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由于本文篇幅太長,所以分為三篇發,本篇為中篇。尚未看過上篇的請查看:《》)
上回說到,正當蘇軾兄弟雙雙高中進士,春風得意的時候,突然故鄉傳來消息,他們的母親程夫人去世了。
以下為中篇:
蘇宅黃葛樹,蘇軾曾經在此樹下玩耍/何加鹽攝
5
回京
程夫人是四月初八去世的,當時正值蘇軾和蘇轍高中進士,意氣風發。
但人生就是這么無常。誰知道,金榜題名的至樂,同時又伴隨著母親去世的至悲呢。
由于古代通訊的不便,消息傳到京城,已經是一個多月后。父子三人匆匆離京,回家奔妻喪、母喪。
蘇軾和蘇轍從小跟著媽媽長大,前年離家遠行,是第一次離開媽媽,沒想到,第一次分別就是永別,傷痛可想而知。
這里也普及一下古代的喪制。古人認為,人生下來,三年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所以父母去世,也要為之服喪三年。前面說過,古人計算年份,是連頭尾都算上,所以說是三年,其實是二十七個月。
在服喪期間,孝子不能出來做官,有官位的也要辭掉。所以,雖然蘇軾和蘇轍剛剛考中了進士,但是還不能出仕,必須等喪期結束。
于是,在安葬完母親之后,蘇軾和蘇轍就在家鄉守孝。守孝期間無事可干,就一邊讀書,一邊在家鄉周邊會見朋友,游玩。
這期間,他認識兩個好朋友,一個是王鞏,是宋朝知名宰相王旦的孫子,當時他父親王素在成都為官,蘇軾去成都拜會王素,王素非常欣賞蘇軾,讓王鞏跟蘇軾學習。后來,蘇軾和王鞏成為一輩子的至交好友。
另一個是王箴,是蘇軾妻子王弗的堂弟。蘇軾當時也常常陪王弗回青神縣娘家,常常會和王弗的兄弟們聊天,王箴當時才十幾歲,但也是蘇軾聊天的對象。他和蘇軾日后還會有更深的關系,在此暫且不表。若干年后,蘇軾會常常回憶起和王箴坐在大門口吃瓜子和炒豆的情景。
時間匆匆,轉眼到了嘉佑四年(公元1059年),服喪三年時期已過,蘇家必須得決定日后安家何處了。蘇洵本人對故鄉是沒什么留戀的,他向往的地方是嵩山腳下,洛水之濱。由于蘇洵的父母早已去世,現在程夫人也已經亡故,他決定帶領兩個孩子,從此離開家鄉,永居他方。
這年九月,蘇洵帶著兒子和兒媳們,從樂山登舟,沿水路東下,經瀘州、重慶,下三峽,抵達荊州后,才舍舟登岸,陸行至京。
這一次離開,前半程都是水路,舟中無事,父子三人就賦詩為樂,先后寫了一百多首詩,后來以《南行集》為名,結集印行。這是蘇軾兄弟自三年前名滿天下之后,所寫的詩集首次流傳于世,一下子就風行全國。
當然,蘇軾也是運氣好。在此之前十來年,中國偉大的民間發明家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術。等蘇軾成名之時,活字印刷已經在全國流行開來。
以前的文人要留下一點文字,是非常艱難的,因為只能雕版印刷,不是極其重要的文字,一般不會花那么大力氣去專門雕版。而活字印刷術發明后,印刷效率極大地提升,成本極大地降低,因此蘇軾這樣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寫出來的詩集,也有機會印成集子廣為流傳了。
到后來,隨著蘇軾的文名愈盛,他的詩文總是很快就會結集出版,風行全國,甚至形成極其強大的輿論力量。這既極大地提升了蘇軾在文壇的影響力,但也給他后半生的悲慘命運埋下了禍根。此是后話。
到京城之后,朝廷很快就任命了蘇軾和蘇轍的官職,都是從九品的縣主簿,但兄弟倆都辭不赴任,因為第二年,朝廷還會有一次重要的“制科”考試。
制科考試是在普通的進士考試之外,特別設立的一種招攬非常杰出人才的考試,要由大臣推薦,皇帝親自策問。而選出來的人才,在授予官職和提拔方面,也會比普通進士要優越得多。
所以,蘇軾和蘇轍,都想著再等一年,通過制科考試后再出仕,這樣走仕途會快得多。
但這個考試既然如此重要,也就必然特別慎重,每屆應試者,不得超過五人。蘇軾兄弟有兩個難關要過:一是要找到足夠分量的人推薦,二是要全力備考。
蘇軾還好辦,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直接擔任推薦人;蘇轍剛開始沒找到人推薦,后來是天章閣待制、知諫院大臣楊畋因為惜才,主動找到蘇轍,愿意推薦他,才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一屆參與策論考試的,全國總共才四人,蘇軾兄弟就占了兩個名額。
制科考試的內容,包括三部分:一是要提前寫五十篇策論;二是考試時要在一天之內,臨場寫六篇論文,每篇不得少于500字;三是殿試時,由皇帝出題,親自策問。
由于出題的方向是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無所不包,所以要準備的內容非常多,幾乎相當于要把古代重要的典籍全部看過,背熟,寫出讀書筆記。蘇軾兄弟提前半年就到城郊一個偏僻的驛站,閉門苦讀。
蘇家本來就貧窮,在家守孝三年無俸祿,更是所有積蓄都花光了。現在寄居驛站,每天只能以“三白飯”度日。所謂“三白飯”,就是白米、白鹽、白蘿卜。
蘇軾和蘇轍,白天臨窗苦讀,晚上對床而眠,談天說地,倒也不以為苦。
