生起一絲希望,想要見見未婚妻張潤娥。
不過當時風氣初開,大家閨秀不能隨意拋頭露面,盡管開明的張衡山答應了這個要求,女兒張潤娥臨了卻羞羞答答,躲在閨房內不肯出來。
這讓顧維鈞頓時興趣索然。未婚妻的忸怩,讓他更加篤信了她的封建和保守,嫌惡之情,不言而喻。最后還是老父親絕食相逼,倔強的顧維鈞才松了口氣,表示“愿意在形式上結婚”。
父母以為這是氣話,不以為意,一心給他張羅婚事,沒想到顧維鈞卻是認真的,婚禮當天的洞房花燭夜,他趁著鬧酒的混亂逃跑,把所有的難堪和不安,都留給了蓋頭之下忐忑落淚的張潤娥。
親友們忙了半宿,在顧母的房里終于找到了顧維鈞,他卻執意不肯回去。顧母不愿把兒子逼急了,袒護他在房中過了兩夜。顧父得知后大怒,將顧維鈞趕進了新房。
但是進了房的顧維鈞卻又不肯上床,這讓初為人婦的張潤娥既詫異又難過。她懂事地主動開口邀請這個大了自己兩歲的丈夫,沒想到顧維鈞卻回答:“大床是為你而設的。”張潤娥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度地說:“如果你喜歡獨眠,我可以睡沙發。”
就這樣,他們度過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新婚夜,往后的日子,亦復如是。
婚后不久,顧維鈞為了逃避這樣的婚姻生活,急著回美國,最后還是在父親的強烈堅持下,才勉強帶上了張潤娥。
這次跟丈夫出國陪讀,張潤娥心懷期待。她明知顧維鈞對自己的疏離,卻仍然幻想在異國他鄉的朝夕相對中,自己可以照顧丈夫,同他培養感情。
但是到了美國,張潤娥卻傻了眼。顧維鈞只是將她寄居在費城的一對德國老夫婦家里,讓她學習英文,而他則獨自返回紐約繼續求學。
出于責任,顧維鈞隔段時間也會去看望張潤娥,帶她去市中心或百貨商場開開眼界,但這些卻全然不是出于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愛與關心。
只要一有機會,顧維鈞就會旁敲側擊地向張潤娥灌輸一些關于婚姻自由的新觀念,再說明兩人如何不相配云云,鼓勵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執著于自己。
張潤娥學識不高,卻也不是蠢人,她知道顧維鈞內心深處認為自己配不上他,甚至嫌棄她是成功路上的累贅。
可是作為一個舊時女子,張潤娥除了“出嫁從夫”,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因此,走在顧維鈞身邊的她就像一個無言的“小丑”,任憑丈夫把刀子扎進自己的心口,卻還要用沉默和微笑掩飾內心的委屈與惶恐。
張潤娥一連在美國待了三年,夫妻之間卻漸行漸遠,她趕不上顧維鈞前進的步子,而他并沒有要停下來等她的意思。
這時的顧維鈞已經嶄露頭角。他在全美《中國學生月刊》出任主編,能言擅寫,小有名氣。
1908年,清政府總理總辦唐紹儀以清廷特使的名義訪美,邀請部分留學生隨行,顧維鈞赫然在列,而且還是學生們公推的發言代表。
顧維鈞表現出色,一番演說言簡意賅,唾珠濺玉,給唐紹儀留下了很深的好感。
1912年4月,顧維鈞歸國后很快得到唐紹儀的提攜。他不僅被唐聘為秘書,還被引薦給了袁世凱,兼任了總統英文秘書,仕途一路青云。
也是在那段時間,顧維鈞頻繁出入北京的飯店舞場,因緣際會邂逅了唐紹儀的女兒唐寶玥。唐寶玥雖然不過中人之姿,但是受過良好的西方教育,顧維鈞同她頗有共同語言,兩人一見傾心,往后頻頻相約,交往越發密集。
彼時的張潤娥早已從美國回到娘家,遠在上海的張衡山得知了女婿與唐小姐的荒唐戀情后,急得五內俱焚。
他一氣之下寫了一封信給唐紹儀,痛陳原委,怒斥顧維鈞薄情寡義。唐紹儀看罷,當即訓斥顧維鈞,令他返滬。
唐寶玥知道后卻大鬧脾氣。盡管已知顧維鈞是有婦之夫,這位唐小姐卻對他情根深種,非要父親出面干預。
唐紹儀礙于地位和名聲,不為所動。唐寶玥卻小姐性子大發,先是跑到北京白云庵,揚言要落發為尼,后又威脅父親,說自己要到八大胡同妓院去做生意,再掛上國務總理小姐的招牌。
唐紹儀無奈妥協,只能讓手下何豐林出面調解顧維鈞退婚之事。
何豐林是一介武夫,頭腦簡單,很快帶兵包圍了張衡山的家,逼著他寫下退婚書。張衡山不卑不亢道:“顧維鈞不是東西,退婚可以,但我不能受你的威逼,你包圍我的住宅,太侮辱我了!”
何豐林不管這些,話里話外直嚷拼命。雙方僵持不下,倒是張潤娥出面解了圍。她知道顧維鈞去意已決,難以挽回,答應馬上退婚。
顧維鈞畢竟學過法律,考慮很周全,他怕結婚一事引起人們議論,也避免造成兩家矛盾,遂希望張潤娥能親手謄抄四份副本,當事人雙方及各自父母都留一份,以證明離婚是出于雙方自愿。寬容、純樸、天真的張潤娥答應一一照辦,泣血簽下了四份協議書。
一向精明的張衡山不由得仰天長嘆:“我只會看相,不會看心。”憂憤之下,不久便命喪黃泉。張潤娥從此萬念俱灰,在陸家觀音堂落發為尼。
諷刺的是,北京這邊唐寶玥剛拿到退婚書,就馬不停蹄地張羅婚事。不到一個月,便與顧維鈞舉行了婚禮。
顧維鈞雖然如愿以償抱得美人歸,但心里大抵也覺得對不住當初幫了自己的張小姐。
20年后的1933年,顧維鈞當上了民國政府的外交部長。當他得知在上海的張潤娥生活清苦,特意寫了一封懺悔信,并派人送上5萬塊錢的安撫費,沒想到張潤娥見了不為所動,連錢帶信原物退回。
對張潤娥來說,這種遲來的懺悔就像隔了夜的飯菜,過了季的衣裳,換了一個時間節點,終究是不對味了。
晚年的她對顧維鈞既無愛,亦無恨,只有一種塵緣了卻的平靜與淡然。當年她拼盡全力走不進顧維鈞的世界,如今在婚姻中已經幾度浮沉的顧維鈞又焉能懂得她走在愛恨之外的人生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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