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藍字計劃
作者 | 龍玉環
票務同事來通知演出取消的時候,邵琦正在劇場舞臺上和其他演員聯排晚上的劇目。原本半小時后化妝師過來上妝,7:30帷幕拉開,他們將為臺下幾百名觀眾演一場兩小時的喜劇。
但現在,演出取消了。
邵琦不覺得意外,反倒是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是開心麻花天津分公司的演員,今年以來,演出取消成了“家常便飯”。下午1點進劇場時,她和同事還犯嘀咕:市里又有新增病例了,今晚的戲還能演成嗎?但票已經開了,目前還沒有接到明確通知,大家只能照常準備著,在演出前最后“走”一遍戲。
| 邵琦和同事們在舞臺上演出(供圖:受訪者)
當接到通知,確定晚上不能演,邵琦和同事們還是把戲走完,然后各自回家。
邵琦以為過幾天又能回到劇場——就像這半年里多次經歷過的,停幾天半個月就重新開演。但這次一等就從9月1日等到了11月4日,從穿短袖等到了穿大衣。
“1月份就演了幾場,2-4月公共文體場所暫停營業,6月又停了半個月,如果11月和12月能好好演的話,我們今年攏共也就演了半年。”
不只在天津,每個城市的劇場人,都面臨演出隨時取消的困境。
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數據,今年1-3月全國取消或延期的演出場次約9000場,占一季度專業劇場、新空間演出總場次的30%。一季度演出場次較2021年同期降低25%以上,票房收入降低35%以上。
生存問題像一座大山,壓在演員、導演、劇場老板、投資方的身上。
流浪與遷徙
“排練廳去不了了,附近有疑似病例不讓聚集,大家在原地靜候等待通知。”去排練路上的大驢收這條消息時,“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打回原形的、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那是10月13日,離她參演的舞臺劇《兩京十五日》首演還有3周。演出長達3個小時,大量文言臺詞,20多個演員身兼170個角色,排練時在排練廳日走3萬步都是常事。
| 劇組排練中(來源:受訪者)
在路邊傻站了一個小時,大驢收到了消息說去另一個排練廳。20多人帶著道具到了新排練廳,也被拒之門外,只能再換地方。3小時后,終于找到一個勉強容納劇組演員的音樂劇排練廳,一群人騎著共享單車趕過去,擠在里面排練了兩天。
疫情爆發第一年,大驢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很長一段時間沒找到工作。后來零散演過影視劇、拍過商業廣告,但站上戲劇舞臺,這是兩年來第一次。
11月3日,合成演出結束后,她發現自己回不了家了,住處所在樓棟有個“密接”,樓被鐵皮圍上了。她只能在朋友家寄宿幾天。
戲劇圈內人會自嘲是“戲劇民工”,沒錢還辛苦,大驢更愛把自己比作“流浪狗”,沒戲演時找戲,沒場地排又找排練廳,排練完不能回家又找朋友借住。
跟大驢一樣,朱芷秋演戲的日子也時常中斷。2020年底,她從英國碩士畢業回國,成為了一名音樂劇演員,但她沒有簽約劇團,而是自己接演出,沒戲可演就是失業。
2021年她演了好幾個戲,但今年上臺的次數都不多。
年初,她加入了音樂劇《唐朝詭事錄之曼陀羅》團隊,在北京排練了3個月,這部戲定于4月8日在北京首演。
3月底,劇團正準備把服裝和道具發往北京,上海全城“靜默”,首演隨之取消,后面上海的巡演也取消了。
演出取消后,劇組不再負責酒店住宿,但朱芷秋又沒法回上海的家,就背上行囊開啟了多城“流浪”的生活,先后去了重慶、云南、南京。
上海封控期間,朱芷秋主副業的收入來源全都中斷了,到南京后不久,她發現自己的積蓄快要見底,只剩流浪前的十分之一,從日結的酒店搬到了朋友家。日子一天天過去,上海還是不能回,她不好在朋友那住太久,就和另一個演員朋友去海南合租了一間月租2000元的公寓,自己買菜做飯,直到7月才回到上海。
| 朱芷秋在海南和同行排的舞蹈作品劇照(供圖:受訪者)
首演推遲到9月,在南京。團隊聚在鹽城復排了一次,但臨到演出,又被取消了;11月在長沙又復排了一次,11月11日,朱芷秋終于在長沙站上了舞臺。
“今年比去年更絕望,去年大家覺得再撐一撐,熬過這一年就好了,但今年比去年更慘,徹底大跳水。外部環境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信心的消失,有一種望不到頭的感覺。”
戲劇是個高競爭的行業,沒戲演也不能松懈,否則很快會被市場淘汰。很多同行在上海小劇場逐漸恢復后拼命接戲,朱芷秋也在積極面試并調整心態,“會有壓力,也會和朋友傾訴,但大多數時候它就是無解的。”