有一次正讀著書,風雨驟起,蘇轍覺得冷,起來加衣,而蘇軾正讀到唐朝韋應物的詩“哪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突然覺得,兄弟倆一起讀書、聊天、共眠的日子,不知道還能有幾次,以后走上仕途,就身不由己了。
倆兄弟這一天聊了很多,都非常傷感。他們約定,以后絕對不能貪戀高官厚祿,更應該珍惜的,是兄弟之間的感情,家庭里面的親情。
日后,這一天的情景,以及對兄弟再次臥談的期待,將無數次地出現在他們憧憬中,也無數次地出現在他們互相寫給對方的詩文里。
經過艱苦的準備,蘇軾兄弟終于迎來了制科考試的日子。主考官是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臣——司馬光。
考試結果,蘇軾當之無愧地成為第一名,并且獲得了宋朝立國百年以來,制科考試中最高的成績,與前參知政事吳育并列。整個宋朝,考到這個成績的,就他們倆人。
司馬光則特別喜歡蘇轍的答卷,想把他提為跟蘇軾并列第一。但另一名考官胡宿認為,蘇轍的答卷里批評皇帝的言辭出言不遜,堅持判為考試不通過。后來爭執到皇帝那里,皇帝評價說,“其言切直,不可棄也”。最終決定降一等錄取。
這次考試,總共四人符合應試資格,最終通過三人,而蘇軾和蘇轍就占了兩個,是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蘇氏兄弟,再次名滿天下。
而宋仁宗那天主持完殿試之后,更是興奮地跟皇后說:“朕今天又給后世子孫得了兩名太平宰相”。(昨天的文章里,誤把宋仁宗的話放在蘇軾兄弟第一次考進士時了,其實應該是這一次考制策時說的。特此糾正并致歉。)
通過制策考試后,蘇軾被授為“將仕郎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根據宋朝官制,前面那個是官名,主要是表示官位高低和俸祿多少,后面那個是差遣,表示得官者實際要做的事。所以蘇軾實際上是要到陜西鳳翔府(今屬寶雞)去任職了。
蘇轍本來也得了官,但是由于當時朝中有些大臣反對他的任命,尤其是擔任知制誥(代皇帝寫文書的大臣)的王安石拒絕撰寫他的任命書,同時由于他們的父親蘇洵此前得到朝廷特別提拔,以布衣身份,授官“文安縣主簿”,授差遣“編撰禮書”,需要留在京中辦事。蘇轍一方面為了表示抗議,另一方面為了照顧父親,主動奏請辭官,留京居住。
在一個寒風凄凄的冬日早晨,蘇軾帶著家眷踏上了西行的路程。蘇轍一直送到城外,兩兄弟才依依不舍地告別。蘇軾突然感到極度凄惻,因為自從蘇轍出生以來,兩兄弟朝夕相處,從來都沒有分離過,現在一下子就分開,要過好幾年才能相見,覺得非常不適應。
蘇轍匹馬回城,蘇軾一步一回頭,走到很遠的高崗上,還在回望弟弟。等弟弟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才轉身向著遠方行去。
坐在馬上,他寫下了這輩子和弟弟分離后的第一首詩: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蘇軾一邊喃喃自語著想和弟弟說的心里話,一邊惆悵地向著仕途出發。
這是蘇軾一生為官的開始,也是他一生波折的開始。
這一年,蘇軾24歲。
6
鳳翔
蘇軾所任的“簽判”這一差遣,又稱“判官”,是屬于知州的幕僚,沒什么實權,也難做出什么政績。所以蘇軾在鳳翔,基本上不可能實現什么當官的抱負,也就是混資歷而已。
不過,蘇軾還是盡職盡責,盡可能地為老百姓多做一些事情。例如天旱的時候,他也心急如焚,幫忙寫禱文,開壇求雨,還真的給他求來了雨。后來他還為此寫了一篇《喜雨亭記》,成為千古名篇。
另一件大有功勞的事情,就是他上書改變了當地一樁繁重差役的服役方式。
宋朝有一種差役叫“衙前”,即老百姓被官府攤派任務,運送宮廷或官府需要的東西。鳳翔位于秦嶺地區,森林資源豐富,所以宋朝修建宮室、陵墓等用的竹木,很多都是由鳳翔這邊提供。鳳翔老百姓負擔最重的“衙前”,就是向開封運送竹木。
本來在古代而言,老百姓認為,服差役是正常的義務,不算什么大事。但一直以來,官府規定竹木送到京城的日期,卻恰逢渭河、黃河河水暴漲之時,竹木損失多,人員失水淹死的也多,因為錯過日期而被罰得家破人亡的,更多。
蘇軾經過實地調研,發現其實只要允許老百姓自行決定運送日期,完全可以避開漲水期,在更安全的時候運送。于是他上書說了這件事,上級從善如流,立馬改變了衙前規則。此舉挽回的財產和生命損失,不計其數。
蘇軾在鳳翔三年,輔佐過兩任知州,第一任叫宋選,第二任叫陳希亮。他和宋選相處非常融洽,但是和陳希亮卻完全合不來。
陳希亮也是四川眉州人,本來都是老鄉,應該相處很好。但他對蘇軾卻非常苛刻。蘇軾寫的公文,陳希亮常常給他改得面目全非;蘇軾制科考試考的是“賢良方正極言盡諫科”,所以官府里的小吏尊稱他為“蘇賢良”,陳希亮聽到后,大罵道“判官就是判官,什么賢良不賢良”,還把那個小吏打了二十大板——很顯然,這打的不是小吏的屁股,而是蘇軾的臉;陳希亮架子很大,接見下屬時,經常讓人等很久,等得都快睡著了,蘇軾只能告訴自己忍耐再忍耐;后來蘇軾實在忍不了了,有些官方宴會和儀式,他都故意不去,結果被陳希亮告到朝廷,被判罰銅八斤……
