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金:因為我最近幾年也陸續看到一些導演或多或少地在媒體上吐槽,劇組的道具或者造型不到位,或者說人員素質不高,霍老師您覺得電影美術這個領域有沒有人才缺失或者說青黃不接的這樣一個局面?
霍廷霄:09年拍《唐山大地震》小剛導演就提出說我們有很多的技術部門不夠專業,素質不夠,那時候說要培養藍翔技校,要培養這些低端人才。現在我們各大院校都有電影學院,實際上培養的都是電影美術人才,沒有培養化服道、置景這些專業技術,但比如化妝之類的技術活,還是有一些培訓的。為什么我們中國電影美術學會跟橫店、象山這些影視基地合作?因為我們要承擔把這些所謂的技術工種人才培養出來的責任,原來在體制內的電影制片廠都是師傅帶徒弟,但現在不是這樣,咱們那個時代有河南的一幫照明工、攝影助理都是從一個村一個村來。
宋方金:燈光村。
霍廷霄:后來他們的電視劇都成掌機人了。但這些人才怎么去培養?實際上還是一個素質培養,我覺得尤其在電影這個行業,可能大家剛開始以為技術門檻很低,但只要往前再走上兩部戲就不行了,你的文化底蘊和整體素質可能就不夠用了。所以近幾年我們中國電影美術學會在做一些嘗試,比方說搞一些短期的置景、道具、化服道。因為中國電影美術學會底下就有這些專委會,我們每年也做一些學術論壇,分享給熱愛置景的從業者。原來電影廠都是老的置景師,都很有經驗,又懂建筑、又懂圖、又懂美術,現在都是那種師傅帶徒弟一代代出來。近些年形成了行業的模塊化,有幾家置景公司做得很大,比如說在橫店有一個叫龔得建,他們龔家兄弟幾個,慢慢把置景團隊的工作模式變得更加工業化。再比如道具,現在跟我合作的王水利,他每次進組都會讓這些道具組長看大量的建筑書,從美學上提高他們的眼界。當年小剛導演說,你們這些底下人沒有任何進步、沒有水平,但我想近些年,這些低端工種的從業者已經有了一些進步,因為真正的電影學院還沒有對這些行業進行專業培養。
宋方金:這上手不了。
霍廷霄:對,上手不了,但現在比如說今年就活少,活少就啥都要干,不像前兩年橫店有上百個組,今年橫店就一二十個組。行業的隊伍還是很龐大,但我覺得還是要精選,所謂的中國電影大國變強國,還得人是第一。現在的設備、思維、基建功能都沒問題,還是要注重人腦的培養。因為從我做中國電影美術學會會長的角度來說,在素質培養上,我還是要有這份擔當。你看今年李淼的《獨行月球》獲了金雞獎最佳美術,李淼也跟了我10年,他在所有商業類型的美術中也算是年輕的,他從十來歲開始,在影視行業干了有十五六年,也同時幾次獲得提名,商業類型片他做的美術有很多。但一部電影做得好,底下的置景、服化道團隊一定也是整齊的,電影是一個很整體的完善體系。
我印象特別深,那一年香港金像獎《英雄》拿了8項獎,技術獎全囊括了,也就是說電影是一個整體,尤其在技術部門是一個完整體系。我做過三次金雞獎評委,他們有時候問我,作為專家,對電影美術什么是最佳的評價體系是什么?我說首先是有創新,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再一個電影整體的造型體系是完整的,電影的整體特別好,《英雄》是極致性的用色彩講故事,它是那么一個沒有出現過的類型。因為這次李淼在《獨行月球》中跟高科技的結合也有一些創新點。2013年我做金雞獎評委,那年《一代宗師》獲得最佳美術,香港的張叔平他們當然也是好美術,他的美學體系、視覺是有創新點的。電影的美術和劇作不是兩張皮,為什么我說不留痕跡的美術是最高級的美術,你的景都含在故事里頭,都參與敘事,你的道具都在故事上,因為電影畢竟是畫面敘事,我當年拍《炮打雙燈》,何平導演有一個長鏡頭,最后用牛寶做年畫這個小道具,一個2分鐘的長鏡頭,搖到巫剛這張臉,就用這個道具表現了這個人的一生。
宋方金:電影美術也是參與敘事的。
霍廷霄:所以有時候好的美術能給導演提供很多的可能性,拍《白鹿原》的時候我跟王全安講了一個道理,我說我們看到陳忠實老師那個原著很好,但畢竟我們是二度創作,又高于他的生活。拍《白鹿原》,我們要體現陜西建都十三都這種文化底蘊。它雖然是說農村的事,但我們建筑特點里頭也要有文化底蘊痕跡,包括它的人文感覺、道具、造型建構這些東西,實際就是美術在二度創作上的體會了。陳忠實老師那時候到現場看,他說王老師我寫劇本寫了那么多年都沒想到他這家這祠堂是這個樣子。還有我今年拍的《中國乒乓》,剛開始談創作的時候,因為他說時間設定是9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我們找了大量90年代的照片,我說如果按這個照片拍,咱這個電影肯定不好看,改革開放出來都是綠裙子,服裝都很土,那是咱們看的原始照片,現代人的審美看它就不美了。我們要深化歷史,時代還是這個時代,這就要看美術的分寸,這些度的控制,我把色彩控制得比較高級。我拍《鋼鐵意志》,今年十一上映,我沒有只是還原50年代那種土掉渣的風格,它還是有符合現代人審美的美學風格,把鋼的美學做到極致,它是新的。
宋方金:所以說電影美術追求的是真實感,因為真正的真實可能是不具備美學高度的。
霍廷霄:紀錄片我們可以記錄,故事片我們可以深化它的美學體系。我這幾年的創作,包括去年的電影《革命者》,還有拍《守島人》這樣的人物傳記片,我都在做減法,把它從色彩上做降低,從造型上去把握它的完整性,它是高級的。過去也拍過很多關于李大釗的電影,但是用現代人的審美眼光的很少,那種詩意性的表達實際上都是我作為美術跟導演提供的一些想法。
宋方金:您創作了這么多經典優秀的作品,無論在口碑還是在市場上都很優秀,您個人最滿意的是哪一部?