急轉直下
戲劇演員可以待業,而有團隊要養的劇場老板們,一刻也不敢停,沒有“等待”這個選項。
11月19日早上7點半,李思遙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北京健康寶看有沒有被彈窗,果不其然,在要去北京的當天,還是被彈了。
2012年,李思遙在銀川開了戲劇工作室。今年,工作室的木偶劇《奶奶的詩》入圍了“北京故事”小劇場劇目展演,受邀于11月28、29日在北京鼓樓西劇場表演兩場。
| 木偶劇《奶奶的詩》(供圖:受訪者)
演出團隊抵京需隔離一周,為此李思遙團隊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訂酒店、車票,打包行李、道具、布景,每天看碼、申訴,甚至想好了應急方案,如果某個成員去不了,就臨時在北京找人替代。但沒想到是作為負責人的他,最后一天被彈窗了。
他知道申訴的希望不大,馬上和主辦方商量能不能改期,但場地方空檔期只有和原定日期很近的兩天,成行可能性小,只能放棄演出。
李思遙安慰自己,至少道具還沒發走,不然又是一筆損失。之前也遇到過因為防疫消殺,道具沒按預計時間到劇場而無法裝臺的意外,“總之這三年的每一天,都非常驚險。”
三年前的李思遙,沒想到過工作室的發展,會如風箏一樣急上急下,而那根線并不握在他手里。
2019年10月,他創辦的“遙劇場”經過幾年的發展,逐漸有了名氣,受邀以低價搬進當地繁華的商業體——環宇天地,面積從之前的200平變成400平,有130個座位。
| 觀眾在劇場(供圖:受訪者)
12月,遙劇場引進的英國兒童劇《小小云先生》,8場收獲了十幾萬票房,上座率接近90%,“創造了民營小劇場的奇跡”。李思遙和團隊都被鼓舞了,準備大干一番,疫情來了。
原本一年有五六十場演出,現在一年能成功演出的只有10來場,票房收入完全不足以支付場租和團隊工資。
今年9月,李思遙在銀川舉辦了一年一度的兒童戲劇節,排期是到10月結束,但還剩最后一個演出時,銀川有了疫情。只有戲劇節全部完成,贊助商地產公司才能付尾款,而現在完成的日子遙遙無期。前期的籌備都是工作室墊資,請其他演出團隊的錢也不能一直拖,只能再次墊付,資金壓力巨大。
團隊也從12人減少到了7人,離開的人里4個都轉行了。因為3年合同到期,商場要漲租金,遙劇場也從商業體搬入了街區,面積減小了100平;公司合伙人經營的一家livehouse,疫情之前一年演出上百場,今年也關掉了。
| 遙劇場搬進街區(供圖:受訪者)
“這三年一直茍延殘喘,但做了這么多年,也放棄不了,只能就這么熬著。”
李思遙目睹不少小劇場關門、戲劇導演轉行,他經營的遙劇場是寧夏存活最久的、現存唯一一家民營小劇場。地處西北,人口少,文化土壤不如北上廣肥沃,他堅持了好幾年,投入大量精力、做賠錢演出,吸引觀眾走進劇場,很不容易,但現在想起來他覺得也是一件好事,“如果沒有那7年的基礎、自己一點點培養起來的市場,也根本扛不過來這三年。”
但幸運兒總是少數。2020年1-7月,有13198家演出、演藝公司注銷或吊銷;2022年4月28日,創立14年的舞團陶身體因“無力承擔團員工資等運營成本”計劃解散;當天,楊麗萍的《云南映像》演出團隊也宣布解散。
劇場人還要等多久,還能堅持到什么時候? 沒人能回答。
自救求存
“之前沒有負債,雖然凈利潤也不多。但現在是有銀行貸款的。”盡管經營情況不好,李思遙也不曾停發或拖欠過工資,即使員工大半個月被隔離在家時也是如此,“我當時以為會走得一個不剩,但是既然有留下的,我就要對他們負責。”
不想節流,就只能開源。演出場次少、不確定性大,李思遙和團隊成員把更多時間投入戲劇創作之外的事——給人定制商業活動,寫戲劇教育的教材等等。如果有演出邀約,不管扣除交通住宿費后的利潤有多薄,他們都會去,能賺一點是一點。
努力沒有白費,公司的負債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二,李思遙在死磕中看到了希望,“戲劇不是個能賺大錢的行業,大家都是靠情懷和熱愛在支撐著,我覺得熱愛可以戰勝一切。”
李思遙團隊本來要去展演木偶劇的北京鼓樓西劇場,在2020年初也遇到生存問題。鼓樓西劇場是一家民營劇場,成立于2014年4月,團隊出品過《枕頭人》《麗南山的美人》等多部叫好又叫座的劇目,但在六周年之際,疫情來了,劇場關閉,巡演也面臨危機。
每年4月都會過的周年慶祝,在那年變成了微信公眾號上一篇《如果劇作家幫不了櫻桃園,請讓劇場試試》的櫻桃預售廣告。“櫻桃園”是劇作家契訶夫的名篇,也是鼓樓西劇場大廳里小書店的名字。
賣櫻桃自救得到了許多觀眾的支持,4個月后,鼓樓西劇場重啟演出季。2021年5月,櫻桃又熟了,但今年劇場已經能靠演出收入正常運轉,不再需要櫻桃來度過難關。劇場將義賣的利潤都捐給了一個公益基金會。
小劇場、劇團想各種辦法維持生存,做戲劇引進的演出公司們也開始轉型做原創劇目。