可想而知,蘇軾這段時間,在官場上過得多么不如意。這恐怕也是古往今來,每一個在體制內任過職的人,都有過的共同經歷。
后來,陳希亮在鳳翔建了一座凌虛臺,讓蘇軾寫一篇《凌虛臺記》,蘇軾就毫不客氣地寫道:這個臺子,早晚都要垮掉的,并說“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
這里明顯是借臺說人,隱含了“太守你也別猖狂,以后世道會怎么變還不知道呢”的意思。
他本想著,這么寫,陳希亮肯定被他氣死。不過陳希亮看了之后,展顏一笑,說道:“我和蘇軾是同鄉,他父親蘇洵都是我的后輩,我把蘇軾當孫子看待。之所以嚴格對待他,是因為怕他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驕傲自滿而出事。這咋還生氣了呢!”遂命令把這篇文章一字不改,刻在凌虛臺上。但等蘇軾明白過來陳希亮的深意,已經是很多年以后了。
蘇軾在官場中抑郁不樂,于是就寄情于山水、朋友、文字之中。在游山玩水之中,他認識了兩位好友,日后都將在他生命中占據重要位置。
第一位是陳慥,是陳希亮的兒子。雖然出身于詩書世家,但陳慥喜歡的卻是游俠生涯,每天彎弓射箭,斗雞走馬,攜伎浪游。蘇軾和他一見如故,成為莫逆之交。
第二位是章惇,本來和蘇軾是同年進士,但那年宋仁宗欽點章惇的侄子章衡為狀元,章惇覺得,我是叔叔,怎么能居于侄子之下,一生氣,就主動放棄那一年的功名,第二年重新考過,又考中了第五名。
蘇軾在鳳翔任職時,章惇到陜西游玩,蘇軾作陪。在終南山黑水谷,他們見到一處極其危險的懸崖峭壁,章惇邀請蘇軾去懸崖上題詞,蘇軾看到太危險了就連連搖頭,章惇說“你不去,我去”,冒著極度危險,爬過去寫了“蘇軾章惇來”五個字。
章惇面不改色,但蘇軾卻嚇得連連吐舌頭,跟章惇說,“你以后必能殺人”。
章惇問:“為何”?
蘇軾說:“你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怎么會顧惜別人的命呢”。
蘇軾走到哪都愛交朋友,但是他的問題在于,不善于擇人。還好當時王弗夫人陪著他,每天蘇軾做了什么事,晚上回去都會和王弗講。王弗就幫他判斷,哪件事做得對,哪件事做得不對。蘇軾的朋友來訪,王弗會在屏風后聽他們說話。等客人走后,她會告訴蘇軾:此人專會迎合你,沒有主見,不可深交;彼人交友不長久,因為他跟人熱絡得快,冷淡得也會很快。后來這些人果然都如王弗所言。
有一年下雪,院子里積雪盈尺,獨有一個地方沒有一點雪。等天晴之后,這地方土塊隆起。蘇軾認為這里是古人埋丹藥的地方,所以有熱氣涌出,便想挖出來看看。王弗說:“如果是婆婆在,她肯定不挖。”蘇軾聞言而愧,就沒有挖。
由上述事情可見,王弗是在思想上、事業上對蘇軾有重要影響的人,而蘇軾對她也非常尊重、敬佩和服從。不得不說,王弗真的是蘇軾的良配,而蘇軾對妻子的尊重,也是古人中很少見的。
7
亡故
按宋朝官制,外官一般是三年一任,所以蘇軾在鳳翔待了三年,任滿就回京了。
在此期間,宋仁宗已經駕崩,繼位的是宋英宗。英宗皇帝早聞蘇軾大名,想任命他為翰林、知制誥,被宰相韓琦制止;英宗又想任命蘇軾為修注(記錄皇帝言行的官員),韓琦還是認為不可。最后經過考試,蘇軾被任命為“殿中丞直史館”。
這里也可以看出來宋朝皇權和相權之間的一種制約。理論上,皇權是至上的,但是相權也很重要。一般而言,皇帝都會尊重宰相的意見,遇事商量著來,如果宰相強烈反對,皇帝一般也不會強求。當然,如果是皇帝認為特別重要的事情,也可以獨斷,宰相必須遵守。但是通常而言,皇帝很少這樣做。
韓琦不讓蘇軾擔任知制誥和修注,給出的理由是說蘇軾太年輕,經驗不足,未經試用,不可驟與侍從之職。
關于韓琦這一做法,時人與后人都多有爭論。有的認為韓琦氣量小,不愿意破格提拔蘇軾;也有人認為韓琦是對蘇軾的愛惜和保護,因他年少成名,怕他驕傲,所以要壓制一下。孰是孰非,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蘇軾倒沒有什么抱怨,只是說,韓公如此對我,“乃古之君子愛人以德者”。
對蘇軾而言,回到京城,就可以與父親、弟弟團聚了,這才是他最看重的。
但是,家人團聚的快樂日子沒過多久,一個巨大的災難就砸在蘇軾頭上:回京才三個月,夫人王弗就病逝了。死時,年僅26歲,遺下一個六歲的兒子。
這對蘇軾來說,是極其沉痛的打擊。如前所述,他們夫妻倆,不僅僅感情深厚,而且王弗是能夠在事業上和思想上和蘇軾對話,對蘇軾有巨大幫助的靈魂伴侶。失去王弗,以后蘇軾的人生道路,將會走得艱難和危險得多。
我有時不禁會想,如果王弗還在,后面蘇軾會在仕途上犯那么多錯誤,經歷那么多波折嗎?有沒有可能,經過王弗的提醒,蘇軾人生中的一些磨難,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呢?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蘇軾對王弗的思念,也一直持續到很多年以后。那一首千古流傳的《江城子》,就是十年之后,他夢到王弗時所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如果稱為千古悼亡詩詞之最,恐怕沒有人會反對。
但蘇軾的災難還沒有結束。妻子去世后不到一年,蘇軾的父親蘇洵,又一病不起,與世長辭。
