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13日的早晨，蔣君章來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有些異樣。已經(jīng)9點過了，陳布雷還沒有起床。此時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起來一聽，是國民黨中央黨部打來催陳布雷去開會。

作為陳布雷的機要秘書，蔣君章想了想說道：“布雷先生身體不適，需要休息，請一次假吧！”

但是到了10點鐘，樓上還是沒有動靜，房門也關(guān)著。

蔣君章感到奇怪，陳布雷平時8點鐘必定起床。今天為何這時候還關(guān)門不起，莫非有什么不測？感到不對勁，蔣君章找來副官一起撬開了陳布雷的房門。

蔣君章奪門而入，只見一直毛筆還擱在書桌上，地上還有兩個安眠藥的空瓶子。他急忙撩起帳子，隨后看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陳布雷。

蔣君章回憶那一幕：“天哪！蠟黃的臉，睜開了的眼睛，張大了的嘴，而枕旁是一封給我的信，這是我平生遭遇最大的晴天霹靂。”

他本能地拉開被子，發(fā)現(xiàn)陳布雷已經(jīng)手腳冰涼；他最后又摸了摸胸口，還有一點點溫暖，于是趕緊請來醫(yī)生，可惜已經(jīng)晚了。

蔣君章打開陳布雷的信，第一句就是“我今將不起，與兄等長別矣”，他淚如泉涌，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合上信，含淚趕緊去打電話。

幾個小時后，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蔣君章趕忙迎了出去。只見蔣介石穿著長衫馬褂，陰沉著臉，面帶悲戚。

蔣介石上了樓，看著躺在床上已經(jīng)僵硬的陳布雷，百感交集。就在前一夜，蔣介石最信任的“文膽”陳布雷服藥自盡。老蔣沒想到：這個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部下，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一生。

陳布雷是浙江慈溪人，和蔣介石是老鄉(xiāng)。在認識蔣介石之前，陳布雷21歲就當了記者，供職于上海《天鐸報》。

他以“布雷”為筆名，寫了大量擁護革命、反對帝制的文章。他才華出眾，勤勉敬業(yè)，很快成為上海報界佼佼者，聲名鵲起。

因為長期撰文支持國民黨，陳布雷進入了時任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的視線。1927年1月，在堂兄的推薦下，陳布雷與上海《申報》主編潘公展來到南昌，接受蔣介石考察。

面對頗有威嚴的蔣介石，潘公展舉止拘謹、目光閃躲；而陳布雷頭發(fā)蓬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蔣介石提了個問題：如何對付上海的工人運動？

潘公展首先搶答：“總司令自有妙策。”這種交白卷的討好，讓蔣介石生厭。陳布雷則建議：派可靠的部隊包圍上海，然后利用幫會勢力打頭陣。

那次談話之后，蔣介石單獨留下了陳布雷，繼續(xù)考察。很快蔣介石就出了第二道“試題”：幫他起草一篇給黃埔軍校學生講話的文章。

不久，陳布雷就寫成《告黃埔同學書》的文章。蔣介石點頭稱許：“果然文采斐然，不愧報界高手！”他當即讓陳布雷留下來為自己工作。陳布雷卻拒絕了，蔣介石也沒有強留。

1927年4月，蔣介石率北伐軍攻克南京，建立南京國民政府。老蔣搖身一變成了“正統(tǒng)”，對陳布雷這樣的傳統(tǒng)文人而言自然有了吸引了。在蔣介石的再三邀請之下，陳布雷終于決定出山，輔佐蔣介石。

然而好景不長，短短三個月后，蔣介石就因黨內(nèi)紛爭下野，陳布雷也選擇辭職。

屁股還沒有坐熱就離開了官場，陳布雷多少有些悵然若失。

1928年1月，蔣介石東山再起，陳布雷也隨之復出，成為蔣介石的秘書長。他的命運，也從此和蔣介石，和國民黨綁在了一起。

野心勃勃的蔣介石建立了蔣家王朝，但是他深感“槍桿子很硬，而筆桿子太軟”，缺的就是有文采的筆桿子！為此，老蔣一直在物色人選。

他想要的這個人，除了要才思敏捷、文筆犀利外，還必須毫無野心、忠心耿耿，既善于獨立思考，又慣于領(lǐng)會上峰意思，陳布雷無疑是不二人選。

投奔老蔣后，陳布雷的才華得到發(fā)揮，同時也官運亨通。1933年，蔣介石設(shè)立侍從室，侍從室的地位堪比清朝的軍機處。陳布雷被選為第二室主任，分管黨政，成為老蔣最為倚重的“首席待從”。