制作人于婷婷今年因為兩部原創劇目忙得連軸轉:改編自作家馬伯庸同名原著的話劇《兩京十五日》和日本四季劇團音樂劇《天生一對》中文版。疫情這幾年,她的工作內容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她所在的公司四海一家之前主做國外劇目引進,也負責一些國內歌舞劇團項目的演出運營。但疫情之后,海外項目進不來,國內項目運營成功后有的會減少合作,公司處境很被動。于婷婷就開始自己出品制作劇目,掌握主動權。
| 劇目排練后臺(供圖:受訪者)
工作內容變了,環境變了,于婷婷要操心的事多了很多,特別是今年,隨時關注演員有沒有被封控,下一個巡演城市需要提前多久過去、進劇場的要求是幾天幾檢,現在有沒有疫情,過幾天會不會有,可以開放多少座位,票賣得怎么樣,“今年不是最艱難的一年,卻是最沒有規律的一年,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
雖然疫情第一年對演出行業影響很大,但是什么時候不能演都是確定的、有規則的,可以演的時候上座率基本是100%。而同樣場次的演出,在今年,因為開演前的延期或取消,演員的提前入住或滯留費用,隱形成本會增加很多,“你沒法準確判斷哪一站能演還是不能演,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所有的事情都處于無序的、失控的狀態。”
這種不確定性讓觀眾的購票習慣發生了很大變化。于婷婷觀察到,除了那些名聲在外的劇,觀眾會提前買票,原創新劇目的巡演,觀眾不太會提前很久買票了,會觀望這場戲到底能不能演,等演員都到了這座城市、開演前三四天,才會去買票。提前開售的早鳥票有票房保底的作用,但現在這個風險也只能由演出方來承擔。
于婷婷見過很多行業里原先經營得很好的私企,這幾年都很困難,有的甚至倒閉了,但也有不少企業在這幾年吸引了很多外部投資,她今年做的兩部劇口碑票房也都不錯,“機遇與挑戰并存吧,我們一直是抱著希望在前行。”
在沒有演出時,一天只有200塊排練費的戲劇演員們,也在用各自的方式養活自己。
朱芷秋2019年在倫敦上學時,曾在百貨公司兼職,那時開始做買手。她也想全心演戲,但只靠演音樂劇的間斷性收入,沒辦法支撐生活,就一直做著,今年還和朋友一起在上海靜安區開了間賣二手奢侈品的店。
| 朱芷秋的中古工作室(供圖:受訪者)
大驢從大學時開始兼職做模特,11月17-20號她本來要為下一站演出排練,但因為疫情管控升級而取消了,取消當天,她接到了一個活,800塊,雖然比2018年在校時的價格低了很多,但她想著,排練少賺了800塊,做模特賺到了,不虧。
她身邊的同行,絕大部分都有副業,有人在培訓機構當表演老師,有人當副出品人或執行制片,有人去影視劇客串角色,也有人跟她一樣當模特——反倒全職進組演戲才成了不正常的事。
今年4月,她和一個好朋友搬到了一起住,當天有幾位同行過來暖房,有經紀人、導演、演員,但所有人當時都待業,舉杯時大家說了一句,“希望我們再也聚不到一起。”
走進劇場
戲劇導演賴聲川曾說,“劇場的絕對魅力,在于它的現場性。它的浪漫在于,它是生命短暫與無常的縮影。”
大驢曾在散場后和路邊的觀眾聊天,問他對戲的評價,對方說得很專業。大驢問是不是藝術專業的,他說不是,是學金融的,只是單純愛好戲劇,隨后又補充了一句“劇場是避難所”。這句話大驢一直記著,不止是對演員,對觀眾來說也一樣,沉浸在一場完整的戲里,好像生活一切如常。
首場演出結束后,男主演有些哽咽,想和觀眾拍個合照。大驢很喜歡那張照片,“好像不太會感覺到疫情下人們的高壓和高危感。”
| 《兩京十五日》首演后的大合照(供圖:受訪者)
能站在舞臺上,邵琦每一天都覺得很開心。只要演出能開,就有觀眾。有的人看過很多遍,還是每周都來。演員和觀眾更像是因話劇而認識的朋友,觀眾能記住演員的名字,演員也記得常來的觀眾的昵稱。“大家壓力大的時候,也會希望兩三個小時沉浸在戲里,想快樂一點,也跟人親近一點。”
李思遙過去為培養觀眾所付出的時間與成本,也沒有白費。如今,只要能演,不僅新觀眾在源源不斷走進劇場,老客的留存率也很高。“以去年的演出來看,基本上80%的觀眾都還在,每場演出臺下的觀眾大部分我都很面熟。”
大驢用了兩年時間,才擺脫身份認同危機,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演員;李思遙也不再像2019年時做3年5年規劃;邵琦也知道行業競爭激烈,也許自己以后能演的角色會很少。
但,只要還有一個觀眾走進劇場,他們就會拉起帷幕,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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