才逢妻沒,又遭父喪,蘇軾心中的悲痛,已經難以形容。
蘇洵去世的事情報奏到皇帝那里,宋英宗下詔,賜銀百兩,賜絹百匹,以茲慰問。蘇軾上疏,辭去銀和絹的賞賜,唯請皇上賜予亡父以官職——蘇洵后半生孜孜以求,一直沒能中舉,最后是由于歐陽修力薦,才得了一個縣主簿的官,應該說在仕途上留有巨大遺憾。
皇帝于是就追贈蘇洵為“光祿寺丞”,并下詔派官船運送蘇洵靈柩返鄉安葬。
韓琦、歐陽修等與蘇洵、蘇軾、蘇轍有舊的官員,也都贈送了豐厚的賻儀,韓琦贈了三百兩,歐陽修贈了二百兩,司馬光等其他大臣也各有饋贈,蘇軾兄弟都一一婉辭了。
除了心中悲痛之外,父親的去世還給兩兄弟的仕途畫了一個休止符——依禮,蘇軾和蘇轍都要棄官回家,守孝二十七個月。
于是,他們把蘇洵和王弗的靈柩運回故鄉安葬之后,在眉州又待了兩年多。
宋朝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七月,蘇軾兄弟脫下了孝服。他們又可以回到朝廷來任職了。
同時,對蘇軾而言,王弗已經去世三年多,父親守孝期已滿,他自己年齡31歲,只有一個兒子,按當時傳統,他應該再續弦了。
這年十月,蘇軾迎娶了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王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是王弗的堂妹,也是幾年前蘇軾坐在門口一起嗑瓜子的那個王箴的親姐姐。雖然是同一個大家族,但是二十七娘家里比王弗要窮一些,從各種記載來看,二十七娘沒讀過書,是一位樸實的農家姑娘。
他們結婚的時候,二十七娘已經20歲,對當時的女孩而言,這個結婚年齡已經是太晚了。但這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因為要等蘇軾守孝期滿。
王弗去世時,蘇軾作為丈夫,要為亡妻服“齊衰杖期”之喪,也就是服喪一年。在服喪期間,蘇軾和二十七娘兩家本已商定親事,等出喪后即完婚,但不幸又逢蘇軾父喪,為父守孝期間也不能嫁娶,就又等了兩年多。
二十七娘嫁過來之后,蘇軾給她起了名字,從此她有了自己的名字:王閏之。
辦完婚禮后,蘇軾兄弟把先人墳墓委托給親戚鄰居照看,攜帶全部家眷,再度離開眉山進京。
當時的蘇軾還不知道,這一別,他以后再也沒能回到故鄉。從此,眉州的山山水水,只能長存于記憶之中。
蘇軾也從此成為一個永遠都沒有了家,永遠都在尋找家的人。
8
改革
在蘇軾兄弟離開朝廷的兩年,大宋朝已經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此時,宋英宗已經去世,皇長子趙頊(xū)繼位,改元熙寧,日后他將有一個更被人們熟知的廟號:宋神宗。
回到朝廷的蘇軾兄弟發現,原來熟悉的大臣們,很多都不見了,新任宰相,是王安石。
宋神宗和王安石,這兩個名字放在一起,大家就知道,大宋朝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化,就要開始了,史書上將其稱之為:“王安石變法”。
這里先要岔開講一下王安石變法的背景。只有了解了這個背景,我們才能明白蘇軾后來命運變遷的外部環境和內在邏輯。
變法的第一個原因來自于財政壓力。
宋朝于公元960年立國,到宋神宗繼位時(公元1068年)已歷百年,雖然經濟和文化都有了極大的發展,但是財政上已經不堪重負,中央財政幾乎維持不下去了。
當時的財政壓力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一是軍費。北宋面對遼國和西夏兩個強敵,加上五代后晉皇帝石敬瑭向遼國割讓了“燕云十六州”,導致北宋的北方疆域無險可守,邊防任務極重。
而宋朝從開國皇帝趙匡胤起,為了防止五代時軍閥割據亂象,又改革了兵制,把以前朝代常用的“有事則募民為兵,無事則歸兵為民”的募兵制,改為了常備軍的傭兵制;把以前州牧、節度使等地方上招兵養兵的權力收歸中央,所有軍隊由中央負責招募和供給,導致每年的軍費開支就極其龐大。
二是歲幣。宋朝打不過遼國和西夏,就只能求和,每年要繳納大量的“歲幣”。
三是文官俸祿。宋朝優待文官,給文官的俸祿極高。在剛開始官員數量不多時還能養得起,立國百年之后,官員的數量極大膨脹,每年要給出的俸祿,就成了巨大的財政負擔。
而在財政收入這一塊,隨著官員、讀書人大量增加,土地大量兼并,他們的土地是不納稅的,需要納稅的普通農民,人口和土地都銳減,能收上來的稅收也減少了。
幸好宋朝的商業經濟比較發達,商業稅相對豐厚,所以才能維持百年。但是財政支出只增不減,而財政收入卻只減不增,早已入不敷出。如果再不改革,朝廷就無法維持了。
變法的第二個原因來自于宋神宗。
宋神宗登基時,年僅19歲,他人很聰明,有強烈的自尊心和建功立業愿望。他對大宋要向遼國稱臣,要向遼和西夏繳納“歲幣”,感到極其恥辱。
有一次,宋神宗在朝堂上談起宋太宗想收回燕云十六州,但北伐時兵敗,隨行器物和妃嬪都被搶走,自己身中兩箭,每年都因此發病,最后也因此而死,不禁嗚咽流淚。
他哭著說:“祖先遭受遼國如此大辱,我們和遼國有這樣不共戴天之仇,但卻還要每年給遼國進貢,這是做子孫的該干的事嗎?”