但是陳布雷的痛苦，也由此開始。“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以來，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遭到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陳布雷也很糾結(jié)。

從個人意愿來講，他自然主張積極抗日，但是作為下屬，他必須服從蔣介石的意志。而且作為蔣介石的“筆桿子”，他還必須把蔣介石的“歪理邪說”美化一番，說服全國軍民。

蔣介石的講話文件，幾乎都是由陳布雷起草。

蔣介石“暫緩抗日”的意圖，和陳布雷的本意相悖，因此這些文件寫起來，讓他既痛苦又糾結(jié)，以致數(shù)易其稿。

1935年，蔣介石發(fā)表了著名的對日政策演說：“和平未至完全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guān)頭，絕不輕言犧牲……”

這段文字自然是出自陳布雷的手筆，從中也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煎熬。

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爆發(fā)。陳布雷本來要跟著蔣介石去西安，結(jié)果因為生病沒能同行。

由于錯過了與蔣介石患難與共的機會，陳布雷非常后悔，焦慮痛苦到了極點，以至于幾位知心摯友輪流陪伴在側(cè)，以防他痛不欲生，以身殉職。從這里也能看出陳布雷對蔣介石的一味“愚忠”。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蔣介石平安歸來，陳布雷奉命寫“西安半月記”，以記錄西安事變的經(jīng)過。他深知張楊二人“逼蔣抗日”，并非以下犯上，因此這篇文章寫得十分痛苦。

前后歷時兩個月，數(shù)易其稿，《西安半月記》終于放到蔣介石的案頭。老蔣十分滿意，而陳布雷卻在日記中寫道：“余今日之言論思想，不能自作主張。軀殼和靈魂，已漸為他人一體。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

但是不管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他已經(jīng)成了蔣介石的“傀儡”與喉舌。

1937年7月17日，決心抗日的蔣介石發(fā)表著名的“廬山講話”，開篇就說：“如果戰(zhàn)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任。”

這篇講話的起草人，就是陳布雷。全國軍民深受鼓舞，團結(jié)一致抗日，陳布雷斗志昂揚，精神上也暫時獲得了解脫。

此后，他又寫了大量激勵國人抗爭到底、抵御日寇的文章。陳布雷的“驚雷之筆”，也得到了國共兩黨的認可。

周恩來就曾講過：“對他的道德文章，我們共產(chǎn)黨人欽佩；但希望他的筆不要為一個人服務(wù)，要為全中國四萬萬人民服務(wù)。”

可惜陳布雷早已被蔣介石綁在蔣家王朝的戰(zhàn)車之上，難以脫身。

抗戰(zhàn)勝利后，陳布雷再次陷入痛苦之中。蔣介石不顧全國人民的反對，悍然發(fā)動內(nèi)戰(zhàn)，陳布雷對內(nèi)戰(zhàn)的看法，與老蔣并不一樣。

作為幕僚長，他必須無條件地支持老蔣。但是戰(zhàn)爭打了兩年多，國民黨軍隊卻轉(zhuǎn)入下風，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處于權(quán)力中樞位置的陳布雷，對國民黨內(nèi)的腐敗洞若觀火。

有一次，孔祥熙就曾經(jīng)偷偷塞給陳布雷一個信封，陳布雷二話沒說就推了回去。后來有人告訴他，里面是一張100萬元的銀行本票。陳布雷沒有因為失去這么一筆橫財懊惱，而是當即大罵：“腐敗，腐敗！”

到了1948年，國民黨已經(jīng)腐敗到了骨子里，而附骨吸髓的“四大家族”則大肆搜刮錢財，中飽私囊。陳布雷多次向蔣介石諫言：“貪污之風確需整頓，不能只打蒼蠅，不打老虎。”

他還建議孔宋家族拿出五億美元，幫助國家渡過難關(guān)。這一下說到了蔣介石的痛處，他極其不悅地說：“聽說你的小女兒在北平教書？還參加了共產(chǎn)黨？”陳布雷呆若木雞，不敢再言。

眼見“四大家族”腐敗如此，陳布雷知道蔣家王朝的覆滅為時不遠了。他追隨蔣介石二十余年，將報效國家的愿望都寄托在了老蔣身上，從未動搖過，但是這次他從心底里開始了懷疑。