霍廷霄:那天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講我的《鋼鐵意志》,有一位老師說,霍老師的作品并沒有顯示他的風格,比如賈樟柯的電影有他的一種視覺風格,霍老師是各種類型片都做過,沒有自己獨到的個人風格。因為我畫畫可能有個人美學,但是電影可能接到每一個任務都不太一樣,拍成都一樣的也不太對。像葉錦添、張叔平香港這幾個美術,就拍一個類型的電影,比如張叔平就和王家衛合作,走藝術電影的風格。像我有商業大片,還有三部文藝片,還有我和楊亞洲拍的那些,非常生活化,《沒事偷著樂》《美麗的大腳》是非常現實主義的,還有掉了渣那種,在西北拍《雪花那個飄》《泥鰍也是魚》,跟楊亞洲導演拍的四部電影,楊亞洲導演是講“生”,老百姓平民生活的“生”,我做電影美術也會有很多我自己的想法,但不是說我的電影就必須得有我自己獨到的風格。
宋方金:明白。
霍廷霄:再回到我自己最喜歡什么,我還是最喜歡比較厚重的,可能也因為我是搞油畫的,比如我最早拍韓國導演的《武士》,電影美術就做得厚重感很強。比如《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張藝謀導演這三部商業類型片,我們也都在探索,用色彩講故事。《十面埋伏》用藍綠色彩來講,《滿城盡帶黃金甲》用紅金講的,就用這幾種極致性的手法處理商業類型電影。包括三大平臺找我,說霍老師你能不能作為專家來評價整個美學體系,包括它的建筑是不是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當然我想任何一個美術在接到這個項目的時候,他都要做很多的功課,導演主創他們談整個電影的東西,但你如果完全讓史學家來去評價,那電影就沒法拍了。包括《滿城盡帶黃金甲》,歷史上也沒有琉璃宮。當年我記得《十面埋伏》和田惠美設計讓章子怡、金城武用劍把布扣給挑開,當時一些史學專家說,唐朝還沒有布扣,那這個東西就沒法聊了,電影也沒法拍了。我那年拍《大秦賦》是真實歷史,我就一定要還原這個歷史。后來我在都勻,他們建了一個秦漢影視城,它的建筑不倫不類,全部是用磚建的,我說你們要在這拍就別掛我的名,這是正劇,不是杜撰的戲。后來我找了很多史學專家,我說這個能不能拍?你說能拍那就拍,有些東西你得認真地去做。現在愛奇藝包括騰訊、優酷都找我聊,說你們有沒有建立一個對我們的劇的一個評價體系?我說現在這個活不好做,因為本身現在寫劇本的大部分都是00后、90后,對歷史也沒有什么清晰的認識,到二度創作平臺又有些要求,希望是觀眾喜歡的東西,最后出來的又是不倫不類,這個評價體系就很難把它定位,架空這些歷史。后來我說,以后有了IP之后,可以讓我們中國電影美術學會組織一些專家,把你的世界觀定一個方向,比方說我們定的唐或者宋,有個歷史依據就不會錯,不會害怕秦的東西到宋朝,宋朝到明清。
宋方金:人可以穿越,道具不能穿越。
霍廷霄:對,那就是胡來了,對歷史劇很不認真,不夠講究,你總要有世界觀的定位。因為這兩年不是廣電總局整理,不能拍胡編亂造、歷史不真實、人物服裝亂穿混搭,包括造型頭發也是想怎么梳就怎么梳。中國傳統文化不是我們胡來的。現在孩子對歷史也沒那么強烈的認知,像現在電影學院,我們去把中國傳統文化的建筑、家具,要去教學生怎么做。但我們作為大陸,我們做文化研究最起碼得準確吧,你看我拍《滿城盡帶黃金甲》,把它定到晚唐五代十國的時代,雖然是琉璃,但我們形還都是中國的,形一旦不要,就成教堂了,我的形是都是很中國化的,把菊花做到極致,把牡丹做到極致,在這些東西里你都可以找到一些設計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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