宋神宗有遠大抱負,希望效法唐太宗,成為一代明主,建立強盛的國家。而要做到這樣,按照原來宋仁宗、宋英宗時的做法,肯定是辦不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法自強。
變法的第三個原因來自于王安石。
王安石在宋仁宗時期,就已經是眾望所歸的天下名臣。他在寧波、舒州、常州等地當地方官時,都把地方治理得非常好,為政的能力得到皇帝、大臣和民眾的公認。他的文學才華和道德修養,也都非常高,是為人敬重的大名士。
王安石志向極其高遠,他連唐太宗都看不上,認為如果自己輔佐皇帝的話,必定能幫皇帝成為堯舜那樣的圣君。他曾經給宋仁宗寫過一篇上萬字的奏折,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建議宋仁宗實行變法。但宋仁宗比較持重,沒有聽從他的意見。于是,宋仁宗和宋英宗時期,王安石屢次辭官,居家不仕。
別人都是求官做,而王安石則是皇帝讓他做官他都不做,由此更是名重天下。當時人幾乎認為他是“圣人再世”。
宋神宗上臺后,王安石看到了致君堯舜的希望,于是上了一個《本朝百年無事札子》,指出現在大宋王朝已經危及四伏,之所以還沒事,不過是上天眷顧。但上天是不能長久依靠的,必須得皇帝有所作為,才能繼續維持太平。最后他說:“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
可想而知,宋神宗看到這個札子的激動心情。別的大臣都是勸他不可輕舉妄動,只有王安石勸他奮起作為。而且如此理解他,支持他的,還是能力這么強,品德這么好,名聲這么高的再世圣人!
在這種情況下,宋神宗和王安石一拍即合,就開啟了大宋朝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歷程。
但這個變法也引起了一群老持沉重的大臣的反對。韓琦、司馬光、歐陽修、張方平等,都是反對變法的。
他們認為,宋仁宗在位時,天下太平,老百姓安居樂業,這樣不好嗎?為什么要去搞變法折騰呢?
而且,所謂財政改革,天下財就在那里,不在于民,則在于官,政府增加了財政收入,不就等于老百姓減少了收入嗎?老百姓已經夠苦的了,為什么官府還要去搶奪他們的口食?朝廷應該仁愛養民,讓利于民,怎么能與民爭利呢?
由此,就逐漸形成了“變法派”和“守舊派”之爭。剛開始只是政見之爭,后來變成了權力之爭,到最后則惡化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之爭了。
蘇軾兄弟回到京城時,變法剛剛開始。他們可能也想不到,兄弟倆就此卷入了北宋最慘烈的黨爭之中。
王安石對蘇軾兄弟也很熟悉。可惜的是,這種熟悉,與歐陽修和司馬光那種欣賞的熟悉不同,而是非常討厭的熟悉。因為蘇軾兄弟體現的特質,與他追求和欣賞的特質,完全相反。
蘇洵帶著蘇軾兄弟首次來京時,到處拜見朝中大佬,想求個一官半職,王安石對此非常鄙夷。他認為,君子應該有自己的節操,應該特立獨行,不應結交權貴以求仕進。
對三蘇的文字,王安石只是欣賞其才華而已,對他們談論的內容,則一點也看不上,認為只不過是蘇秦、張儀那種縱橫家的把戲,根本就不是正道。
所以,在蘇軾、蘇轍參加制策考試時,王安石看了二蘇的論文,明確表示:蘇家兄弟都是戰國那一套,如果我是考官,這倆人就都被淘汰了。
當蘇轍通過考試,要任命官員時,正好王安石在朝中擔任知制誥一職,負責代替皇帝簽寫任命意見,他直接拒絕撰寫蘇轍的任命書,說蘇轍“右宰相,專攻人主”(意思是攀附宰相,專挑皇帝的毛病)。
給蘇軾的任命書,王安石倒是寫了,但是其中說道:你年紀輕輕,就能博考群書,確實有點看頭,但是我還要試試你從政的才能如何。你要學會“知其然而不違于道”,學東西要有所選擇,守住重點。
這意思很明顯,就是說蘇軾雖然博學多才,但是有兩個問題,一是看不出從政的才能,二是博而不專,心無所守。
有了王安石當政,兄弟倆人的仕途命運,基本上就已經確定不會順利。
蘇軾兄弟剛回京時,蘇轍寫了一封奏折給皇帝,其中談到了財政問題,引起宋神宗的賞識,當天就召見了他,并把他提拔進了為變法而成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
不過,蘇轍在這里才待了一年多,因為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過程中,他老是提反對意見,就被王安石貶到河南府(洛陽),去當了一名“留守推官”(西京留守司負責刑事訴訟的官員)。
蘇軾剛回來時,沒有貿然上書,而是依舊擔任此前的“殿中丞直史館”官職,差遣為吏部“判官告院”,負責撰寫一些吏部的官方辭章。
后來,神宗皇帝下詔要求百官討論科舉改革,蘇軾才上了一份《議學校貢舉狀》。神宗一看,覺得自己原來沒想明白的一些問題,經蘇軾一解說,就有豁然開朗之感,于是馬上召見了他。
這是蘇軾第一次陛見時年二十二歲的宋神宗。宋神宗讓他談朝廷得失,他主要談了一個意見:皇上您是生而知之的天才,有這份睿智,不怕您不圣明,不怕您不勤奮,不怕沒有決斷,就怕您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呀。
神宗若有所思,說:你提的這三條,我會好好考慮的。以后你要多多為朕深思治亂,不要有所隱瞞啊。
蘇軾為皇帝的信任而感動,但是王安石知道了蘇軾提的建議之后,就很不高興。因為他正是覺得“時不我待”,要皇帝“急求治、廣聽言、銳進人”呢。蘇軾說的完全都反過來了。
神宗皇帝覺得蘇軾是個人才,幾次想提拔他,都被王安石阻攔了。王安石直接說蘇軾兄弟“基本上就是以縱橫家那一套飛箝捭闔為能事”,又說“蘇軾才華是很高的,就是所學不正。像他這樣的人,才華能夠為世所用的很少,但是成為禍患的卻很多。”
但神宗皇帝畢竟還是喜愛蘇軾的才華,雖然變法需要重用王安石,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見,但神宗心想,我不認命蘇軾做近侍,而是任命文學方面的職位,總沒有問題吧?就讓蘇軾做了熙寧二年國子監舉人考試的主考官——這個任命,應該是前次蘇軾所上的《議學校貢舉狀》給神宗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蘇軾也是政治上太幼稚,作為考官,他出的策論題目,是考生討論這個問題:
當年晉武帝平定吳國,因為獨斷而成功;前秦皇帝苻堅攻打東晉,卻因為獨斷而敗亡;齊桓公專一信任管仲,取得了霸業;燕王姬噲專一信任子之,最終卻導致燕國滅亡。這些人做的事情相同,但是最終效果卻不同。為什么呢?