淮海戰(zhàn)役前夕，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國統(tǒng)區(qū)經(jīng)濟每況愈下，陳布雷失望至極。在一次緊急會議上，蔣介石講話提出：“當今最緊迫的任務(wù)也要同當年抗戰(zhàn)一樣，抗戰(zhàn)要八年，‘剿共’也要八年！”

會議結(jié)束后，陳布雷在整理記錄時，故意刪略了兩個八年的內(nèi)容，蔣發(fā)現(xiàn)后大為震怒。陳布雷解釋說：“抗戰(zhàn)八年那是抵御外患，如今人人厭戰(zhàn)，民不聊生，這內(nèi)戰(zhàn)再打八年是不是太長了點？”

蔣介石拍著桌子道：“你現(xiàn)在怎么啦？腦子是不是太疲勞了，一點也不能用啦？你就照我講的寫，不準略去。”

陳布雷與蔣介石的沖突，不止這一次。

還有一回，蔣介石看到毛澤東所寫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wù)》的文章，感到中共的政策直戳國民黨的痛處。蔣介石當即召見陳布雷，詢問為什么國民黨所謂的人才一大堆，卻寫不出這樣直接要害的文章？

沒想到陳布雷情緒激動，脫口而出說道：“人家的文章是自己寫的！”蔣介石聽了一言不發(fā)，拂袖而去。

種種跡象表明，陳布雷與蔣介石已經(jīng)不是一條心。

而陳布雷“軀殼靈魂”的覺醒，換來的是蔣介石對他的不再信任。二十多年來，陳布雷對蔣介石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如今失去了老蔣的信任，一直以來支撐他的信念也隨之崩塌了。

11月12日的晚上，陳布雷自殺前一夜。他站在屋內(nèi)，心中五味雜陳。烈女不嫁兩夫，忠臣不事二主。從一而終，一死以表忠心。但是自己死了，免不了要引起上下的猜疑，危及妻兒。

忠臣欲死，還得給主子留遺書。陳布雷提筆寫道：

“值此黨國最艱危之時期，而自驗近來身心已毫無可以效命之能力，與其偷生，使公誤計以為尚有一可供驅(qū)使之下部，因而貽誤公務(wù)，何如坦白承認自身已無能為役，而結(jié)束其無價值之一生。”

1948年11月13日，陳布雷被秘書蔣君章發(fā)現(xiàn)死在床上。

在他的房間里，除了給蔣介石的遺書之外，還有寫給夫人、朋友和秘書的多封遺書。他家徒四壁，身后遺產(chǎn)僅有區(qū)區(qū)700元金圓券，他還特意叮囑從中拿出300元給自己的副官。當時的300元金圓券，還不夠買一石米。

陳布雷服藥自盡，享年59歲。國民黨《中央日報》報道了陳布雷的死訊，說他“死于心臟病”。深知內(nèi)情的邵力子當場發(fā)火說：“宣傳，宣傳，一生從事宣傳，到后來連老命都賠了進去，還要講宣傳。”

何其諷刺！對老蔣愚忠的陳布雷“殺身成仁”，然而國民黨方面為了消除影響，竟然不承認他是主動求死。直到四天之后，眼看實在捂不住了，國民黨方面才承認陳布雷是“自殺殉國”。

對自己忠心耿耿二十多年的陳布雷死了，蔣介石默默無語，只是交代了一句：“好好地料理后事。”

陳布雷的葬禮辦得很風光，幾乎所有國民黨高層都出席了葬禮。靈堂的正中央，是蔣介石親筆提寫的四個大字：“當代完人”。

對于陳布雷之死，張治中在回憶錄中評價說：

“陳布雷受舊思想意識的影響很深，政治上缺乏遠見，個性又較軟弱。他自殺，或是由于他見聞所及，對國民黨政權(quán)極度悲觀失望，加上長期的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病和時代大風暴的刺激，痛苦到了不得不用死來求解脫。”

這一評價，客觀中肯。陳布雷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極深，骨子里還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那一套。他后半生得到蔣介石的專寵，曾不無感慨地自嘲：“我如同一個已經(jīng)出嫁的女人，只能從一而終。”

站在傳統(tǒng)的觀念來看，陳布雷無疑是典型的“忠臣良將”，然而他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并且一條道走到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