要知道,當時王安石為了盡快推行新法,基本上也是采用了獨斷專行的方式。大臣們對此多有嘲諷和進諫,讓王安石非常反感。
而蘇軾,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出這樣的題目,等于把考試當成了反對新法、反對宰相的工具,讓王安石怒不可遏,后來就找了個借口,說動宋神宗,任命蘇軾為開封府推官。雖然蘇軾任職的地方仍然在首都開封,但推官事務繁雜,又不能像在朝中任職時那樣擺弄文字,這算是王安石的一個政治手段吧。
但沒想到,蘇軾到了開封府任職,沒消停幾天,就又開始上書言事。起初是一件小事,蘇軾見春節時,宮廷低價在市面上采購花燈,而且禁止商人私自銷售給別人,就上疏說:人家商人忙活一年,借了高利貸來做生意,就是為了春節賣個好價錢,現在官府把人家的生路都給毀了,是不對的。
上疏后,神宗皇帝馬上下旨取消了花燈采購計劃,并放開了禁售花燈的禁令。
蘇軾覺得,皇帝是英明的,是從善如流的,于是膽子就大起來,就又上了一封八千多字的奏折,把新法逐條批駁,批得一無是處。
這回,皇帝就不再理他了,但是也沒有懲罰他。
過了幾個月,蘇軾看皇帝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沉不住氣了,就又寫了一封言辭更激烈的奏折。由于心中憤懣,行文就毫不客氣,有很多意氣之詞。
例如,他把新法比作毒藥,認為施行新法就是讓老百姓喝毒藥,說施行新法后,“民憂而軍怨,吏解體而士失望,禍亂之源,有大于此者乎?”又說搞變法的那群人是小人,是“希合茍容之徒”。還說,我們聽說皇上近日有悔悟之意,都在慶賀,希望皇上盡快渙發德音,洗蕩乖僻,不要再搞變法了。
可想而知,這樣的奏折上去,不僅王安石生氣,就連宋神宗都氣壞了。
很快,就有人向皇帝告狀,說蘇軾當年運蘇洵靈柩回鄉時,利用官船販私鹽、木材、瓷器等。
本來這種事情,如果皇帝信任臣子的話,可以置之不理。但這時皇帝本來就對蘇軾不爽了,頭天收到奏折,第二天就下旨嚴查,派人把當時幫他們劃船的船工,護送的兵丁,全部都找來問了個遍。
查了一圈,啥事都沒查出來。司馬光覲見皇帝的時候,氣憤地說:當初韓琦他們贈蘇軾他們那么多銀子,他分文未收,難道還會去販私鹽牟利嗎?這都是王安石他們要搞他,告狀的謝景溫,就是王安石的親家。
雖然蘇軾自問清白,并不怕查,但是這種無中生有的指控,令他不寒而栗。于是他便上書,請求外放,到地方上去任職。
神宗可能也是覺得,把蘇軾放到外地去,讓他別老是上書反對新法,會更好一點。于是就同意了蘇軾的請求,批示道:“與知州差遣”,意思是讓他當知州。
但王安石覺得,知州是一州之長,新法在一州是否能推行,就看知州給不給力,如果讓蘇軾當知州,他肯定在那州阻撓新法的實行。于是就給他定為“通判潁州”。神宗覺得以蘇軾的資歷和才能,通判給低了,但是也不愿拂王安石的意見,就折中了一下,給了蘇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改為:通判杭州。
熙寧四年(1071年)十一月,蘇軾一家抵達了杭州,開始了這位最有才華的文人和最美麗的城市的千古淵源。
9
杭州
蘇軾作為杭州通判,雖然比鳳翔時期升官了,但畢竟還不是一把手,所以在政績上沒有太多可發揮之處。但他的才華與杭州的美景,卻是天作之合。
到杭州后,他馬上就愛上了這里,覺得自己好像前世曾經到過這里似的。他有一首詩說道:“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另一首詩說:“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神奇的是,有一次他到西湖壽星寺,進去就說,這個地方我前生來過,還記得后面有九十二級臺階,人們一數,果然是九十二級臺階。
西湖之美,讓蘇東坡流連忘返。他詠西湖的詩《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成為古往今來寫西湖的第一絕唱: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首詩除了寫景之外,更是蘊含了蘇軾此時已經領悟到的意境:人生何必非要追求天晴呢?就算是下雨天,不也挺好的嗎?只要有一顆會欣賞的心,什么樣的景物都可以看;只要有一種閑適的心態,什么樣的日子都可以過。
這種心態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一》里表現得更明顯,只不過由于不是寫景,這首詩就沒那么有名:
朝曦迎客艷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由于這首詩的意境對于理解蘇軾整個人生的態度非常重要,所以我們有必要解釋一下。它是說:早上太陽還好好的,風景很美,結果晚上就下起雨來。想必有些人在抱怨這雨來得不是時候,蘇軾就說,這種意境也是很美的,只是你沒有體會到罷了。我們要給龍王爺(錢塘龍王又稱“水仙王”)敬杯酒啊。
這種隨遇而安,不管碰到什么情況都以享受心態處之的人生態度,正是蘇軾留給后人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當然,蘇軾雖然此時已經有這個意識,但日后還要經歷多次反復,多次磨難,才能真正理解到其真意。但也正是這種心態,幫助他度過了那些磨難。
盡管個人的生活很愜意,但蘇軾所見的民間疾苦,卻也成為蘇軾心中揮之不去的痛苦。
此時,王安石的新法已經在全國推行,雖然極大地改善了財政狀況,但是也導致了很多地方民不聊生,哪怕富如杭州,都有無數老百姓在遭受痛苦。
例如新推出的“青苗法”,本意是好的。當時很多農民,在上半年急需用錢買農具、買種子、肥料、買糧食的時候,卻沒有錢,只能找富戶借高利貸,后面還不上,只能賣地賣屋,甚至賣兒賣女還債。
王安石便推出青苗法,上半年由官府借錢給農民,下半年收成了,農民再把錢還給官府。這樣農民也能救濟,官府也能收點利息,補充財政收入。
但問題是,本來應該自愿借貸的,后來變成了強制借貸。每戶農民上半年都必須找官府借錢,半年后再還錢,半年的利息高達20%;再后來,變成了下半年也必須借一次,利息也是20%;再后來,變成了城市居民也必須借。這樣一來,很多老百姓直接被官府搞得沒法活命了。
又如新的鹽法,規定食鹽專賣,嚴厲打擊私鹽買賣,并且鼓勵互相舉報,對被抓起來的鹽民嚴刑拷打。這造成了兩個后果:一是很多民間本來通過私鹽販子可以買到便宜的鹽,現在買不到了,窮人幾個月都吃不到鹽;二是觸犯鹽法的人實在太多了,每天官府都有成批的罪犯,要拷打不絕,而他們很多其實就是普通老百姓。
蘇軾當時作為通判,行刑都要他來簽字畫押。按照法律,他不得不簽,但是他看著那些老百姓受刑,又心在滴血。所以每次簽字,對他來說都是極大的痛苦。
諸如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蘇軾無由排遣,只能都寫進詩里。
而這些詩,由于寫的是民間疾苦,幫老百姓出怨氣,就流傳得非常快。再加上活字印刷術流行而帶來的出版業發達,蘇軾成為了當時北宋朝最有影響力的KOL(關鍵意見領袖)。
杭州三年,蘇軾就是這樣在矛盾復雜之中度過。從個人生活來說,這三年應該是他這輩子最舒服,最閑適的三年;但從內心的痛苦來說,應該也是很痛苦的三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杭州,因為與張先這樣的大詞人的交往,蘇軾開始了詞的創作(來杭州之前,蘇軾沒有寫過詞——至少沒有流傳下來)。不過此時,他所做的詞特別有名的不多,而且這階段的詞,與前輩柳永、張先等婉約派風格相似,大體上都是寫出來由歌伎唱的。
宋朝的歌伎文化很流行,士大夫宴游,一般都會有歌伎相伴。除了官方有專門的官伎外,有一定地位的官員家里,也會蓄歌伎。蘇軾作為杭州城排名第二的高級官員,自然也不能免此俗,就買了幾個歌伎在家里。
但蘇軾有一點與別的官員不同,他是碰到自己不喜歡的俗客,才會叫歌伎出來相陪,說是“我這里有幾個搽粉的虞侯,來接待大家”。而對于自己喜歡的客人,往往是清茶濁酒,談心賦詩。
杭州的三年很快過去,轉眼蘇軾就任滿了。雖然他很喜歡杭州,但是和弟弟相聚太遠,他非常想念,就向朝廷申請,想去一個離弟弟近一點的地方。
此時,朝中形勢也發生了變化。由于熙寧七年天下大旱,與新法帶來的影響疊加在一起,造成了很多老百姓吃不上飯,只能流浪乞討。反映這些情況的奏折像雪片一樣飛向朝廷,其中最震撼的是一位名叫鄭俠的基層官員畫的一幅“流民圖”。
所有這些都讓宋神宗對新法產生了懷疑,而恰好這時,神宗皇帝的祖母和母親,也對神宗哭訴,說“王安石亂天下”。神宗只好罷免了王安石的宰相職位,讓他到江寧(今南京)去當了知府。
也就是在這個間隙,蘇軾的奏折被皇帝批示,任命他為密州(今山東濰坊諸城)知州。現在沒有王安石的阻擋,任命被順利下達。于是,蘇軾離開杭州,直接到密州去上任。
10
密州
密州比起杭州來,條件要艱苦得多。由于地方窮困,加上新法施行后地方政府減少了財政撥款,密州每年的官費很少,又恰逢連年蝗災、旱災,老百姓日子極其艱苦,需要用錢的地方多,所以蘇軾作為知州,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在杭州過慣了舒服日子,蘇軾到密州一度很不適應。這一時期的詩文里,就多了很多哭窮的句子。他在《后杞菊賦》這篇文章里寫道:
以前唐朝的陸龜蒙說自己以枸杞和菊花為食,那玩意兒賊難吃,我懷疑陸龜蒙是在騙人。讀書人就算是再窮再餓,哪能啃草木呢?
但我現在當官十九年,越過越窮,連衣食都快供不上了,到密州之后,想要吃頓飽飯都難,餓得我只好和通判劉廷式倆人,每天到古城廢棄的園子里去找枸杞和野菊花吃,這才知道陸龜蒙說的是真話呀。
雖然說這篇文章寫得很夸張,但生活艱難,畢竟是蘇軾面臨的現實。而比生活更難的,是州縣的治理。
蘇軾從杭州而來,剛進入密州境內,就遇到了蝗災,所以行李都來不及放,就投入了指導滅蝗的工作。滅蝗沒搞完,又由于久旱不雨,必須得搞抗旱,向朝廷求援,組織救災。
連年災禍之下,人民流離失所,很多人活不下去,聚而為盜,蘇軾又要組織抓捕盜賊。
尤其令蘇軾難過的是,人民活不下去,家里的孩子養不了,就直接遺棄了。所以整個密州,幾乎到處都是棄嬰。
蘇軾勸慰百姓不要放棄孩子,并承諾對這些孩子,官府每個月都會撥出一定的糧食養活他,等養到一年多之后,孩子和父母感情深了,到時候他們就舍不得遺棄了。
由于官錢有限,蘇軾把自己的俸祿也捐了出來。他自己的生活窮困,和這也有關系。
蘇軾給朋友寫的詩,描述了這段時間的情形:
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
綠蟻濡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臺。
(加鹽試譯:誰讓我跑到這鬼地方來的呀,樂器都生銹了,米缸里落了一層灰。酒沒喝上幾次,蝗災倒是鬧了好幾回。我親自率領兵丁去山里追盜賊,又流著眼淚滿城拾撿被遺棄的孩子。當個破郡守,沒幾件事是開心的,不過你也不用為我嘆息,起碼比在京城富貴之地經歷那些爾虞我詐要好一些。)
不過,在密州也并不全是苦悶的日子,作為一州之長,身份不同了,心態也不同了,蘇軾也有過豪興大發的時候。這在《江城子·密州出獵》這首詞里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是蘇軾的得意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它的出現,使得中國詞的風格從此踏出了別開生面的一條新路,由傳統上適合十七八歲女孩用吳儂軟語演唱的婉約詞,一變而成為適合關東大漢執銅琶鐵板慷慨高歌的豪放詞。
從此,詞有了婉約派和豪放派的劃分。詞題材的擴充,以及以蘇軾詞為代表的的一大批優秀作品的涌現,也讓這一體裁成為與唐詩比肩的藝術形式。
但蘇軾在密州期間創作的巔峰,還不是這一首,而是他因懷念弟弟而寫下的中秋詞《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一出,古往今來所有寫中秋的文字,全部變得黯然失色。往前五千年,往后五千年,它都必將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歌詠中秋第一詞”。
除這兩首外,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也是在這期間所作的。前面寫王弗的時候已經說過,在此不表。
蘇軾在密州,僅僅三年,不僅留下了很好的政績,更是留下了千古傳頌的“密州三曲”,迎來了人生第一個創作高峰。
我們很難說,他在此期間生活的貧困,事業的艱難,心靈的痛苦,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盡管文學上有這些成就,但蘇軾離開密州的時候,是帶著深深的愧疚和遺憾而走的。因為面對老百姓的苦難,他雖然盡了力,但是又無能為力。
在寫給繼任知州的信中,他如此說道:
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
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
何以累君子,十萬貧與羸。”
11
江南
三年又三年,人生幾三年。
蘇軾的下一站,被派到了徐州。
他這個人,確實是命不好,到密州,碰上了蝗災、旱災、盜災。到徐州才兩個多月,又遇上了大水災。
那年黃河決堤,河水一路狂奔,直沖徐州而來,差點把徐州城淹沒。蘇軾冒著生命危險,全力組織救援,每天睡在城墻上,歷時七十多天,才把這座城市救下來。
第二年春天,徐州又大旱,蘇軾形容為“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
救濟完旱災,那個冬天徐州又出現寒災,而徐州城缺木少炭,蘇軾又要到處找炭……
徐州人民跟蘇軾說,感謝您救了我們呀,要不然我們都喂魚了。而蘇軾則慚愧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們呀,都怪我這個人命惡,跑到哪兒都招來災兇。
蘇軾再也受不了密州、徐州這樣條件惡劣的地方了。他無比懷念風和日麗的江南。到徐州沒多久,他就向熟悉的朝中大佬求助,請求他們幫忙把自己調到江南去任職。
在他的一番活動之下,這個請求居然成功了。所以在徐州待了沒滿兩年,蘇軾就被調到湖州去了。
湖州離杭州就幾十公里,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曾經多處出公差到湖州,對這里印象非常好。這次能到湖州當知州,絕對是蘇軾夢寐以求的理想職位。
湖州,江南,我蘇軾又回來啦!
蘇軾高興地給弟弟寫信說:“此去漸佳境,獨游長慘神。待君詩百首,來寫浙西春”。
到了湖州后,又開心地寫詩道:“得意詩酒社,終身魚稻鄉。樂哉無一事,何處不清涼”。
給朋友寫的信上,蘇軾說,“湖州江山風物,不類人間。加以事少睡足,真拙者之慶”。
但正在蘇軾人生最開心的時候,他生命中最大的災難,已經悄然襲來:
烏臺詩案發生了。
(未完待續)
主要參考資料:
【1】蘇東坡新傳,李一冰,四川人民出版社
【2】蘇軾十講,朱剛,上海三聯書店
【3】蘇軾傳,王水照 崔銘,人民文學出版社
【4】東坡先生墓志銘,蘇轍
【5】東坡志林,仇池筆記,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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